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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淮旧忆 ...

  •   【历史】

      大殿上,高瘦的羽烈王背着手慢慢地踱步,受召的史官们恭谦地立于阶下,根据主上的讲述作着记录。
      “南淮是一座繁华又安静的城,不尚武力,民风柔弱。春天开满五色鲜花,年年都有花赏大会。夏来就是泛舟,那时候不满十五岁的孩子都可以免费搭船,俗语叫做跳板子。”
      羽烈王的唇边浮现了笑容,目光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整个人的神气都变了。他并不仅仅是回忆,脸上的神往和语气中的陶醉都说明他真的看回了二十年前的四季轮回。羽烈王完全没有注意到阶下史官们的交头接耳,兀自沉浸在鲜活的景象中,似乎真的听到那些少年的笑声。
      “秋天是最好的时候,十里霜红开了,有钱的人家飘船看花,一上午都看不尽凤凰池的秋玫瑰,南淮的冬天也不下雪,偶尔有霜……”
      “大都护!”史官终于不能再听下去了,“史书是后世的镜鉴,请大都护三思!”
      “三思?”羽烈王竟愣住了。
      年纪最长的史官膝行而前:“宛州貌似繁华,其实是吃人的老虎,单只胤朝喜皇帝九年一年,南淮城里就饿死流民不下九千人,城外的乱葬坑都填满了。这样写出来的南淮,无异于粉饰骷髅啊!”
      “放肆!”羽烈王勃然大怒,拔剑上前。
      白色头发的年轻人挡在史官面前:“大都护,你所说的,都是假的!”
      “西门你……”羽烈王的容色急变,“你也不信我么?”
      “我信不信又如何呢?”西门博士的声音像是古潭深水一样没有一丝波纹,“南淮是不是那个南淮都无所谓,可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羽烈王默默立在大殿中,佩剑苍然一声落地。少顷,他从史官手里抽过记录的纸卷,大步回了书房。

      南淮的夏天,哪里都是热的,姬野借着职守的便利,又来到花澜苑,这里是避暑的好地方。姬野轻车熟路地走向常去的石桥下,却发现有人捷足先登。
      “阿苏勒?”姬野倒没意外,他前几日刚把《惊龙全传》借给这位蛮族少主,知道他其实性子随和,很好打交道。
      “姬野……”吕归尘像是从梦中惊醒,他一脸愁苦地看着姬野。
      “怎么了?”姬野看出吕归尘色神色不对,不解地问。
      “这个……”吕归尘捧上一堆碎纸片,声音低低的,他又羞又愧,不敢抬头看姬野,“被路夫子发现了,他说这是不好的书,就给撕了……”
      “这下麻烦了。”姬野皱了皱眉,他拈起一片碎纸,“这是我从书坊里借来的……”
      “姬野,对不起。”吕归尘可怜巴巴地道歉:“该怎么办呢?”
      “只好赔了。”姬野叹口气,拍了拍手,碎纸纷纷落地。
      “赔多少?”吕归尘听说有解决的方法,心底燃起希望。
      “书坊的规矩是毁一罚十的……”姬野的黑眼睛沉沉看向远方,他摸向自己身上,却半天也没能摸出什么来。
      “这样够么?”吕归尘小心翼翼地双手奉上一捧金铢,“我就这些了……”他担心不够,面有愧疚。
      姬野瞪着那一捧金光闪闪的财富,又看了看唯唯诺诺的吕归尘,把金铢悉数收好:“我先拿去赔吧。”
      吕归尘看着姬野离去的背影,想喊住他再说点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姬野虽然没有一句责怪,但他心里一定是生气的。
      吕归尘擦了把额头的汗,没精打采地转身走了。

      路夫子的声音朗朗而有节奏,吕归尘一整节课上都心不在焉,努力支撑着清醒意志。旁桌的百里煜也是想睡不能睡,极度挣扎中。
      百里煜趁夫子回头给吕归尘使了个眼色,意思无外乎让他想个办法气走路夫子,反正吕归尘最擅长这种事情。
      其实吕归尘一向安分,并不怎么生事。他挺挺身体,无视百里煜的眼色,盯紧书本以防夫子突然发问。
      百里煜仰天长叹,他看向窗外,装作惊讶:“姬野?”
      路夫子是没听到这一声,他就明明白白看到吕归尘腾地站了起来。
      “尘少主!”吕归尘回头看见路夫子气得白须颤抖,这才明白自己被百里煜设计了,他不敢看向罪魁祸首,只能低头听训。
      前几天刚在课上看下三滥的闲书,这会儿又正撞到刀口上,路夫子看着吕归尘,气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倒是百里煜在一旁轻声道:“尘少主脸色这么红可是身体不适?”
      “嗯……我……”吕归尘不能对百里煜发作,他嗫嚅着拼命想理由,一阵风在此时好死不死把他才画了一半的姬野像吹到路夫子脚下。
      吕归尘闭上眼睛,觉得世界就要爆炸了。
      百里煜担心路夫子要是被气得当场暴卒就闹大了,他抢先一步捡起那张纸:“尘少主颇有绘画天赋啊……”手上悄悄把自己的“习作”换了过去。
      其实百里煜也是多虑,以吕归尘的画艺,路夫子看了也不认得,何况他根本不想看,一拂袖子就大步出去了。吕归尘傻傻地看着路夫子离去的方向,满心委屈。
      百里煜伸展一下身体,如往常一般跳起来拍拍吕归尘的肩,开心地道谢:“这次多亏你了。”说完他就跑了出去。
      吕归尘想申辩几句,却来不及了,他只好垂头丧气地抱了书出去。
      刚到归鸿馆门口,已等了一会儿的姬野向他打招呼:“阿苏勒。”
      “姬野!”吕归尘一整天的沮丧都被扫清了,“我还以为你生气,不会再来了。”
      “你说什么啊。”姬野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喏。”
      “这是……”吕归尘打开袋子,瞪大了眼睛,那是全套的《惊龙全传》和《四州长战录》,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姬野,“你怎么给我这个?”
      “傻子!”姬野拉过吕归尘的手,把一捧金铢拍进他掌心里,语气里有出了拳却无处着力的恨铁不成钢:“一套旧书哪用得了这么多钱,毁一罚十也是我说来逗你的,你还真信!”他替吕归尘把书和钱都收好,教训起吕归尘的样子倒好象是他的长辈,“我想你喜欢,干脆就帮你买来了,以后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只是要小心别再被那个什么夫子的给撕了!”
      吕归尘抱着一袋子书,也抱着满怀的感动,除了傻笑他现在什么都不会。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对姬野诚恳道:“姬野,谢谢你。”
      “谢什么,”姬野不以为然,“我是用你的钱买的。”
      吕归尘想想也是,傻傻地低下头笑。
      姬野看着吕归尘明显是高兴得手足无措的样子,觉得既然该做的事都做了,就该走了,可是现在道别似乎有点破坏气氛,他换手抓紧虎牙枪。
      吕归尘抽出一本书,充满希望地看向姬野:“姬野,我的东陆文字识得不全,有些地方还看不明白,你可以给我讲一讲么?”
      “好。”姬野干脆地点头,喜欢的书他可是百看不厌,买全套给吕归尘也不是一点私心都没存的。
      两个少年在归鸿馆前的门廊坐下,黑瞳的男孩边说边做手势加强效果,清秀的蛮族世子托着腮听得入了迷,他们一起为书里叱咤风云的英雄们热血沸腾了起来。

      “好香哦!”羽然捧着酒杯耸动鼻子,陶醉地闭起眼睛。暖阳照在她头发上,流光溢彩,女孩的周身都散发出快乐的光芒。
      “就快好了,别急。”息辕转动着烤猪,往上面细细洒孜然。
      四个伙伴这回跳板偷了歌女的衣服,典当后换来两头乳猪和一坛好酒,都吃得满嘴流油,心满意足。
      羽然抹抹嘴,用吃剩下的骨头拼图案:“息辕,你和姬野真是两个吃货。”
      姬野打了个饱嗝,没搭理。息辕受不住了,他半眯着微熏的醉眼:“你吃的也不少,女孩子家的,吃胖了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息辕!”羽然跳了起来,摘下一只鞋子,她怒生生的样子并不认真,“姑奶奶今天非好好教训你不可!”
      息辕一见这阵仗,连忙抱头逃窜了出去:“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不行!”羽然不依不饶地追上去,“你和你叔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羽大小姐,你怎么蛮不讲理呢!”论跑步,息辕自然不会输:“你气我叔叔,你找他去呀,干嘛撒我身上?”
      “我傻呀?我又打不过你叔叔!”羽然理直气壮,她生气的样子都很好看,虽然赤着脚拿鞋追打的形象并不雅观:“父债子还听过没?你叔叔的帐,自然是你来结!”
      羽然在语言方面的天赋显然是太过了,息辕负隅顽抗:“你一个女孩子,怎能如此凶蛮,将来谁敢娶你!”
      “你还说!还说!”羽然怒气爆了棚。
      吕归尘看着不远处打闹的朋友们,想去阻拦,被姬野在手腕上捏了一把,吕归尘回头,姬野事不关己地躺在地上,懒洋洋看着天。
      羽然终于堵到了息辕,但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息辕怎能被这一点武功都不会的小姑娘打到,羽然两只手都被制住,腿上使力也被息辕灵巧避开。
      “你!”羽然嘴一扁,耍赖地哭起来:“你欺负人!你欺负女孩子!你不要脸!”
      羽然这一哭,息辕立刻慌了,他急忙放开羽然,手脚都不知怎么摆。他手上是控制了力度的,但对方毕竟是女孩子,息辕怕自己真惹到她,回去就没法交代了。
      息辕苦着脸,垮着两道白眉毛,放低所有的姿态:“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哭了行么?”
      羽然哭得更大声。
      息辕无计可施,他向火堆旁看来,姬野一副置身事外的轻松快意,躺在那儿舒服得都快睡着了。吕归尘无奈地摊手笑笑,表示爱莫能助。
      息辕在心里怒骂这两个损友,回过头面对着梨花带雨的羽然,觉得自己也要哭了。他双手合十用力拜:“我错了,你想要什么,我去买来给你赔罪好么?”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羽然双手捂着耳朵直跺脚。
      息辕从怀里掏出一块面巾,战战兢兢地想去替羽然擦眼泪:“别哭了,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冷不防羽然突然反扑,息辕猝不及防,手里的面巾飞了出去。
      “哈!你上当了!”羽然骑坐在息辕身上,满眼都是得逞的狡黠快意,哪里有半滴眼泪?
      息辕叫苦不迭:“你要压死我了!”
      “这还没开始呢你就叫了!”羽然坏笑着,呵着两只手就去挠息辕的痒痒:“这下你惨了,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羽然不过是夸大声势,雷声大雨点小,羽人天生的轻灵让息辕避让不过,他痛苦不堪,怪声怪调地哀嚎:“救命啊!”
      这出闹剧终于让吕归尘看不下去了,他忍俊不禁,笑出了声,身旁的姬野无聊地白了他们一眼。

      一月初的南淮冷风萧瑟,因着南方的阴湿,入夜更透骨寒凉。吕归尘给自己披了件外袍,坐在案前练字。他得路夫子亲传,一手辉阳体清秀隽雅,字如其人。
      “阿苏勒。”姬野轻声推门进来。
      归鸿馆里平时也就吕归尘一个人,洒扫的婆子们做完工作就走了,不会久留。姬野虽已调离东宫去当武殿都青缨卫,但不想回家时他也会过来。
      “姬野。”吕归尘脸上摆着笑,手下忙把写了满纸的“姬野”给涂掉。
      “你在练字?”姬野随口问了句,顺手把一个东西放在旁边。
      “嗯。”吕归尘起身:“我留了点羊排,要吃么?”
      “好。”姬野点头。吕归尘把吃的端给他,又坐回去练字。
      姬野吃完了羊排,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这才把带来的东西提给吕归尘:“这个给你。”
      “什么东西?”吕归尘收到礼物很意外,他揭开罩在外面的布帘,迎面扑来一声响亮又滑稽的学舌:“和气生财!财源广进!”
      黑色的鸟儿神气活现地站在横杆上,高昂着橙黄色的鹰钩喙,虽是初来乍到,却一点也不陌生紧张,倒是个老江湖了。
      吕归尘拿了一只毛笔轻轻地去逗弄:“这是什么鸟?”
      “鹩哥。”姬野解释,“它还会唱歌的,会唱《圆仔花》。”
      鸟儿喜洋洋地就开唱了,嗓子还真不赖,吕归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真好玩。”他把鸟笼放到温暖妥帖的地方,回来问姬野:“你怎么突然送我这个?”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姬野反问了一句。
      吕归尘被噎住了。
      百里国主日里召吕归尘进宫,亲笔提字赠予,又赐了珍玩,王亲贵族也都见了礼,百里煜还特地送了块玉,足见重视。但再怎么大手笔,终归不过是虚伪的客套,吕归尘还嫌浪费时间,他自己都没在意。
      却没想到还是有人把这事放在心上的。
      吕归尘看着姬野纯黑的眼睛,烛火在里面跳动,摇出一片温暖,直暖进吕归尘的心底。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的?”吕归尘轻声问。
      “从息将军那儿看来的。”姬野答得爽直。
      吕归尘在姬野身边坐下,姬野觉得尴尬,解释道:“这鸟是碧源茶楼的镇楼之宝,我去了好几趟,老板才肯点头,我是想你这里没人,一个人待着怪冷清的,有只鸟也不那么孤单……”
      姬野东拉西扯的,他不知道自己原来也这么能说会道。吕归尘一字字听着,想象着姬野瞪着那双天煞般的黑眼睛,手里还握着重枪虎牙,再一身禁军的黑皮甲,哪家也不敢得罪他。吕归尘捂着嘴笑,姬野住了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谢谢你。”吕归尘认真地道谢,“姬野你真好。”
      姬野抓了抓脑袋,岔开话题:“其实,羽然生日的时候,我送过她一只鹦鹉,不过第二天就被她吃了。”
      “吃了?”吕归尘为这血腥的结局悚然。
      “嗯,她还抱怨肉太老,不好吃。”姬野耿耿于怀,“连同类都吃,太不像话了。”
      “同类?”吕归尘抬起眉毛。
      “他们不都是鸟么?”姬野理直气壮地斜过眼睛。
      吕归尘笑了一阵,忽然问:“姬野,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姬野低下头:“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吕归尘想哪有人这样的,姬野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破费。
      “四岁以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姬野平静地说,两点看不出情绪的黑色融入烛火照不到的地方。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异想天开地建议:“那就当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吧,好么?”
      “随便。”姬野不以为意。
      吕归尘空着两只手,他往身上看去,腰间的紫竹笛跳入眼帘:“我吹笛子给你听好么?”
      “好。”姬野点头,看不出期待,但也没拒绝。
      吕归尘以袖口擦了擦笛管,试了几个音,开始不成调的音符慢慢变成了有序的队列,笛音像是水从每个笛孔中溢出来那样,虽只在低处轻轻回旋,却有无数变化,千丝万缕绵绵展开。许久,笛声里才有了跳跃,却不像乐师的曲子那般花样百出,只是欢悦轻轻一闪,旋即又转为低回。
      吕归尘在吹笛的造诣上自然及不上名家大师,有些转音不够圆熟,气息也会短缺,但每一个音符都是从他心底流淌出来的,稚嫩的技巧反而更显情感真挚。
      吕归尘吹完一曲,静了一会儿,待余音落定才回头问姬野:“好听么?”
      姬野没回答,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出两片羽毛状的阴影。
      “姬野?姬野?”吕归尘轻推姬野数下:“这样睡会着凉的,去床上吧。”
      姬野用手盖住耳朵,他解放了因贴着桌面而发红的左半边脸,转过脑袋换右半边脸去受虐,吕归尘没办法,只好硬把他拖起来扶去床上。
      吕归尘把自己缩在床里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姬野翻身,他似乎不太舒服地哼了几声,吕归尘转身去看姬野。
      姬野闭眼皱眉,他像是要摆脱紧箍咒般摇着头,挣脱未遂,他唰地用被子蒙住头,吕归尘看不到姬野的脸了,不知道该不该替他把被子拉回去。
      姬野又忽地一下把被子拉下来,眉皱得更紧。
      “娘……”姬野发出一声哀怨的梦呓。
      吕归尘傻傻地呆着,他想起远在北陆的阿妈,阿妈从不见老,头发里总插着鲜艳欲滴的龙血花,她一刻也不放开怀里的布娃娃,她管娃娃叫“阿苏勒”,她抱着面目模糊的布娃娃慢慢摇轻轻哄,还喂心爱的“小儿子”吃忽速黑的松仁糖。然而真的吕归尘站在她面前时,她却完全不认得。
      每当入夜,侧阏氏的白帐里便温暖如春,有时候那些低缓的儿歌会持续一整晚,一如帐里的灯光。
      吕归尘咽了口唾沫,咽下了满腹的心酸。他小心地把姬野的脑袋搂进自己怀里,凭记忆哼起那支蛮族儿歌。
      姬野安静下来,他感到身上暖和了,还听见一支听不懂的歌,歌不怎么好听,却停不下来,姬野也不想它停下来,因为他能从这支歌里汲取镇静的勇气,这让他终于能安然入睡。
      吕归尘唱着唱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歌声渐渐小了下去,他沉沉闭上眼睛。

      “尘少主?尘少主?”
      方山站在归鸿馆吕归尘的寝室外,左右为难。吕归尘这里的使女通常都在俩枫园,几乎不露脸。没人通报,方山只好自己进来,他怕大声呼喝有失身份,还得罪这个小蛮子,但轻声叩门又根本没反应。
      方山细白的脸上一片油光,饶是在寒冬里急出一头汗,他心一横,推开了门。
      屋里的情景让方山想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哎哟这……这成何体统!这真是……”方山抬手用袖子遮住脸,难堪地转开视线,他好不容易调整了呼吸,才重新看过去。
      吕归尘和姬野四肢缠绕着睡在一起,睡容安详,好象两只无忧无虑的猫。姬野的脸贴在吕归尘的胸口,让人怀疑他要怎么喘气。吕归尘像是搂着什么心爱的宝贝,手指没在姬野的头发里。四条腿七拐八绕地缠在一起,千年老参的根须似的。
      方山心里一动,他对着那两个睡得人事不知、傻乎乎的孩子叹了口气,悄悄带上门退了出去。

      紫梁街堪称南淮城最繁华的街道,但凡有什么节日,只要没有特殊情况,都会在这条街上庆祝。
      姬野骑马到街口,放眼望去,满街的人山人海热闹欢庆,他只得下了马,牵着坐骑慢慢往里走。
      “姬野!”吕归尘站在一簇彩条下,兴高采烈地向姬野招手。
      “来了。”姬野走上前。
      “这个送你。”
      姬野接到手里,那是一大块皮毛,看不出是什么动物,也看不出用途,他歪过脑袋:“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蛮族式样的帽子,我给自己也买了顶,你看!”吕归尘戴上帽子,尽管他的细眉秀目和东陆服装配着这顶帽子显得不伦不类,他还是笑得很快乐,“我看见集市上有蛮族来的行商,就买了两顶。这不是真的狐狸毛,”吕归尘一副行家老手的样子,“这是仿制的,没有真的那么保暖,手感也差多了,戴着玩玩吧。”
      姬野把帽子翻来覆去地看:“这个怎么戴?”
      “这样。”吕归尘踮起脚替姬野戴上帽子,细心地摆正位置,还把姬野鬓边的乱发都掖了起来:“很好看啊。”
      “大热天戴这个,会不会太闷。”姬野不太适应地摇了摇脑袋,觉得一个头变成三个大。
      “不会,冬天再戴就好啦。”吕归尘笑着。
      姬野摘下帽子,看着吕归尘,整条紫梁街的彩灯都在他眼睛里,那么闪亮:“你为什么送我这个?”
      “今天是乞巧节啊。”吕归尘眨了眨大眼睛。
      “乞巧节?”姬野怀疑自己听错了,重复了一句。
      “是啊,息辕说这是你们东陆特有的节日,是和喜欢的人一起过的,所以我就买礼物送给你。”吕归尘答得诚实坦白。
      “息辕这么说的?”姬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话里分明啼笑皆非。
      “是。”吕归尘看看姬野一脸的无话可说,忽然犹豫了,“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
      “不是。”姬野迅速回答,他拍了拍自己的马,“既然是过节,那我们去前面买巧果吃吧。”
      紫梁街上到处都是人,姬野牵马走不快,吕归尘跟在他身边,两人的速度慢得像乌龟爬,一路都没话。
      揣在怀里的帽子毛茸茸地贴着姬野胸口,又热又痒。姬野的脸被光影映得明明暗暗,他几次想开口,又强忍住了。姬野低头走了一段路,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吕归尘,却落了空。
      “阿苏勒?”姬野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所见的皆是陌生笑脸,他心下一阵慌张:“阿苏勒?”
      “我在这儿。”吕归尘忽然闪现出来,像是梦境变成了现实。
      “阿苏勒……”姬野欲言又止。
      “怎么?”姬野都是想什么说什么,一针见血,这样吞吞吐吐实属反常,吕归尘不解。
      “其实……”姬野想说其实乞巧节是女人的节日,它的本来意义也不是息辕说的那样,东陆人戴皮帽子真是有点傻……但姬野只是说,“其实我也有礼物送你。”
      “哦?”吕归尘好奇了,“是什么?”
      姬野没说话,他微低下头,在吕归尘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越过姬野的肩膀,数朵巨大的烟花炸开在远处的天空中,照亮了整个南淮城的夜空,也全数映进了吕归尘眼里,他捂住脸,瞪圆了眼睛,大得吓人。
      姬野的脸难得红起来,他偏开目光,解释了一句:“羽然说对喜欢的人要这样做。”
      吕归尘思考了一下,豁然开朗,他扶住姬野的肩,热情洋溢地亲了回去,只不过他亲的是姬野的嘴。
      姬野吃了一惊,脸更红了,吕归尘看着他,笑得像朵灿烂的春花。
      这个蛮子……姬野心想,他忘记北蛮是个奔放的种族了。
      “姬野!”吕归尘忽然惊叫,汹涌的人潮把正在想心事的姬野带得往后仰,姬野一时不防,失去重心。
      幸得吕归尘及时拉住,姬野才没摔倒。
      “没事吧?”吕归尘问。
      “没事。”姬野摇头。
      吕归尘放开姬野,他翻身上马,向姬野伸出手:“来!”
      姬野一握吕归尘的手,飞身上马。
      吕归尘猛扯缰绳,黑色骏马长嘶一声,惊开人群,少年人的笑声破空而出,洒满一路。
      吕归尘加上一鞭,和姬野一起直驰向天际线上的绚烂烟花。

      古老的天井里,金发红眼的少女拖长了娇细的声音抱怨:“为什么不能出去?今天是乞巧节啊!人人都在过节,为什么偏我要在家里做功课!我要出去玩嘛!爷爷!”
      海棠树下的藤椅里,白发老人摇头笑着,海蓝色的眼睛里漾着两点宠溺的温柔。

      “叔叔,这么晚了,还要出门么?”息辕跟在息衍身后,边走边诧异。息衍只是笑着点头,并不答话。息辕替叔叔牵了马出来,忍不住又问:“这么晚去哪儿啊?”
      息辕知道叔叔有很多任务是要在特殊情况下完成的,深夜出门也是家常便饭,但是他总是担心,明知问了也白问,却还是要问。
      息衍倒神色轻松,漫不经心地摸着腰间的烟杆:“去过节。”
      “过节?”息辕没料到是这个答案,愣在当场。
      “你不去过乞巧节?”息衍跨上墨雪,理着爱马的鬃毛。
      “这个……”息辕觉得别扭,他挠了挠脖子,“我一个人怎么过这节?”
      “傻小子。”息衍摸了摸侄子的脑袋,长笑一声策马而去。
      息辕直到叔叔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关门一溜小跑到后院去烧水,趁着叔叔不在,他要把收集起来的花瓣都拿出来洗个澡。

      凤凰池靠紫梁街的一头人声鼎沸,深夜了仍是欢声笑语不断,一年一度的节日,国主解了宵禁,民众也都尽兴。
      另一头因不是交通要道,又不和集市接邻,相对冷清不少。息衍停马在一艘早已久候岸边的船旁,朗声笑道:“让你久等了。”他拍拍墨雪的脖子,黑马通灵性地打了个响鼻,转身轻快地自己跑回家了。
      “习惯了,哪一次不是我等你。”稀疏的星月微光下,船里送出一个气定神闲的男声,听口音不像南淮人,声气里自有一派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派。
      息衍登上甲板,用烟杆指点湖水上的涟漪:“难得来一趟南淮,可惜不是时节,否则可以看南淮最著名的盛景,十里霜红。”息衍的烟杆划了半个圆,被圈进去的堤岸上虽然也有各色花草姹紫嫣红,却不是火上熔霜的秋玫瑰。
      “我来这里看的又不是花。”船里的人并不懊恼,少顷,帘里伸出一只纯白袖子的手,掌中的茧子说明主人是常握兵器的武人,一句没有感情起伏的邀请伴随那只平实摊开的手而来:“来。”
      息衍握住那只手,笑着进了舱里。
      船慢慢漂离了岸边,留下一道梦幻般的漂亮湖影。

      【历史】

      第二日,内监去书房请羽烈王早朝,发现他趴在案上睡着了,胳膊下压着的纸卷上是他亲笔写完的《南淮城志》,在里面,他固执地写:“南淮,下唐国都城,鱼米之乡,富丽堂皇,是宛州的一颗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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