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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正月十五 ...

  •   --何为善,何为恶?区区一念间。

      林瑄在吹箫。轻袍缓带白玉冠的他,独自立于斜阳下,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幽幽远远的曲声,婉转着流淌过腊梅怒放的梢头,流淌过淡淡浮香的庭院,无比空明但也无比落寞。他是幽风谷的才子,更是江湖上的四大财子之一。幽风谷或明或暗的买卖,都是从他设立的江南听翠堂的分号中经手,再换成白花花的干净银子流进来。谁都不会想到,听翠堂彬彬有礼的少主、无数少女的梦中情郎,另一个身份竟然是臭名昭著的幽风谷中排名老大的杀手甲。

      他们敢于堂而皇之的安身于这听翠堂的山间别院,便是有足够的信心来躲避黑白两道的追踪。最危险的地方永远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道理,杀手甲很早就懂得。况且,这世上见过他们真面目而且活着的人并不多。

      小院门外忽然有人击掌赞道,“曲是好曲,可惜太悲了些。”话音未落,施施然进来一盛装绝色女子,妩媚动人,眉宇间带着几份妖娆的诱人模样。

      “人是美人,可惜来得不是时候。”林瑄倚在阑干上把玩玉箫,眉角带着轻佻的笑意,悠然回敬道。绣玉谷的女孩儿出嫁,有时拜托听翠堂置办价值连城的嫁妆。玉面妖狐是生意上的大伙伴,他见过几面。但她在此时此地出现,也未免太过于凑巧了些。

      “林公子,你错了。”玉面妖狐掩口嗤嗤笑道,“妾身来得正是时候。”

      “哦?”林瑄笑嘻嘻的说,“请问美人有何见教呢?”话音未落,身形甫动,已然欺身到玉面妖狐跟前,想用玉箫挑起她尖瘦的下颌。

      玉面妖狐抖的转身,侧步一滑,举重若轻的避了开去,流云般的缎花杭绸水袖凉丝丝的拂过他的面门,嗔道:“林公子向来如此待客?”她身法滴溜溜的,林瑄向来自负轻功,竟然控不住她,反而吃了暗亏。若非她那一拂未曾带上内劲,他已然受伤。想不到号称“美人如玉剑如虹”的绣玉谷,武功精妙至斯,难怪能在江湖上屹立数百年不倒。况且,她居然能举重若轻的走进这个别苑,阵法上的造诣真不容小觑。

      “嘻嘻,是我造次了。”林瑄作势一揖,神色间没有一丝一毫道歉的想法,只斜着眼瞟她。

      “你这个小冤家呦,”玉面妖狐媚眼如丝,道,“天寒地冻的,也不请妾身喝杯茶暖暖身子?”

      林瑄果真依言取了个金丝紫砂杯,斟了盏新泡的黄山云雾茶,道:“但说无妨。”

      玉面妖狐舒舒服服的坐定,浅浅啜了口香茶,娇笑道:“妾身想请听翠堂保护一个人。代价么……”

      林瑄慵倦的卧倒在软榻上,戴着汉白玉戒指的手虚掩着壶盖,懒洋洋的说:“我只想知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因为怜儿,”玉面妖狐魅惑似的笑笑,“林公子不知道她原本是我的干女儿么?”进入绣玉谷的女子,都要摆玉面妖狐为干娘。她们身上被施有某种特殊的暗香,一生一世都不会消除,所经之处会留下淡淡的痕迹。旁人无法辨别,玉面妖狐却能轻而易举的获得行踪。“自己女儿被人拐跑了,妾身当然要跟过来看看。想不到正巧遇见林公子。” 她虽说是“正巧”,眼波流转间蕴藏的得意,明摆着要挟林宣,他的出身她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用这么大的一个秘密来交换,玉面妖狐所要保护之人定然极其重要。

      “既是绣玉谷都罩不住的人,听翠堂怎能护得周全?”林瑄尚有一点疑虑不明,趁着明贬暗褒,试探她。

      玉面妖狐果然咯咯的笑起来,灿若春花:“告诉林公子也无妨,妾身不能出面,原是不大方便。绣玉谷不能单单为她,打破六百年来的誓言,重新卷入江湖是非。”

      林瑄眯着眼睛,貌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那人是谁?”

      玉面妖狐知他允了,喜上眉梢:“悦来客栈天字一号房便是。”长袖挥出,也不见她提气点地,平平的飞身掠起,姿态优雅,身形却快得如同鬼魅。最后一字传来,已在数里开外。

      “好俊功夫。幸好我们不是对手。”林瑄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长衫一振,下得山去。

      ~~~~~~~

      天字一号房是虚掩着。林瑄扣了扣门,见无人应答,轻咳了声,缓步走了进去。主人不在屋里。流苏制的玉色帷幔用金钩高高挑起,银丝团花苏绣的锦被散乱的揉于一处。两扇雕花窗棂半开着,清冽的风混着烛火的烟气,大股大股的涌入房内。窗台两侧各悬着一个大红灯笼,火苗不住的迎风跳动,在新糊的窗纸上幻出金黄色的光晕。夜色甚浓。楼外一片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群兴高采烈的在无数的彩灯中穿行,猜灯谜放灯船吟诗唱曲,简直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原来今儿是上元节呢。只是没有了亲人,再热闹的佳节又与自己何干?虽这般安慰自己,心里依然猛然的一阵抽紧,空荡荡的悲哀没来由的浮上来,林瑄扣着窗扉的手紧了一紧,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待这阵子心酸过去。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以后的日子还是要这般过下去。更何况,他已经失去到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了。那么,就让这份孤寂随浓浓的夜色一起沉沦下去罢,从此以后没有人可以见到他伤心的神色,哪怕只是片刻。

      心神稍定,睁开眼,指腹拭过窗棂上薄薄的尘迹,闪过了然的光芒。林瑄高声唤道:“请主人下来一叙。”

      “上来坐吧。”头顶上方果然传来回答,仿佛很久都不曾开口说过话般,声音略略有些涩然。

      听上去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林瑄迟疑了下,自己一提气,衣襟带风纵身上了青瓦房顶。

      那个少女,侧身站立于屋脊之上。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落下来,纯白色的长裙委地,月色清辉下涟涟如水般动人。听得他上来,她微微侧过脸,笑容恬淡而干净。

      “是你?”料不到玉面妖狐所托之人,竟然是本应被囚在幽风谷的“星河”。饶是林瑄善于随机应变,仍不免吃了一惊。他握着的拳不由得紧了紧。幽风谷那边到现在还未传消息过来,看来玉面妖狐救人的速度足够快,实力足够强。可是、她明知自己和幽风谷的渊源,还敢托付,必是连那最最机密的事都知道了,十之八九暗中还布置了人跟踪保护。这柔媚似妖、狡诈如狐女人,真是个强劲的对手呢。那么,这个“星河”,如果不是有极其重要的身份,便是一个十足的大圈套。不然玉面妖狐必不肯把暗桩的事开诚布公的说出来。想通了这一节,他心里冷冷的笑了声,面色如常,讶然追问:“你、究竟是谁?”

      “星海。”星海抖抖衣袖,自报家门,满不在乎的扯出一个灿烂笑容,“据他们说,我是圣女。”苏醒的时候,她就躺在悦来客栈天字一号房了。嫌屋里冷清,便跳出窗看热闹。一个人独自抱膝在屋脊上坐了良久,嘴角噙着微微的笑。看这浮世,纵然有悲伤离别,可也有欢喜聚合,所以才值得怨灵们生生世世轮转流连哪。

      “圣女?”她说的“他们”自然是指的王母及嘉南,林瑄却想成了绣玉谷的“她们”,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想不到这小小的丫头竟然有如此的来头,幸好在幽风谷未曾于亏待她,否则玉面妖狐翻脸不认人起来,自己难免吃饱了兜着走。现在,手里扣着她,倒是一个极大的大砝码。

      林瑄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的扫射四周,不见任何异常,于是朗声笑道:“咱们走吧。有一个人一定很想见你。”

      下山的路不过略行了一个时辰,两人上得山去,却花了一倍的时间还不止。星海饶有兴趣的走走停停,不时攀几枝枯藤,编个篮子,又拔些药草,嗅嗅味观观色,再转身询问几句。林瑄满腹心事,提着盏星海央着他购买的莲样花灯,徐步跟在后面,有时随口答上几句,有时摇摇头默然不语。

      夜深露浓,刺骨的寒风呜咽着穿过山林。墨云半掩着的一轮孤月,冷冷的悬在天际。青黛色的山麓丛中偶尔掠起一两只迟归的枭鸟,磔磔的鸣叫着。林瑄风餐露宿惯了,自然不觉得害怕。可星海纤纤弱弱的小女孩子,尚能怡然自乐,真是胆大得出乎意料了。林瑄看向她的眼色,暗中又戒备了几分。难道,她真的练成了天书,身负绝世神功?那日,他见到的虚浮脚步,分明是毫无内力的。

      “再怎么走?”少女突然转过身来,险些撞在他身上,呼出的温热气息痒痒的喷于他脖颈。

      他猛然从沉思中惊醒。定睛一看,原来他没仔细指路,她便随性乱走,天晓得绕到什么岔路上去了。远处望去朦朦胧胧的几星微光,正是他的山中别苑。只是两处间相隔着万丈深渊,任谁轻功盖世也力所不逮。

      星海伸出右手食指,在虚空中疾探了三次,抬头微笑道:“是木障术。”其实,她马马虎虎、勉勉强强还是知道问问林瑄正确的路途,只是误入了阵法,走岔了,怨不得她。

      “莫非是奇门遁甲之法?”林瑄想起个人来。要是她来了,倒是能安心些。

      星海不得不费神解释起来:“所谓木障术,乃道家入门术法也。以树枝、草木等为凭借,设立屏障,使人误入歧途或者原地打转,不能顺利到达目的地。即民间所谓鬼打墙。”一口气背完了书上的定义,星海见林瑄仍旧沉凝不语,笑咪咪的补充道:“这个很好解的,天一亮就没事了。”

      “如此看来,我们今夜是回不去了。”林瑄很是随遇而安,转头开始在地上寻摸枯枝败叶,用火折子引燃了,升起熊熊的篝火取暖。忙乎了好一阵,转头看星海,早靠着一个老树桩桩睡着了。他褪下貂裘罩衫,轻轻盖在她身上,顺手抬指点了她各处大穴。火光明灭,他的脸色映得忽明忽暗,道:“出来吧。”

      “想不到杀手甲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黑衣蒙面女子若凭空出现,声音清冽而略带嘲讽之意。

      林瑄忙忙挤出一丝近乎谄媚的笑意,道:“师妹,这儿没有杀手甲。我只是林瑄。”来者正是宋玲,在幽风谷位列杀手丙,与林瑄并为谷主的亲传弟子。林瑄工于权术经商之道,她擅长奇门遁甲之术。宋玲向来看不惯他的轻浮,两人之间虽然同行并肩良久,但总是隔了一层。她辛辛苦苦的布障阻路,肯定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要与他说,顺便也奉谷主之命探探星海的深浅虚实。

      “林公子,师父有事交代。”宋玲重重的说到林公子三个字时,心里一阵说不出的烦躁不安。平日里她冷艳自傲,很不屑与这等轻浮人士为伍。

      林瑄走上前扯扯她的袖角,调笑道:“师妹,你不会是吃醋了吧?叫得这么生分?”

      宋玲用力摔开他手,怒喝道:“你能不能老实一点?”旋即从怀里取出方丝白绣帕,使劲的擦起手来,仿佛刚才碰过的是特别肮脏的东西。待觉得擦得差不多干净了,掷进火堆烧了。她这般有洁癖,杀人的时候最喜欢用见血封喉的毒针,免得污了自己的手。林瑄为此没少讥笑她。

      林瑄习惯了,也不以为意,问道:“有什么事情需要劳烦你亲自走一趟?”实际上,他带着杀手乙叛出幽风谷正是他和谷主共同策划的,借此摆脱受困已久的杀手身份。纯阳祖师的徒子徒孙,毕竟是不能做缩头乌龟太久。他们渴望恢复江湖第一门派的想法,熊熊燃烧了十多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事成之后,他们就可以顶着名门正派的头衔,光明正大的享受阳光,不必再在黑暗中舔血挣扎。

      宋玲瞟了眼沉睡的星海,道:“既然你已经抓到此女了,那么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你想必很清楚。”

      “天书?请师父放一百二十个心。”林瑄哪会不清楚师父想要的什么。转念想起一事,眯着眼睛说,“此女可能是绣玉谷圣女。我已经嘱托庚搜集玉面妖狐的档案,或许不久就有结果了。”

      宋玲倒吸了口冷气:“圣女?这样的话,杀了她就有点麻烦了。”回想星海衣裳服饰的面料,轻盈华美,竟胜于朝廷的贡缎,岂是寻常人家女子能用度得起?

      林瑄负手而立,冷冷的说:“不会很麻烦的,因为我会亲手杀了她。”

      一阵寒风吹过,宋玲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再看林瑄,嘴角边是无比熟悉的调侃笑意。片刻前的凌厉杀意,仿佛是她的错觉。

      林瑄俯身抱起星海,微笑道:“走,回家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正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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