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晖色》秋靳

2、命运之轮（一）

　　无需过上太久，已然从医学院高材生沦落为通缉犯的洛尔缇·希特斯再回望这个风平浪静的傍晚，总是会咬牙切齿地深刻回顾一遍这个道理——上帝最爱开的玩笑，就是把绞索编成橄榄枝的模样。

　　无愧于全大陆学术中心的盛名，康沃尔王立机械学院的副校长办公室当真是一副学究气得冠冕堂皇的模样。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铺满整面墙的书架与其上的羊皮卷，锦缎窗帘缀着精美的流苏，房间一角摆着幅木屏风，上面雕刻有令人眼花缭乱，却又栩栩如生的振翅群鸟。

　　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莱昂诺尔·罗斯切尔德副校长案边的那盏琉璃灯。名为赤硫的名贵液体燃料在其中缓缓燃烧，光线透过玻璃璧上雕刻的花纹折射出溢彩的流光。

　　如果贵校的学生宿舍也是这副模样就更好了，洛尔缇想。

　　她百无聊赖地望向副校长先生桌上摊开的报纸，是最新一版的《康沃尔日报》，发生在首都明斯克——也就是她脚下这片土地的深夜圣布朗医院杀人案大喇喇地占据了头版，死者阿德林娜·林恩护士的黑白画像在其上微笑。

　　看着那张脸，洛尔缇心一惊。死者只是医院里一个平凡的护士，这个案子本不该被放在头版才对。在报社编辑眼里，那里更该写上富商巨贾们的各类商业广告，或者大人物的桃色新闻。

　　“伪装成下城区地下赌场的小厮，给捕鼠犬投喂兴奋剂自己再下注，甚至故意输掉几场降低嫌疑……洛尔缇·希特斯小姐，您那只认得铜臭味的脑袋，知道‘羞愧’一词该怎么写吗？”

　　洛尔缇并不惊讶于这番指控。她更想知道这位平时根本不见人影的副校长是如何得知这一切的。

　　压下心中的疑虑，她浅浅地掀起眼皮。白发却面容年轻的副校长正含笑看着她，竟没有一点要生气的意思。令人不适的和善。

　　“您说的是羞愧么，罗斯切尔德先生？”她说，“是谁需要羞愧？是那位圈养老鼠制造赌局，让半个下城区沦为鼠疫温床的赌场老板？或者那些把智商一起作为筹码输出去的绅士们？”

　　二人的目光隔着琉璃灯澄黄的光芒相对，罗斯切尔德副校长的笑容不减分毫。

　　“你是从哪儿搞来的兴奋剂？”他突然问。

　　“在黑市，半顿早饭的钱就能买两磅劣质麻黄草，而我是医学院的学生。”后半句被她咽了回去：只不过是用《药理学》挣棺材本的小伎俩罢了。

　　“很有想法的孩子。”出人意料地，对方几乎是赞许地点了点头。

　　接着，她看见罗斯切尔德先生不露情绪地，将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到了她手上的钱袋。那并不是贪欲的眼神，更像是在好奇这些小伎俩究竟能赚到多少——纯粹的、不杂私利的好奇。

　　在短暂的静默里，洛尔缇突然走上前，将手中颇有些分量的钱袋放在了副校长的桌案边。

　　这是最简陋的粗麻布袋，但就以她这个穷学生的眼光来看，它的内容物绝对价值不菲——二十枚弗洛林金币，几乎抵得上她两年的伙食费。

　　“我并没有说过赢来的钱要被没收。这笔钱对你来说可不是小数目。把它们带回去吧。”

　　“我知道，”洛尔缇平静地回答，“这是我的学费。”

　　空气愣怔了一瞬间。

　　罗斯切尔德颇有些惊讶地抬眼，“所以，你去买麻黄草、制药，去黑市赌博，就只是为了缴学费？”

　　没错，洛尔缇想。就只是为了钱，为了这种在你们这些贵族老爷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

　　康沃尔王立机械学院作为举世无双的贵族学术院校，里面多的是有钱人，或者有钱的天才。学费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仅仅带有象征性意义的数字；但洛尔缇·希特斯不一样，她只是个来自边陲小镇的贫困生，只是一棵好不容易挣扎着冒出土壤的狗尾巴草，当然会被这种轻飘飘的负担压垮。

　　“对，下周就到缴费期限了。我要么想办法搞到钱，要么铺卷盖走人。”要不是自己还得跟面前人打好几年的交道，她几乎想耸耸肩，“抱歉，我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宏图伟志。我的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交学费。”

　　罗斯切尔德看着她，毫无征兆地笑出声来。

　　“真是个有意思的学生。”他轻轻摇了摇头，“可惜了。

　　“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我一看见你踏入校门，就把你抓来质问这些事情吗？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吗？”

　　洛尔缇的心脏漏了一拍。

　　“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罗斯切尔德没等她回答，卸下一副重担似的往椅背上一靠，礼貌的笑容一如既往，“您可以离开了，希特斯小姐。”

　　莱昂诺尔·罗斯切尔德副校长的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两声，节奏轻缓得近乎优雅。

　　笃、笃。

　　未等得到回应，门便被推开，几名身着黑色制服、警察装扮的男人静立在门外。为首的警官面容冷硬，摘下帽子按在胸前，向副校长微微欠身。

　　“洛尔缇·希特斯，”来人的声音是不留情面的沉稳，“经过我们的调查以及证据链的完善，我们初步认为您涉嫌谋杀，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圣布朗医院杀人案，需随我们回厅里接受调查。”

　　震惊、愤怒、恐惧等等的任何情绪都还没来得及轰然炸开，洛尔缇便猛然被从身后窜出的警察扣上了手铐。金属在腕上咬合，寒意将全身血液冻僵。

　　他们居然真的找上门来了。

　　连着好几天的亦真亦幻的梦境在脑海中浮光掠影地闪回，仿佛走马灯。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扫过办公室里的一切，分析着它们是否有为自己所用的可能性：雕花的墨水瓶与其配套的羽毛笔、堆叠的书籍，还有那盏奢靡的赤硫灯。

　　可惜现在没有办法引爆它。洛尔缇想。

　　“你们确定没有搞错么？”她微微抬高音量，看向为首的警官，“什么杀人案，我只在报纸上看见过——”

　　“闭嘴！”警察粗暴地低喝打断了她的辩解，不容抗拒地推搡着她向外走去。在悬殊的力量差距下，她被粗暴地扭转身子，强行向外拖拽。

　　洛尔缇挣扎着回头。

　　但直至被拽出办公室，视线好不容易穿过层叠的写满程序性正义的面孔——她也只是瞥见尊敬的副校长先生正拿着一方丝绢，轻柔细致地擦拭着桌上的琉璃灯罩。

　　灯影摇曳，他无波的侧脸在此刻几乎显得有些清寂，仿佛这场突如其来的逮捕不过是又一出无聊的街头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