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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薅羊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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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关于推行新制一事来来回回争论了近两个月,除了御案上一摞高过一摞的奏本,真正让李牧感到厌倦烦怒的,是世家那些惯常用的手段。
四月底,圣旨明发,需江南粮米北调以稳京畿,掌管漕运与沿途关卡的世家臣子们无一抗命,却陡然“恪尽职守”起来。往日畅通的漕船,如今每到一闸必受详查,税吏拿着尺规丈量船身,逐袋翻检粮包,美其名曰严防奸宄。结果便是一船粮,半个月的路程,硬生生拖成一月有余,待抵京时,霉坏之数已堪惊人。
京中几大钱庄严格控制钱根,寻常商贷的印子钱皆涨了三成不止,大宗货物的兑票流转困难,引发一众商贾怨声载道,物价微澜暗涌,有名的书院和清议场所暗中将新制主张曲解为“违背圣贤之道”、“与民争利”……六部上的奏折里,大大小小的事件无不与新制挂钩,隐晦表明新制不可行。
李牧气归气,但眼看推行新制就差临门一脚,他是铁定要踹进去的,是以他宁愿称病不出免了朝会,也要跟朝中那几个世家耗着。
这日,一众大臣们乌泱泱来上朝,没能见着皇帝,又乌泱泱一群人打道出宫。
刘琨同御史台的几个人脑袋凑在一块嘀嘀咕咕地走着,刚出了宫门便听见一旁有人叫他。
“刘大人且慢。”
刘琨转过头去,只见来人身着玄色金吾卫戎服,身姿挺拔,气宇轩昂,正勒马停在不远处的宫墙阴影里。
“秦世子?”
在这灼人的暑气里,刘琨从宫里一路走出来都身上都出了汗,可不知为何,一看到秦铮就莫名的感觉脊背发寒,凉飕飕的,尤其是那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眼神,似笑非笑,似曾相识。
思忖间,刘琨走到他面前,觑了一眼乌溜溜的马身,这才仰着头问道:“秦世子找刘某有事?”
秦铮并未多言,只抬手自马鞍旁取下一个寻常的靛蓝布囊,伸手便朝刘琨递来:“公主殿下说,这家铺子做的点心,味道不错,特地托秦某给大人带一份。”
刘琨一看那布囊口用细麻绳系着,上面还夹带着桂香斋的招牌纸,心里头暗道大事不妙,公主这是给他派差事来了!可面上还得笑着说:“这……殿下实在太客气了。”
他一手拿着笏板,另一手伸出去就要接过那个布囊,谁知秦铮松手之前还极为体贴地提醒道:“大人拿好。”
秦铮是习武之人,轻轻松松提着布囊,看不出多少重量。
刘琨不疑有他,手伸到半空,脑子里正想着说一句“有劳秦世子”,五指甫一触及布包,小臂竟然猛地向下一沉,整个人都被那突如其来的坠力带得往前趔趄了半步!
那重量哪里像点心,简直像有人往他手里塞了块生铁!
刘琨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骇,全靠一股急智硬生生稳住了姿势,双手将那“重礼”搂在怀中,才不至于当场脱手砸落。
布料之下,坚硬、规整的块状物体,透过布料清晰无比地硌着他的指腹。
这是……银钱?
李嫣给他银钱干嘛?
刘琨突然感觉额角直突突,还没来得及开口问话,只见秦铮轻抖缰绳,调转了马车,淡淡留下了一句:“东西已送到,秦某先行一步。”
接着便是头也不回地驭马而去。
大庭广众之下,刘琨怔怔捧着那袋“点心”,手臂酸痛,心头狂跳,烈日下竟生生逼出了一背的冷汗。
以他对李嫣的了解,重利之下,必有苦差。
事实证明,他对李嫣的了解还是很到位的。
回到家中,刘琨看着桌上那一摞规规整整的金条,再看看边上放着的纸条,叹气不下八百次了。
“上一回让我举荐男子去和亲,这一回让我提议女子进弘文馆读书。”刘琨苦哈哈地笑了出声。
怎么净逮着他一个人薅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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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书房内,裴衍从层层卷宗里抬起头来:“殿下的意思是,学额比例不变,将寒门生员的名额分一半作为公主伴读?”
李嫣就坐在他对面的太师椅上,指尖掩鼻,正垂目翻看着一本泛着霉味的破旧刑讯录,淡淡道:“这样一来,也算两边各退一步。”
话是这么说没错。
裴衍今日在朝会上一听刘琨提议公主伴读之事,便知晓李嫣应是提前在陛下那边做了功夫。
“可大玄没有女子入学的先例,即便是公主想识文断字,也是请宫中女史教习,殿下是如何说服陛下的?”
甚至,刘琨上奏时明明白白说的是,公主伴读不论出身地位,有德者居之。
这说明,李嫣并不打算从世家女子中挑选伴读。
李嫣这才抬眼看他:“垂钓者,不能光看自己想要什么鱼,得看鱼儿想吃什么饵。寒门生员的名额是天子的脸面,断然不可能缩减,然而世家所求,是确保后代子弟在弘文馆中的绝对优势,双方皆是骑虎难下,总要有人递个台阶。”
李嫣往后一靠,面露讥诮徐徐说道:“在他们眼里,女子读书不过是附庸风雅,闹着玩罢了,读上几年书又如何?到了年纪,终要婚配出阁,相夫教子,届时空出来的名额,究竟是给世家还是给寒门,不就又有一番进退的余地吗?”
“故而,擢选女子入学,是缓兵之计?”
裴衍仔细一思量,察觉李嫣的目的绝不仅于此,“可武将子弟多出身于寒族,且志不在经史,殿下何不举荐他们入弘文馆,顺便卖个人情?”
李嫣轻轻嗤了一声:“本宫辛辛苦苦谋来的机会,岂能给那群不知深浅的粗鄙武夫做嫁衣?”
这世上过河拆桥者屡见不鲜,她才不会傻到真的去为郭甫云或父皇想法子。
机会是她争来的,主动权自然要掌握在她自己手上。
裴衍大概猜到她的用意,低头一看手里的卷宗,不免担心道:“郭相那边,未必会领殿下的情。”
“管他呢!东西拿到了不就好了。”
李嫣不欲再纠缠此事,直接问道:“怎么样,看了这么多天的卷宗,可看出了什么?”
从刑部和兵部里拿来的卷宗不算多,但也满满当当装了半个包铁樟木大箱,这些物件本也是压在档库无人理会的东西,加上有郭甫云的指令,便也没再费工夫誊抄一遍,直接原封不动送到了公主府。而裴衍手边放着的,是两沓崭新的,来自大理寺的誊抄副本。
定远侯一案部分机要文录存放于档库密室内,唯有大理寺卿可查阅。
陛下刚给他升了职,补上了大理寺卿的实缺,他便将密室内所有涉案的卷宗都看了一遍,整理出了这两沓副本。
裴衍提笔凝神,想了一想,才落笔边写边缓缓说道:“定远侯通敌案起始是因靖州、海州等多个州府盐价居高不下,百姓无力购盐,只得刮取硝土、熬煮矿卤,制造有毒的“阴土盐”来替代,阴土盐毒性极强,结果导致上千人因食用毒盐而暴毙,一时民怨沸腾,朝廷彻查之下才发现有官府之人与海匪勾结,将官盐盗卖出海,暗中赚了一手,在以贱价购买私盐,高价卖回沿海内地。”
说话间,他眉目低垂,在纸上绘制出了详细的案件脉络,“此番流程需有官府、军方和海匪三方合谋,方能成事,彼时定远侯驻军靖州,身为一军统帅,嫌疑自然最大,外加查出来的物证皆指向他,罪名顺理成章地便定了下来。”
李嫣忽的打断他:“可本宫看了一圈下来,卷宗里的物证疑点颇多,栽赃嫁祸之意极为明显。”
裴衍停了笔,抬眼看她,似乎纠结要不要开口。
李嫣知晓他的未言之意:“你是想说,当年舅父因抗旨不归已然触怒父皇,朝臣们见风使舵,落井下石,这才马虎结案。”
裴衍看她良久,确认她情绪平静后,方微微颔首,接着说道:“此案有冤,且非一人或一力促成。”
而是整个官场之人明哲保身,心照不宣的合谋。
这个道理,上一世的李嫣比他更早看明白。
那时候的她,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仗着陛下的宠信,广结世家,笼络朝臣,暗中许以便利来换取他们的支持,其中手段大多见不得光。刑部和兵部的卷宗也是她自己设法拿到的。
她一向聪明,焉能看不出当年审案的那些人是何居心?
在那之后的一年里,京城中陆陆续续有朝中官员失踪、被害、因病暴毙,今日有了刑部和兵部的卷宗佐证,他才确认了当初心里的猜测,那些离奇死去的官员都是当年不遗余力要置陆家于死地的人。
血债血偿,李嫣一向说到做到。
那年秋末,公主府的园林萧寂一片,枯叶似雪落了满地。
李嫣还是喜欢穿白色衣裙,素雅清冷,飘然似仙,一双云头翘履踩过落叶时沙沙作响。
“你以为我不想做个好人吗?”
她背对着自己,声音空寂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可复仇之路注定要踏血而行,我也曾和驸马一样,相信大玄的律法,相信邪不胜正,所以我费劲力气去找线索,去查证据,为的便是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一日,亲眼见证害人者被绳之于法……可后来我发现,我所希望的并不会发生,因为大玄的朝廷早就从根上腐败了,如今的生存之道并不会嘉奖那些凭着良知循规蹈矩的好人,它只会让那些啃食国粮,踩着无数性命攀登高位的恶魔愈加猖狂。”
时隔许久,历经生死,裴衍想起那个孤单萧索的背影时,仍是一阵心潮叠涌,久久不能平静。
她说:“能让那些人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正义和公道,而是,比他们更凶狠的獠牙。”
而今,李嫣就这样坐在他面前。
金绫薄纱,云鬓簪花,眉目清冷似莲,又远胜莲之柔美,褪去一身孤绝的戾气,毫无保留地直视着他……
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这一世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