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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6-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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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哟,小亚瑟。”法国人从柜台后面向我挥了挥手,鱼腥味和油烟味一阵阵地飘过来。“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嘛。”
我几乎成折线型拐进他的店,一屁股拍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咖啡喝多了,这时候尿意倒真的一阵阵往上翻,我却懒得去厕所。“都搞好了。”
“嚯,你看上去就好像一副媳妇跟人跑了的模样。”这个该死的法国人解下围裙转出来,一手一边在额头上比划了两只角。(注,法语中“长角的”意同“戴绿帽子的”)
“不,看上去好像去诱拐别人的媳妇没成功自己憋着回家。”爱德华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一手叉在腰里好像一个没擦干净的贝松茶壶。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好像两个喜剧演员。“嗨,小亚瑟,请自由地爱你的邻居吧——小心别让他的老公知道!”
“闲着没事找本《十日谈》看看,当然,我是说批判性地看看……”
我拍了拍桌子,这两个没正形的家伙终于把笑憋了回去。这是个礼拜天,波诺佛瓦的小店照例不开张,只是下午茶时间在外面走廊上卖咖啡。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平时赖在这里蹭电视看的学生们早就被赶走了。马修推门进来,三个人拖了凳子坐在我对面。
“钢琴已经装好了。”我拿出便签簿,用圆珠笔尖戳戳纸面。爱德华是技术设备方面的负责人,很自信地冲我点点头。“伦敦方面已经给我交了死底,上面说,要是抓不到,咱们也就别回去了。”
爱德华似乎还想开个玩笑,波诺佛瓦一手支腮,对着我笑了笑。“明白。”
“但是我们对付的是摩萨德,这个幽灵在法兰西航空学院至少已经呆了四年,底盘想必不会比我们小多少。其实我觉得,窃听并不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是我们不能不做。”
我用力顿了顿嗓子。“只要他还是个间谍,他就要起到一定的作用。因此他肯定会和心里没有鬼的普通人不一样。他的目标是幻影战斗机的图纸,就肯定要和茨温利有接触。白天他们或许会在办公室见面,但在学院里,最可能的接触还是在非工作时间。”
波诺佛瓦站起来在我的肩上拍了拍,直接向后厨走去。“他——他们——茨温利和他的那个小相好——差不多每个礼拜天下午都去城里的上等馆子吃顿饭,在戏院看场歌剧,一直到晚上十点多才能回来。现在也差不多了,咱们开工?”
他的地窨子里常年潮乎乎的,春天里也是一样的冷。头顶上吊着两个四十瓦的小灯泡,进去的时候还是一团黑。马修打着手电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电灯开关——直到波诺佛瓦将两个灯泡各拧紧了两圈底部碰到火线,它们才勉勉强强地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下地面还泛着水,我踮着脚跳过两条三条腿的凳子,在墙角一个木头箱子上坐下。“爱德华,打开电台。”
这个可以和新终端配套的超长波AN/PRC-152无线电台看上去只是两个落地收音机大小的银色箱子,配着两个接收终端耳机。为了防止有无线电爱好者误碰误撞收到信号,我们把发射端的功率调在了超长波范围。波长五百米,频率降低至六百千赫。那些想学英语而端着短波收音机听□□的闲人们很难配一套如此专业的设备。不得不如此小心,因为终端发射的无线电信号仍然不能做到定位制导,我们只能在频率波球中寻找一个最为可能的接受点。
爱德华摘下了围裙还是一样像饭店伙计,他正用一种向烤鸡上涂奶油的细致劲头儿拧着电台上的几个旋钮。头顶上的灯泡暗了暗,这是因为耗电量过大引起的电压不稳。几分钟过后他指了指另一个耳机,波诺佛瓦一个箭步跳过去把它扣到耳朵上,又立刻摘了下来。“ 哦老天爷,声音这么大。”
他将音量调小,那平时就连沧桑带猥琐的胡子茬脸好像通了电一样亮了起来。“噢噢噢马修,马修!”他一把将金发的年轻人扯了过去。“快点凑在哥哥这里听……好东西,很有料!”
马修看了我一眼,磨磨蹭蹭地拐过去坐在那条破凳子的沿上。波诺佛瓦将耳麦一侧翻出去贴在他耳边,一把伸出胳膊揽住年轻人的脖子。
他似乎一时没明白过来里面传出来的是什么声音。皱着眉头踅么了大概两分钟,立刻明白那边在研究什么业务,脸哗啦一下子充了血,红得像刚从烤箱拿出来的面团烤苹果。而在他对面,爱德华已经红得像个李子了。他比马修要瘦得多,骨架不小,却没有肉。这时候两肩往里缩,双手抱着脑袋直往两腿之间夹。身子在木箱子上不停地扭,看上去像个守着香蕉却够不到手的猴子。
波诺佛瓦又向我招手,我白了他一眼。
耳机的隔音效果还是相当好的,我听不到里面传来什么声音。狭小的地下室里塞了四条汉子,氧含量低得能闷死人。爱德华像踩了电门一样前仰后合上蹿下跳,脸色红得让我觉得他下一秒钟就会炸开,将脑浆整个地喷在墙上。
“哦……小马修,你不用如此热情地贴着哥哥的大腿……”波诺佛瓦松开了箍着马修的手臂,带着一种完全忍不住的笑看着对面正在痛苦挣扎的爱德华,伸手指了指通向楼上店堂的梯子。
爱德华如获大赦,蹭地蹿起来一瘸一拐地向梯子冲去。就算他仍然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也能看出来某个关键部位鼓起来很大一块,抬腿打算爬梯子的时候不慎被一条胡乱放置的破箱子绊了一下,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摔断尾巴骨。
“等等!”马修霍地站起来,一副义正词严的神色指着爱德华的后背。“——我先去!”
十七
我的生活仿佛被整个地割裂成了两半……每天八个小时是最卑微不过的一个图书管理员,时而受那些趾高气扬的学生老爷的白眼。剩下的十六个小时是一个心怀鬼胎的间谍,看似百无聊赖地坐在小饭馆的犄角旮旯里,琢磨着怎么将一个看上去肯定很体面的人从地上拎起来,向他脑袋上开一枪。
当初秘密情报局让我选择职业的时候我就选择了图书馆,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我只是觉得这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就算再高声大气的家伙,进来也得像耗子一样踮着脚溜着墙根走路。安静得让人足够敏感。我的耳朵已经再也经不起枪炮声的折腾了。
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那些早已经死去的人们的说话声,并不可怖。他们只是存在在那里,像活着的时候,像任何时候那样谈笑,吹牛,聊天打架。只是他们手中再也没有香烟,也不会有人喝醉然后招来一阵善意的笑。
“等啥时候本大爷发了财,发了大财,一定要用胡椒鸡汤炖上一万公斤土豆,在咱们足球场上堆起一座比楼还高的土豆泥——嗨哟!”
我坐在操场边上,似乎是有两个系在来一场足球赛。那个银色头发的东德交换生站在一把折叠椅子上手舞足蹈地发表演讲。按理说我不应该认识他——他除了学术团队开会,从来不肯光临图书馆哪怕是借一本黄色小说。如果这家伙将来真的混壮了以至于要在航空学院校园内为他塑像,那么一定是站在图书馆门口,手握望远镜——脸朝里。
“然后每人发一把锃光瓦亮的尖头铁锨,大家围成一圈。男生在外女生在里,一铁锨一铁锨地挖着吃……”东德男生显然是经过那种物质配给的苦,三句话和吃不分家。这话我已经很熟悉了,因为我从前就认识这么个伙计,总是吹牛要做个和体育场那么大的汉堡包,大家用铁锨铲着肉饼分着吃。
我坐在图书馆门口的楼梯扶手上,远远地看着他们在又蹦又跳。这种喧闹让我觉得很温暖,却和我没关系。就好像一床厚被子,本身没有温度,却能让你觉得舒适。有人踹了他当做演说台的凳子一脚,似乎是让他顶替上场。
常年穿行在阴气森森的书架子间,感觉也敏锐多了。我一下回头,正好攥住了谁的手腕。戴眼镜的年轻人似乎是吓了一跳,那双紫眼睛里立刻充满了笑意盈盈。“哎哟,开个玩笑。”
我装腔作势地用手抚抚胸口。“天呢,您险些给我吓出心脏病来。”
“我奶奶都没这么脆。”他笑着从我掌心抽回手,在我对面另一条扶手上坐下。他的手修长白皙,五指并拢时没有半点缝隙,钢琴家的手。我知道他弹一手好钢琴,甚至比起那些拉着幌子就卖票的所谓钢琴家也不逊色。有时候傍晚或者礼拜天也能听到他在家里弹琴,肖邦忧伤的夜曲在他指下也是情意绵绵。
我还记得黑白照片上那张细腻的好像奶油的小脸儿。罗德里赫,这个年轻人的过往真是华丽得像个天使。
我们没什么话,他随手翻开刚借出来的书。我眯着眼睛手搭上凉棚继续看那群闲着没事干的家伙在场上胡闹。那个姓贝什米特的男生似乎刚进了一个球,一个狗抢屎的动作扑倒地上打滚庆祝。“进球啦——本大爷立功啦,本大爷立功啦——”他爬起来满场飞奔。“伟大的德意志!——足球皇帝贝肯鲍尔在此刻灵魂附体!——本大爷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本大爷这时候终于不是一个人了哈哈哈哈哈!”
他立刻被几个似乎是怕他继续丢人现眼的队友扑倒在地,动作丝毫不比警察按住抢劫银行的犯罪嫌疑人更温柔。
十八
“我觉得我们被那只狐狸拐到一个坑里了。”昏黄的电灯在头顶摇晃,波诺佛瓦点了根雪茄,很快屋里就笼了,对面都看不见人。只是两个影子在模模糊糊地晃,看上去颇为恐怖。
“他至今没动作,说明还没发现我们在搞动作。”
我点点头,将他的烟夺过来掐灭。现在墙角的耗子已经开始搬家,等什么时候蟑螂也跑出来,就说明我们跑不出去了。“他没有主动接触茨温利,对周边实验室的监听也表明并没有人和无关外界有明显接触。说明这个间谍可能是一个孤岛。他没有上线,也没有下线。他埋伏在这里就好像一头趴在雪地里的狼,长久的忍耐只是为了一个绝大的成果。”
波诺佛瓦打了个响指。谁都知道这种孤岛间谍绝对不是一般人,即使是在高手如林的摩萨德里他也一定不是个小人物。同样,我和海德薇莉小姐一起合谋设下的这张网同样也天衣无缝,至少打了八成的把握将他套住。
有点高兴,也有点难过。为了这个家伙我等了太久,他趴在雪地里的时候或许不会想过还有一个英国人同样鬼鬼祟祟地埋伏在他旁边,抱着猎枪等着收获一张成色上好的皮毛。时间过得太久,我们俩几乎产生出了一种类似战友般的敬意来。我知道干这行有多难,隐姓埋名不是关键,真正能杀人的是孤独。
我扣着耳机,特意将挂扣拧松了几个格,这样还能偶尔和波诺佛瓦聊几句。这人聒噪起来能将人活活烦死,但尚不失为一个还算仗义的朋友。
耳机里正是热闹:茨温利和他的小相好科研任务都重,每天晚上进了门总要十点往后。瑞士人胡乱踹下两只鞋就扑过去搂着猫在地毯上打滚,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们家客厅里人仰猫翻。随即是啃苹果,倒猫粮换猫砂,两个人四只手齐心合力将猫按在浴缸里给它洗澡。电热吹风机轰轰轰地将阿喀琉斯先生的一团长毛吹得彭起来,可想而知那只身材魁伟的猫在此刻该是如何一副伟岸形象。
我抬了抬头看波诺佛瓦,他又把烟点上了。外面正是轻风拂面细雨欲来的春夜,天气不算好。气压低,但也可以算是温暖。为什么要和这个唠唠叨叨而不知所谓的老男人坐在这里听别人在家里过日子?我本可以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在从海军退役后就彻底回到朴茨茅斯老家,当一个邮差或者本地的警察。每天闲着无聊就骑着自行车绕小镇逛几圈,看羊群在小山坡上啃草。
甚至我还可以娶一个虔诚信仰圣公会,会弹钢琴的深色头发女孩子,我们在镇子中心有一所不算大但很温馨的公寓。每天早晨雾气散去之后阳光暖暖地洒进我们的客厅……我将两页面包塞进吐司机里,看我的妻子在窗边细心地为我煮牛奶麦片粥……细腻的阳光里她额前有细细的一丝卷发在俏皮地一晃一晃……
我一拳捶在面前的桌子上,啤酒杯和烟灰缸跳起来有两吋多高。波诺佛瓦吓了一跳,向后仰了仰身子。“……噢,小亚瑟,你刚才听到什么了?”
我摇摇头,没白没黑地蹲了好几天,一句有用的话都没听到。这个倒霉的活计就是这样,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等。据说二战时期有个美国间谍能在纳粹核心情报机构蹲了好几年,他究竟是怎么混下来的?
“我们得有点别的活动。”我将耳机摘下来,天真的热了,里面能倒出不少水。我和波诺佛瓦都懂德语,可以监听茨温利在家里的时间。马修和爱德华只懂法语,况且我也不放心他们自己去蹲点。
“——哦噢噢。”波诺佛瓦突然像踩了电门一样前仰后合起来。将抽得只剩一英寸长的雪茄烟蒂扔进了纸杯里的残水。“这个奥地利人严重的刺伤了哥哥我作为法兰西男子汉的民族自尊心……丫说他现在像二战时期的巴黎一样完全不设防!”
十九
阴雨天气并没有持续很久,几乎就是一夜的功夫,天又晴了。北大西洋暖流将暖湿空气带到我可爱的老不列颠。等待到了法兰西大陆的腹地,雨意已经小了。我想了想,还是把那杆布瑞克大街出产的黑色长杆雨伞插回伞筒里。
出了门才发现阳光很亮,不得不折回去拿了墨镜戴上。法兰西的夏天已经快要来到了,草地像土耳其凸花地毯一样开满了各色野花。比春天的大一号,高高地骄傲地挺立在绿底子上。
“嗨。”在石子小径上来回穿梭的女孩们几乎是要在比赛谁的裙子更短,其中一位完全可以竞争冠军的女士向我挥了挥手。我对于女人向来有点脸盲症,但完全认识那只橙色带着金属饰边的赫马诗手袋。
“早上好,伊丽莎白小姐。”我向她走去,隔着三米的距离就停住了。手指捏了捏帽檐算是行过了礼——这位女老板可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能让她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得到了消息:我搂上了一条大鱼。
她倒是冲过来抱着我的脖子打了两个转。伊丽莎白穿着高跟鞋和我差不多一样高,照这个架势好像是要把我拎起来扔出去似的。“嗨,小亚瑟!请假去请假去,我好不容易大老远跑来看看你,你竟然对我这么冷淡!”
我倒并没有十分紧张。因为随着这个充满香水味的拥抱动作一起塞过来的是一个很小的蜡纸卷,和一句轻飘飘的“下了班之后,到联络所来”。
即使按一个正宗巴黎人的审美眼光,我也很懂什么叫“白相相”。一个工科学院里的图书馆里有什么好看的?顶多是夏天这里人比较少,汗臭淡一点。这种修道院里女生着实不多,于是男士们也就愈发地不修边幅起来——这种状况只有在每年毕业舞会即将举行的时候才有少许的好转。那时候总有一群热心的活动家在组织交谊舞扫盲班,一群长得奇门遁甲的哥们儿脑袋上顶着红帕子跳女步。有几个特别认真且热心的还用窗帘和桌布围成了长裙,下面的高跟鞋足有海船大小。擦肩走过那个脸上抹得好像攒了腻子一样的波兰男生身边的时候我忍不住紧紧闭上眼,这就算不是歌特小说的老窝德国大学男生宿舍,也相去无几了。
计算机房是我比较爱呆的地方之一,这里常年有空调开着。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打印机前已经放上了两条接起来的长凳。一位梳两条马尾辫的黑发女孩正踩着高跟鞋在上面走来走去,好像巴黎时装展台上那些高踞在两条大长腿之上的时装模特。
茨温利正双手抱着膀子靠着窗台站着,他手下的研究生们都怕把这个炸药包点了,干活的时候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偌大的房间好像工蜂的蜂房,只能听见一片磕哒磕哒敲击键盘声和打印机咔咔咔咔地出纸声音。有一个男生专门负责图纸拼接成型,将打印机打印出来的纸袋用胶带黏在一整块绘图板上,然后用翻拍台拍照定型。
在墙角的架子上放着几个宝贝软盘,每个足有半个门板那么大。这可是全机房的宝贝,每张就得卖上四百美元。据说每一张都能存下上万张图纸,摞起来能装满一间屋。即使是牛气冲天的茨温利的团队也得小心使用,在这方面校方可是丝毫不给情面,谁用坏了就得交罚款。
我大大咧咧地站在茨温利旁边,一手打了个榧子。他一惊,抬手看了看手表。“我定下了整上午的工作时间。”
“我——”我用力咽了口唾沫。“我想再看看你那张照片。”
茨温利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很不情愿地从屁兜里摸出钱夹子,翻开直接递给我。这倒是稀奇,他居然会把钱包也给别人——不过捏了捏里面似乎只有俩钢镚儿,我立刻对这位兄弟产生了同情。
照片太旧了,而且估计是绝版。我几乎将它凑到鼻尖前仔细地打量,呼出的潮气在赛珞璐夹子上都凝了一层白雾。茨温利忙一把将钱夹抓回去塞进口袋。我笑了笑。
“那时候我十二岁,他是五岁还是六岁我已经忘了。”他没话找话,礼貌性地开了口。“我每天都能看见他夹着琴谱从我家窗下面走过去,去找一个白俄女教师学钢琴,还有小提琴。——你别看他现在人模人样的,当年可能闹腾。天天和街上的坏小子打架,他还太小,每次都得我去帮他平事儿。天天都得赶走那群野孩子,把他拖回我家去,等他父亲从银行下班再把他领回家。”
照片上的小男孩冲我笑,罗德里赫从小到大完全没变模样。
“他家搬走差不多是在1950年前后,那时候他刚八岁。”茨温利抬手看了看表。“那天是我一辈子里唯一一次逃学。中国的东北,十月份就下了大雪。你猜他问我什么?”
我摇摇头。
“他竟然问我——说你会不会想我,会不会来找我,会不会找我一辈子。”茨温利得意洋洋地对我撇撇嘴。“那时候我只能看到他和他父亲搭上到大连的火车,走了。直到十年后我才有这个把握,在伯尔尼遇到他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当然会找你一辈子。”
“能做到的,古往今来也没几个人吧?”他冲我龇着牙笑笑,轻轻地一拳捶在我肩膀上。“其实说实话,我真想抽你一顿。”
二十
总部位于以色列首都特拉维夫郊外的摩萨德全称为以色列情报和特殊使命局,是世界上最可怕的间谍机构,没有之一。
在这个冷战最为寒冷的年代,美国的中央情报局将弗吉尼亚州的蓝利市整个地建成了一个军事管制区,有超过两万五千名在职工作人员和超过八千名具有美国陆军军衔的外勤特工。苏联的克格勃情况据估算也要有一万八千名内参员工和不少于五千名外勤。而且这只是保守估计,没有连带在大使馆挂着秘书和参赞衔头的正式外交官。
而摩萨德清楚地向全世界放出了它的规模:一千二百名正式和兼职员工,所有的外勤工作人员加起来也不过八十人。而就是这么一个“袖珍”情报机构,却将远逃南美洲的前纳粹战犯阿道夫•艾希曼从他在阿根廷的公寓中绑架逮捕,并引渡回耶路撒冷受到迟到的审判和绞刑。他们在1962年从苏联高尔基市的索科尔制造厂偷到了全世界最先进的米格21“鱼窝”战斗机图纸,而这架战斗机在泄密三年之后才被通过了试飞,被交付给苏联空军使用。
“那人好找,很好找。”弗朗西斯•波诺佛瓦将浇着巧克力酱的海绵浮岛蛋糕放在了我面前。“明天我就把他逮出来——亚瑟,只要你在图书馆门口的院子里喊一句‘希特勒万岁’,我对着第一个冲上来抽你的人开一枪毙了他——咱俩就立大功啦。”
我白了他一眼,伊丽莎白倒是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眼光。“这个想法倒是不坏,至少没什么成本。”她舔了舔粘在匙子上的奶油,有这位老板大驾光临,厨子波诺佛瓦的手艺大大超出日常水准。“但还是那句老话,这是在法国,不是在原始森林,更不是在捷克布拉格。我们在这里的活动也不合法。要是法国警察或者法兰西安全总局的侦探长拦住你们,根本不用妄想我们的大使能来捞你们。”
这话是实话,而且我们根本不敢在明面上和摩萨德撕破脸。别看以色列全国所有人站一起挤不满海德公园,他们背后有气壮如牛的美国给他们戳着呢。而且全世界所有把握金融命脉的银行家几乎都是犹太人或者有犹太血统,这些人可绝对不可得罪。
整个军情六处在这里简直就是准备过街的耗子,随时会有笤帚从头拍下来。“你们觉得我这些时间跑到哪里去了?”伊丽莎白兴味盎然地摇晃着红酒。“一个特工一旦加入了摩萨德作为外勤,他的所有档案就会被以色列官方封存之后修改。但我在西德杜塞尔多夫的一个二战纳粹资料存储处找到了一点很有意思的东西——真侥幸,要不是这个女人和我同名,我真不会注意到她。”
她推过来一张打印卡片的复印件。题头用的是纳粹党卫军档案习惯用的哥特字体,照片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时间过得太久了。这张一寸证件照早已经模糊。我拿出放大镜仔细看了看,挡住了她的卷发之后,露出来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伊丽莎白•威尔坦施格因,纯种亚利安人。1910.4-1943.1,达豪。泄露机密及叛国。”卡片上的字样很简单,下面还有一个潦草的签名:H•缪勒。
“这位女士在1934年就和她有犹太血统的丈夫离了婚,但就在1941年她居然还生了个孩子。黑色头发的男孩儿,下落想必你很清楚。”伊丽莎白小姐的绿眼睛在电灯光下亮得惊人。“她是纳粹保安局三处情报科的一个档案员,通过她名义上在投资银行工作实际上为以色列复国组织‘沙亚’服务的丈夫将很多没有合法移民权的波兰和奥地利犹太人偷渡到中国的东北和上海等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只有中国欢迎这些移民。并在那里取得了合法的身份,他们在战后相当一部分到了以色列国内,有一些就回到了欧洲。”
“全对上了。”我点点头。“所以他就根本不必换名字,他不是被摩萨德吸收进去的,他从小就是个以色列的间谍!”
缩在墙角里一直不说话的爱德华举了手。“我有个问题。他——你们说的埃德尔斯坦先生——他怎么就会知道瓦修•茨温利会参与幻影战斗机的设计?”
“他根本不会知道。”我双手撑在眉骨上。“这只是个巧合。1960年左右他在瑞士的伯尔尼发现茨温利在法国高等航空技术学院当一个博士生助理研究员,并且当时天知道他们怎么知道的法国上层开始支持达索航空公司搞这个幻影计划。于是他在后面一步步推着茨温利爬到了这个位置——我估算了一下,如果就不算茨温利,他自己掌握的这些资料也不算少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个结果。这只能是摩萨德的作风,无论是美国人还是苏联人都很难花如此之大的一个成本来捞取这样一个结果。其实最后想来这个结果对于以色列而言极为合算。就算间谍工作没有做好而被法国当局逮捕,所面对的也不会是间谍审判,而最多是作为将机密外泄的技术人员而不了了之地走个外交程序。国际法保护技术人员,从匈奴黄祸的时候就开了先例。
“我换主意了。”伊丽莎白小姐将红酒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就是他在卷着图纸逃跑的那个瞬间,堵上他。最好是能连带图纸一起抓到活的,其次是图纸还给法国人,我们抓到一个活的摩萨德特工。如果这都不行。”
她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在自己领口做了个切断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