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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三月初五 ...

  •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一望无垠的原野,橙红的落日缓缓降下。墨绿的草埂地上密密布着的零星细花,被疾驰的马蹄声踏得凌乱杂碎。

      凌君卿不想杀凌玥,自然不得不救叶翊。扣着叶翊,亦可以当作人质。林瑄宋玲洒泪埋葬师尊,重振听翠谷旧日门庭去了。至于报仇雪恨,揭露凌君卿的真实身份,只能伺机行动。

      星海左右无事,复燃起上华山的念头。想不到去了趟凌家庄,北上的路途反倒没了阻拦。天雷怒火,不复惊响。果然探寻命运之门,还是为她打开着的。一路上雁华出奇的寡言,极少谈及旧事,星海也就懒得多问。少暤也好,嘉南也罢,前尘往事,到得华山,就有水落石出之时。阿环之痛楚,她日日切身体会着。但无论如何,今日游荡凡尘的北海龙女星海,已非复当年惊才绝艳的瑶池圣女阿环。如同白帝真君少暤,实际上已经成为过眼云烟。

      注意到星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疏远,陈雁华忍不住柔声问道:“累不累?”

      “不累。”星海伏身在鞍上,唇角上弯,勾起一抹自然而然的笑意,“离华山还有多远?”傍晚的风吹起她的秀发,飞扬如云。

      “很远。”陈雁华估摸了下天色,探手捞住星海坐骑的缰绳,道:“今日晚了,就在此歇息吧。”

      星海道:“好。”右腕微撑,说跳就跳了下来。重心不稳,全身重重的砸在草上。她也不拍拍衣裙上沾着的草茎,双手撑着立起来,径直坐下。

      陈雁华见惯了她这般“不拘小节”,不以为意,自个儿轻轻巧巧的蹬着鞍踏下来。放开缰绳,任马儿随意溜达啃食。

      暮色将将好,天地苍苍。星海抱膝坐在软软的草地上,突然幽幽的问:“织女姐姐已经回去了?”

      “嗯。”陈雁华没想到她居然会想起这个,犹豫了下,仍是老老实实的回答。

      星海提到的是另外一段在红尘界家喻户晓的公案。牛郎织女相识在天池之畔,相依相恋,男耕女织,其乐融融。然而王母听闻后雷霆大怒,化玉簪为银行,将两人阻于两端,唯有每年的七夕一日方允许他二人重逢在鹊桥之上,共叙离别之情。

      民间的传说唯美如此。事实的真相却是,仙凡之间的爱情淡泊如水,从来都相守不住。一世之后,牛郎寿终正寝,毫无悬念的转入轮回,将这段过往彻底遗忘。而天孙织女通过了劫难的考验,重新回到扶桑的绮云阁阁主之位,于日出日落之际,吞吐幻化出天地间最美丽的霞光千顷。所谓的海誓山盟,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无情流失,也抵不住碧落红尘之巨大差别。情已矣,长嗟嗟。

      “我知道,他们曾经是有过感情的。”星海的两眸熠熠,辉映着西天的五彩云霞,灼然不可逼视。然而这光芒却随着夜幕的降临,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她轻轻的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我能看得到自己的结局。”

      “圣女……”陈雁华想安慰她,但欲言又止。先主人白帝真君与阿环之情事,自始至终她冷眼旁观,了然于心。论于身份,她是两人的侍婢,尊卑有别;论于资质,她是灵雁得道,终究是从畜生道脱籍来的,比不得他二人慧眼纯心。当时不能劝慰上一言一语。事到如今,她更加没有立场去指手画脚些什么。终是无语。

      “有件事情我一直很奇怪。”星海纤长的手指拉扯着青草的纹路,匝匝的盘绕起来。“为什么叶翔和叶翊的魂魄那么相似?”

      陈雁华心跳仿佛停跳了一拍。她低着头,故作镇定慢慢的说:“可能因为是兄弟吧。”这件事即使处理得这般隐秘,还是被星海瞧出些端倪来了。

      “不是这样的。”星海摇头,“七魂六魄是天地间自然生成,和血缘没有关系。”

      “哦?”陈雁华避开她探究的目光,低声的应和了句。她是知道缘由的。迫于誓言,她不能说,也不敢说。

      “极其诡异的是,他们的星轨如出一辙,都是五十世短命的象。”星海抓破脑袋也想不通,便有些焦躁起来。细长的草茎在她指尖摩挲下辗成数截。晚风一吹,洋洋洒洒的飘落到天涯。

      陈雁华看星海托腮沉思的模样,心下有块地方柔柔的塌了:“圣女要是不明白,到了华山,可以问问灵芝。”

      “对哦。”星海高兴的欢呼起来。纯然忘记了玉面妖狐,即阿环当年的侍婢灵芝,如今尚且是阶下之囚。“叫我星海。”她忽然正视着陈雁华,认认真真的说。

      “好。”雁华愣了愣,终是答应她的请求。在她心目之中,是把自己视作北海小公主星海更多一点吧?那么,阿环的灵魂呢?

      说了这会子话,稀稀的日色完全的没入天尽头。深宝蓝色的天幕宛似穹庐,笼盖四野。唯在最西边有一线浅薄的暮色残光,勾勒出远山的轮廓,横贯在天地接壤之处,久久不肯消去。

      陈雁华将右手三指并拢,放上唇上吹哨,唤来马匹,取出包裹里的毛毯,覆盖在星海身上,道:“睡吧 。”

      星海奉命出来游历,灵力微浅,会和凡人一样生病伤痛,所以露营在外时也要防寒保暖。陈雁华是半妖之体,倒是无妨。

      “好梦,雁华。”星海冲她甜甜一笑。俯首侧身,裹紧暖和的毯子,不多时便恬然的进入梦乡。

      因为诞生在仙家,深孚众望,所以不能像其他子女一样,享受到父母的疼爱;因为背负着那样不堪的往事,所以举步维艰,疲倦难言。珍贵的是,她的笑容依旧是如骄阳般灿烂,暖人肺腑;她的眸光依然是如新月般清凉,湛莹剔透。

      陈雁华帮星海捻紧可能漏风进去的边角,自言自语的轻声说道:“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是你吧?”背后有人突然出声,打破这份祥和的宁静。

      单凭声音便能知道那人是谁,陈雁华拂理衣摆,端端正正的转身福礼:“参见帝君大人。”

      来人有刹那的失神,还有些微微的涩然,言语却稍稍恭谨起来:“嘉南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陈雁华忽然想起阿环下凡那日凄绝的眼神,想起星海连日来受的奔波苦楚,看不惯他假惺惺的作态,禁不住高声质问道,“从误入万叶山庄开始,解开纯阳子天书秘要,施禁术逆天更改叶翊星轨,受反噬身受重伤,用水系法术自愈险些暴露身份,被五雷轰顶强迫多留江南三日,有什么是你不敢安排她遭遇的?”

      面对咄咄逼人的言辞,嘉南侧身,只轻描淡写的说:“我是为了她好。”

      “为她好,就是强迫她记起从前的事?你知不知道她有多痛苦?”陈雁华忍不住终于激动的问出这句心底长久的困惑。抬手一抹双颊,全是湿漉漉的泪水。修行数千年心湖波澜不兴的她,竟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然而,知道问了不该问的事情,她的声音终是低了下去:“王母娘娘也是这个意思吗?”

      “是。”嘉南颔首,不多作回答。凉凉的夜风从他指缝间穿过,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带不走。某一瞬间,他也茫然了。囚住玉面妖狐,即是因为她比天庭更迫切的希望阿环的灵魂能够醒来。但是,他自己呢?亦从某种意义上,在逼迫纯如初雪的星海,转变回瑶池圣女的旧身份。只是源于一日杨环的记忆未曾全部恢复,星海永远难以达到当年的卓绝灵力,自然无法重掌圣坛职位。

      五百年前,阿环死,星海生。她的本意,是放弃这个尴尬的身份,还是要放弃这些伤人的过往?五百年后,上至凌然一切的王母,下至阿环贴身的使女,都齐了心铁了心,要把星海重新变成阿环。究竟是对,还是错?

      “……是我逾越了。”冲动过去,陈雁华服软,跪下来磕首。

      嘉南面无表情的挥了挥衣袖,吩咐道:“你下去吧。”

      “是。”陈雁华再躬身。长裙摆动,远远的走了开去。静夜的荒原上,蛰伏了一个冬天的昆虫此起彼伏的鸣叫。她转念想起,刚才对话时,一点杂音都没有听见。嘉南居然设了障。再转头望向他二人站立的方向,掩映在夜幕之中,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暗叹了一声,变化出真身,长长的颈蜷缩在浓密的羽翼中,假寐起来。

      ~~~~~~~~~

      星海做了一个异常瑰丽美好的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梦里有漫山粉色的桃花盛极怒放。清风从袖底吹过,落英缤纷,悉悉的掉落下来。密林深处,长且窄的山石小道,她跟在嘉南身后,点踩着软绵绵的花瓣御风而行,陶醉幸福的微笑。

      梦里有海边略带着腥味的风。湛蓝甚至带点黄绿的海水荡漾,轻轻拍打着岸边黑色的礁石。她喜欢坐在明媚的阳光下,远远的偷看嘉南舞剑。明明是迅似流星,却仿佛流风云瑞般澹然泊志。

      梦里她嘴角上扬,笑着笑着,却有晶莹的泪水从眼角隐隐的渗了出来。嘉南颀长孤拔的身形俯下身,食指落在她的眉心,带着奇异的镇定效果。“别哭。”他仿佛在柔声说。

      “我不哭。”星海努力的想忍住哭泣。然而,止不住的泪越涌越多,流淌在她光洁白皙的面颊之上,顺着细长的脖颈滴落到地上,凝结成一颗颗浑圆的夜明珠,滚落在草丛之中。

      “对不起。”嘉南站直了身姿。

      星海睁开眼,侧卧在地。他身姿挺拔立于星辰之下,如同长空万里的浮云,遥远不可触及。于是,她复阖起眼,小心的隐藏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没关系,我只是有些累了。”

      “不要去华山,好不好?”第一次,他这般放低了姿态请求她。

      “为什么?”她不解。

      “因为那里有你我的宿命。”

      星海猛然半坐起来,仰面向天,盈盈浅笑道:“既然是宿命,你我为何要逃避?”

      嘉南怔怔了一会,喃喃道:“我为何要逃脱?”如果逃避是错误的,那么前世的隐忍,今生的退让,不但于事无补,还让命运之锁越束越紧。他,真的错了?

      “是你把我从幽风谷救出来的吧?”

      “是。”那一日,嘉南用迷障惑住谷主,灵芝趁机救得她出来。若不然,幽风谷数百年的符咒,就可以把玉面妖狐整得死死的。这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次合作,却不约而同的保持了缄默。不臆想彼刻昏迷中的星海,能猜测出来。

      “其实我只是闻出了你们的味道。”无论仙凡,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独有的气息。譬如嘉南,是凉风入水时的闲雅澹散;譬如灵芝,是荼蘼花事了时的绚烂奢靡;譬如雁华,是天高云淡的冲折宁谧。

      “原来如此。”他恍惚极了。她,要比他们所想的更聪明。

      星海骤然高声厉问道:“你,究竟是谁?”

      “神、沉、香。”他一字一顿的吐出这个仿若带着禁忌的名字。嘉南即枷楠,而枷楠木,就是沉香啊。说到这里,他怎会不明白,他的身份,与她的身份?

      过往不再,咫尺天涯。

      星海水润明眸眨动,转瞬露出柔和笑意:“沉香,我是星海。”

      她说,她是星海,不是阿环。

      囚住灵芝,不过是为了逼停星海的记忆复苏。她已经知道的太多太快,远远超乎了天庭的估计。所以,才要使用这种缓兵之计,把她拖在江南。可是,她竟然一点都不在乎。

      嘉南忽然明白了,她想求的是什么,于是说:“我不会再阻拦你。到了华山,你便能知道所有的从前过去。”随后,他的身形逐渐的缩小下去,顷刻化作一束白光直冲霄汉。

      梦醒了。凉风寂寂,旷野无人迹。

      星海拂手擦去颊旁啼哭的痕迹,双眸晶晶亮,低声道:“谢谢你成全了我,所以我也会成全你。”

      2008.6.28-2008.7.1 于北京右安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三月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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