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和他的禁忌月光》沈元崇

39、心火已燃

　　皇城沦入叛军之手已三日。
　　这三日，于被困于宫墙之内的人们而言，漫长得如同过去了几百年。
　　白日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叛军控制了各主要宫门和通道，巡逻的队伍铠甲森然，脚步声整齐而冰冷，取代了往日宫人轻柔的步履。夜晚，则时常被突如其来的短促厮杀声、呵斥声和隐约的惨叫声打破，那是叛军在清剿零星的抵抗，或是试图向外传递消息的人被无情截杀。
　　空气里始终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无形的恐惧，压得人喘不过气。
　　内阁值房，已然成了风暴中唯一可以存活的地方。
　　大门紧闭，门外忠心侍卫的数量似乎比三日前少了一两人，人人带伤，甲胄上沾染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眼神却依旧如磐石般坚定。门内，气氛愈发凝重。烛火因缺乏补充而变得昏暗，有限的食水被严格分配。
　　苏明远依旧端坐主位，面容清癯了些，眼神却愈发锐利。他面前的案上，摊开着几封由叛军从门缝塞入的“劝降书”，言辞从最初的利诱许诺，已逐渐变为赤裸裸的威胁。
　　“苏相，”一位阁老声音沙哑，透着疲惫，“逆贼方才又来催促，言若再不奉诏，便要……便要断我等水米……”
　　值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
　　苏明远冷哼一声，看都未看那些文书一眼，随手将其拂落在地：“断水断米？让他们断！老夫倒要看看，是他们先饿死我等，还是陛下的天兵先至，诛尽这些逆贼！”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虽面色憔悴，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诸位同僚，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日便是渴死饿死在此值房之内，也绝不可向逆贼低头！否则，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先帝？有何面目见天下黎民？”
　　他的话语如同强心剂，让原本有些惶惑的众人再次挺直了脊梁。
　　“苏相所言极是！”
　　“吾等宁死不屈！”
　　然而，坚定的口号无法缓解实际的困境。口干舌燥，腹中饥饿，烛火摇曳，消息隔绝……绝望的情绪如同潮湿的霉菌，在寂静中悄然滋生。
　　一名年轻些的翰林忍不住低声道：“也不知……文卿他……是否安然出去了……”
　　苏明远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杯中早已无茶，只是习惯性的想要端起来咋么一口。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儿子，此刻身在何处？是生是死？是否……已成功将消息送出？
　　就在这时，值房那扇厚重门板的底部，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极快地塞了进来！
　　离门最近的一名侍卫警觉地低头，迅速将其拾起——竟是一个揉成一团的极小纸团。
　　他立刻呈给苏明远。
　　苏相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他接过纸团，在众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展开。
　　纸上字迹极小，潦草，却依稀可辨：
　　“外援已动，扰其粮道。玉玺暂安。勉力支撑，望在旦夕。”
　　没有署名，但苏明远一眼认出，这是他安插在司礼监某个不起眼位置、平日只负责洒扫的一名老太监的笔迹！这老太监竟冒着天大的风险，打通了这极其隐秘的联系。
　　短短十几个字，却如同暗夜中的火炬，瞬间照亮了值房内所有人绝望的心田！
　　外援已动，有人在外起事！
　　扰乱叛军粮道，此计大善！
　　玉玺未失，逆贼无法得逞！
　　望在旦夕，陛下或许即将归来！
　　巨大的希望和激动让几位老臣几乎老泪纵横，却又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声响。
　　苏明远迅速将纸条凑近烛火，焚为灰烬。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燃起灼灼光芒，声音虽低，却充满了力量：“诸位！坚守！曙光将至！”
　　无需多言，值房内的气氛陡然一变，之前的萎靡绝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壮的、充满希望的坚韧。
　　而此刻，皇城之外，苏文卿正如同暗夜中的幽魂，穿梭于京城的街巷之间。
　　那夜他侥幸逃脱后，并未寻找安全之处躲藏，而是立刻开始了行动。他衣衫褴褛，满面尘灰，昔日清贵的翰林官如今形同乞丐，却恰好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他首先找到了与苏家交好、且对刘保等阉党早已不满的京营副将赵贲。深夜密谈，将皇城内情和盘托出。
　　赵贲闻言又惊又怒，拍案而起：“逆贼安敢如此！陛下待我等恩重如山！末将这就点兵，杀进皇城去！”
　　“将军不可！”苏文卿急忙拦住，“叛军据守宫墙，强攻伤亡必巨，且恐逼急了他们，害了阁老们和七皇子性命！如今当务之急，是外扰其心，内固其守，等待陛下回京！”
　　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叛军人数众多，粮草补给必是关键。将军可知他们粮草囤于何处？可能设法扰之？或断其一二？”
　　赵贲闻言，冷静下来，沉吟片刻：“西苑粮仓！那里囤积着部分京营和宫中用度，守备虽严，却非铁板一块。末将可派心腹死士，伺机放火。即便不能尽毁，也能令其焦头烂额，首尾难顾！”
　　“好！”苏文卿抚掌，“此外，还请将军联络可信同僚，散布消息，言陛下大军不日即回，动摇叛军军心，再则，严密监视各王府及逆贼家眷府邸，防其狗急跳墙或转移财货！”
　　与赵贲议定后，苏文卿又马不停蹄，秘密拜访了都察院的几位铁面御史。这些人或许手无兵权，却掌握着舆论和言路。
　　很快，一份份揭露刘保、孙坚、萧炜、萧焕等人历年罪状、以及此次谋逆详情的奏章底稿，通过各种隐秘渠道，开始在京官中小范围流传，甚至被抄录张贴于巷口。虽很快被叛军巡逻队撕毁，但消息已然传开，人心浮动。
　　是夜，西苑粮仓方向果然突起大火。火光映红半边天，成功引起叛军内部的极大恐慌和混乱，牵制了其大量兵力前去救火和加强守备。
　　皇城内，叛军首领们明显焦躁起来。
　　刘保尖利的声音在临时占据的偏殿内回荡：“废物！都是废物！连个粮仓都看不住！还有外面那些谣言！是谁散播的？！给咱家查！彻查！”
　　萧炜面色阴沉：“苏明远那个老不死的还在硬撑！玉玺至今找不到！没有玉玺，我们就算立了萧钰，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不能再等了！”孙坚眼中闪过狠厉，“必须尽快拿到玉玺，逼苏明远他们就范！否则夜长梦多！”
　　“如何逼？”萧焕皱眉，“那老家伙软硬不吃……”
　　孙坚阴冷一笑，压低声音：“咱家就不信，那值房里十几条人命，他苏明远真能眼睁睁看着全都饿死渴死？还有他那宝贝儿子……听说跑出去了？抓回来！当着老家伙的面……”
　　话语中的恶毒，让在场几人都打了个寒颤，随即眼中都浮现出狠意。
　　与此同时，苏文卿正藏身于一处极其隐秘的、早已废弃的宗室别院地窖中。这里是他幼时与玩伴探险偶然发现，连他父亲都未必知晓。他刚与一位冒险前来传递消息的家仆接上头，得知父亲等人暂时无恙，且玉玺似乎被一位老太监秘密藏匿，心中稍安。
　　但家仆也带来了坏消息：叛军正在全城加紧搜捕他的下落，悬赏极高。
　　地窖中阴冷潮湿，苏文卿啃着冰冷的干粮，就着微弱的水囊喝水。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合眼。
　　他知道，自己已成为叛军急于拔除的钉子。
　　他也知道，父亲在内阁，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更知道，陛下的援军，或许正在星夜兼程赶回的路上。
　　他握紧了拳，眼中没有丝毫退缩。纵然身如蝼蚁，亦要倾尽全力，撼动这看似坚固的叛军堡垒。
　　孤城不孤，因有忠魂不死。
　　长夜虽暗，然星火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