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霸道 ...

  •   两日后,弘文馆命案以王明川毒杀死者,抛尸湖中,转而嫁祸同窗结案。
      奏折呈至御前时,李牧大发雷霆,当即让大理寺按照律例将凶手斩首示众,以安民心。

      闻讯,王霖身着官袍在太极殿外长跪不起,称自己愿一命抵一命,只求陛下从轻发落,饶过王明川的性命。
      “一把老骨头,要真把自己跪死了,朕即便是有理,也得被满朝文武戳脊梁骨。”李牧盘腿坐在静室内的团蒲上,双目微阖,冷哼了一声,“这么多年了,他们这些老东西,还是这么不把朕放在眼里!”

      李嫣面色平静,一手执着烛台,正替他将铜架上的百盏长明灯一一点燃,听闻此话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出声宽慰道:“王明川犯下死罪,父皇顾念旧情,未累及王大人已是开恩,他却以己之躯胁迫父皇,此乃大不敬,是非对错,想必朝臣心中自有定论,只是……”

      李牧问道:“只是什么?

      李嫣放下烛台,缓步走到静室前,沉静道:“只是此案看似是王明川一人之恶,实则根源在于弘文馆内世家子弟积弊已深。他们视馆阁为世家所有,以出身论尊卑,长年挤压寒门学子进身之阶。王明川敢如此肆无忌惮迫害同窗,一是欺负寒门学子势弱,二是笃信家族权势足以颠倒黑白。此风不止,今日毒杀案可结,明日必有更甚者。”

      此话正是李牧心里所想:“所以朕不但要杀一儆百,还要增设寒门生员,朕就不信他们还能杀尽天下寒门。”

      李嫣顺着他的话说道:“但此举势必遭到世家联合反对。”

      李牧问:“你有何办法?”

      李嫣答道:“儿臣愚见,王明川死不足惜,但若能借他的性命来撬开世家对弘文馆的把控,才是真正的事半功倍。”

      李牧沉默了一会:“你的意思是,不杀王明川?”

      “正是。”李嫣微点了一下头,“此案民情沸腾,正是立威改制的好时机,只是天下寒门英才都只盼着父皇广开学路,却不知父皇要为此面临多少阻碍,世家排外之势坚如壁垒,杀了王明川虽平了民意,却不利于大局,不如就此卖王大人一个人情,改死罪为流放,让他透过内部去说服其他世家支持父皇新制,如此一来,父皇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推行新制,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

      李牧闻言顿觉豁然开朗,轻笑出声:“以矛攻盾,扰乱世族内部,不错,的确是个好法子。”

      说着,他睁开双目,转头看向袁述:“今年弘文馆有多少人?”

      袁述不假思索道:“除了东宫伴读六人,馆内应还有六十四人。”

      六十四人里,竟然只有两个寒门出身的!

      李牧眉宇间沉了几分,叹气道:“宣王霖进殿。”

      *
      都说世家的人命金贵,是因为以一人之命,便可盘活新的局势。
      而寒门、庶族的性命之所以卑贱,是因为轻若鸿毛,无所依仗,哪怕血溅三尺亦只能沦为大局的牺牲品,为皇权铺路。

      王霖从太极殿出来后,只觉浑身血冷,颤巍巍抬头仰望着刺目如白刃的光亮,任暑气肆意烘烤也感觉不到无半分暖意。

      陛下要推行新制,自秋季起,弘文馆内生员,凡世家子与寒门士,各取其半,五五而分。
      此诏若成,今日是寒门占去一半学额,明日便是寒门掌一半朝堂,今日动的是弘文馆,明日动的便是吏部铨选、官场升迁,乃至婚姻嫁娶的门第铁律。

      今日陛下看似体谅老臣,没让他以命抵命,却是给了个比杀了他还可怕的差事。

      帝王心术,诡谲莫测。

      出宫的路上,王霖盘算了许久。
      京城世族盘根错节,勋贵掌着刀兵,清流握着笔杆,彼此姻亲勾连,平日里瞧着同气连枝,真到了利害关头,却是各怀心思,趋利避害,这会新制落在文臣的圈子里,那些交好的武将世家是靠不上了,若直接去找郭相商议此事,就怕他未必愿意为了我王氏一人的性命,做出让步……

      世家之人,谁会愿意支持新制?
      思来想去,王霖突然一个顿足,脑中冒出了三个大字——

      谢平之!

      此人出身百年世家,在朝中素有威望,虽说为人清傲如竹,从不参与党争,私下也极少和他们这些同僚打交道,可他一向是看重寒门庶族的求学之径,年年上书奏请增扩州县学额,屡次在廷议时为贫寒士子争取廪粮,此番推行新制,他应会成为极大的助力。

      思及此处,他忽觉柳暗花明,出了宫门转身便往刑部的方向去。

      没几日,陛下欲在弘文馆推行新制之事传遍京城,一些家族式微的世家旁支在谢平之的劝说下纷纷表示支持。明面上,众人都以为是谢平之在推动此事,没人怀疑到王霖头上,更不知道陛下私底下竟是同他做了这么一层交易。

      可不知怎的,陛下有意对王明川网开一面的消息传到了裴衍的耳朵里。于是一连三日,他都上奏请求陛下严惩凶手,还天下学子一个公道。

      满朝文武,除了王霖看着他气得咬牙,大部分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袖手旁观的姿态。

      最头疼的是李牧。
      推行新制势在必行,既不能让天下人看出他一个皇帝要包庇凶犯,又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真的动王明川,骑虎难下之际,还是刘琨站了出来,以万寿节将至,不宜见血光为由,提议将王明川的斩刑暂缓,秋后再议。

      下朝后,裴衍前脚刚踏出宫门,就被人一个麻袋套走,扔进了公主府。

      东苑偏厅内,四周放置的冰鉴正往外冒着凉丝丝的白气,窗外的风轻轻一吹,那凉气便打着旋儿,柔柔拂过脸颊。

      簟席间的乌木矮几上放着一盏玉色酥山,乳酪如雪,点缀着鲜红的樱桃。

      李嫣手肘闲闲搭在紫檀曲木凭几上,身子微微倾斜,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影,问道:“裴大人怎么不说话?”

      “……”

      裴衍冷肃着一张脸没搭话。

      李嫣挑了挑眉梢,又问:“生气了?”

      “……”

      裴衍半抬起眼帘,看了眼将融未融的乳酪,又垂下眼,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

      呵!
      李嫣莫名有点来气了:“不说话我可走了。”

      说着坐直了身子,真要起身似的,提起了裙角作势要穿鞋,裴衍才幽幽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语气闷闷道:“不是你把我绑来的吗?我还没生气,你倒气上了?”

      李嫣动作一顿,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你没生气?你没生气你一坐大半个时辰不说话?”

      连尊称都不叫了还说没生气!

      裴衍嘴角没忍住往下一垮:“好端端的被人一袋子套走,跟牲口似的,还不能生气了?”

      方才来的路上,他的官帽都掉了,几根发丝不太听话地耷在鬓角,带着几分随性的凌乱,与他一身规整官袍相映,偏生衬得眉眼愈发舒朗清俊。

      李嫣自知理亏,清了清嗓子才道:“公主府里有不少父皇的眼线,本宫行事不免要谨慎些,这才委屈了大人。”

      她将那盏樱桃酥山往前推了推,微微笑道:“尝尝,本宫亲手做的,就当给大人赔礼了。”

      裴衍垂眼将那盏精致的酥山打量了一番,又抬眼看她,脸上多了几分幽怨:“殿下怕是连府中的膳房在哪都不知道,如何会做这种精致的吃食?”

      闻言,李嫣脸上笑容倏地消失,拿起银匙“啪”的往他面前一拍:“你管我?”

      裴衍毫无预防,蓦地被震得眼睫一颤,定定看着那只按着银匙的巴掌,眉心不自觉拧了起来,暗自恨恨道:脾气说来就来,霸道!霸道至极!

      生得这般柔美清冷,花一样的容貌,怎么脾气跟爆竹似的!

      可想到此处,他又不由得庆幸自己还算是个素性忍耐,沉得住气的人,刚好可以兜住她的脾气,如此一来性格互补,往后日子才能细水长流。

      他轻轻抬手一边从她掌下抽出了银匙,一边问道:“殿下找我何事?”

      李嫣的脾气向来遇软则软,方才拍那一掌时,明显看见他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委屈,于是心里那点被他激起来的不耐瞬间像被浇了盆凉水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缓缓收回了手,终于说起正题:“听说你在朝堂上请求父皇尽快处决王明川?”

      裴衍方才也大概猜到了她应是为了这事。

      “不错,谋杀良民,按律当斩。”

      李嫣道:“你明知道父皇要推行新制,增设寒门生员,王霖在此间的作用举足轻重,为何还要去触父皇的霉头?”

      “推行新制固然是好事,可王明川杀人在先,若任其逍遥法外,视国法于何地?”裴衍抬起眼,目光静如寒泉,“今日若为新制开一道赦免的口子,明日就有人敢借大局之名,行枉法之实,届时又会有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惨遭践踏?”

      李嫣眸光沉了沉,顿了一会才说道:“可若不放过他,靠什么来挖开世家的口子?你可知就连当初弘文馆里那两个为寒门开设的学额,都是大玄历代皇帝与世家博弈数十年才争取到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他们的把柄,若不借此大刀阔斧地解开世家对仕途的把控,焉知下一次机会要等到什么时候?裴大人出身寒门,应当更能理解才是。”

      裴衍正色道:“臣并非要反对新制,臣只是求一道底线,推行新制,当凭正道,而非枉法。”

      李嫣轻叹了一口气:“本宫明白,你是想为死者讨一个公道,但他在天有灵若是知道自己的一条命可以换来无数学子的进阶之道,想来也能死而瞑目了。”

      “可他本不用死的。”裴衍直视着她,声音突然轻了几分。

      “可他已经死了!”李嫣的语气陡然加重,眉心微蹙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能辨出个是非对错,也不是所有人的性命都能得到公道二字,死了便是死了,活着的人最应该做的,就是想想如何让他们死得其所。”

      话及此处,记忆深处那些鲜活生动的面孔倏地从她脑中闪过,犹如细石落入湖中,声音微弱,却真实打破了心底的平静,刹那间,她好似听见了那个回荡在空旷宫殿的哀求声,听见了那个她没来及听到,却常常出现在她耳边的啼哭声。

      裴衍望着她,只觉这双眼好似掠过了一番挣扎,隐隐透出了一种熟悉的,藏于冷漠之下的悲伤之感。
      这一刻,他脑中所有清晰的原则,正义的法条,连同心底那点坦荡的浩然之气都瞬间沉没在无边的窒闷。

      她又有什么错?
      这本就不关她的事。
      她好不容易回到这个位置上,身负皇权却也为皇权所压制,汲汲营营被夹在几方势力之间,稍错一步便是众箭相向,她有多难你还不清楚吗?

      片刻安静后,他的喉结微微滚动,竟看着她缓缓道了声:“我错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