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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侍臣公孙子走进来的时候,宁升刚让下人煮好了茶。

      正是黄昏时候,海边的六螺城唯此时风景独好,站在苕华台上能望见红阳落海,真正的秋水共长天一色。微风沁人心脾,扫去一日燥热,正是品茗的最佳时候。

      茶是好茶,宁升有一弟封阳羡侯,就在今天午时,给他用红隼捎来阳羡第一捧的秋茶。他方令人加椒桂,捣成末,调成膏,亲自注水控制水速和落点,使汤纹水脉形成这时的海上日落之景。

      “王,来了两封信。”

      公孙子也不愿意搅了他的雅兴,但这两封信是了不得的大事。

      宁升专注地盯着茶汤,头也不抬,“哪儿的信?”

      “东宫的和焽王府的,两位信使在门口侯着呢。”

      本朝制令,皇廷信使身份尊贵,必得由信主亲自来拿取。宁升盯着茶汤叹息一声,站起来跟着他走到门前,眼见阶下立着一白鹭、一黑肩鸢,正在金丝楠木的停架上喝水补粮。

      白鹭是东宫的雅侍,黑肩鸢是焽王的爱物,宁升对这两个祖宗是既敬之又怕之。

      身在边陲山海小城,还要受累党争。本来他请求皇上让他来海上,就是为了避开这些乱哄哄的糟心事。

      公孙子问说,“王,咱们先看谁家的?”

      宁升在脑门里权衡一阵,往黑间鸢那里挪了挪脚,正准备伸出手去探。

      “王等等,东宫来的这位信使,是广平候!”

      公孙子卑躬屈膝,给白鹭做了一揖,眼神凝重地看向宁升。

      太子的白鹭都是从玄境得来,种为灵犀白鹭,教养在东宫。上珍名禽榜首:灵犀白鹭“秋千”,为玄境清宗的上清境所育,是灵犀白鹭种的第十六代嫡子,眼为赤金耀色,性高傲活泼,平时极恭谨,战时至凶猛,会说人语“寡人”二字。

      “秋千”是皇上在太子满月时所赠,那时候皇上抱着太子在御花园,问说,“吾儿给这白鹭起个什么名儿?”太子指了指园里的木秋千架,咯咯笑个不停,因此就给这榜首的珍禽起了这名。

      宁升想起那时候他也在旁,与众叔伯兄弟姊妹们,一齐陪着还是婴儿的太子前去摸那“秋千”的头。秋千乖巧灵动,收进宫来的时候也不过一岁,眼神还清澈明净。

      当时的焽王还向皇上央求了半天,从皇上手里将太子抱过来,摇来摇去地逗他笑,谁曾想现在就剑拔弩张成这样了呢。

      后来皇上与太子秋围的时候遇上猛兽,秋千抵死护驾,皇上一高兴,笑说这鸟既然自称“寡人”,又这么灵性,不如封个侯给它当当,于是破例给鸟封了广平侯。这事有人传为雅话,也有人道风凉,但也没传说了太久。毕竟广平县在太子属地,自家封自家玩罢了。

      宁升知道,广平候不为一般的信使,东宫是不会擅自放出它来做送信的差使。除非是太子有重大之事,不得不教广平候出马。

      太子有言,见广平候如见本人。广平候的信等于是太子耳提面命,宁升思虑过后,走到白鹭面前卸下信来。

      展信大惊,宁升赶忙同公孙子说,“快,叫膳房备晚膳,浆果茶水现在就给我弄,乐人舞伎现在去别枝馆候着,仪宾给我到苕华台下去等,还有,派人给我去把长史和学士、在城内的参军、卫帅,都给我叫来迎门,现在就去!太子车架进城了!”

      ————————

      谢流离站在六螺城下,一边往前吃力迈步,一边向那高耸的城墙望过去。

      城墙足有八十丈高,原本就是山城,巍巍进云,颇有云山雾罩之感。只不过下面二十来丈看着老旧,越往上看中间三四丈看着干净了些,再往高了更是净得发蓝,可见是后来数次补高,直到今天高耸震撼的模样。

      谢流离记得少时的童谣,“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带把刀,城门底下走一遭。”

      那歌谣说的是帝京第一门定云门,而这门竟然比定云门高了足足两倍有余,且每隔一段时日砌高一次,可想不是阻挠人,而是阻挠城外的“异物”。

      眼看还有半里的脚程,谢流离正了正背上的照袋,继续往城门口走。这个时候听见城门轴承喀拉拉地巨响,上面高抬的巨门竟然正在缓缓降下!

      此时刚入了黄昏,谢流离仰头看一眼西南太阳,才将将要落下去。但城门口确实已经没什么人在走动了。她揣度这里靠近蜃海,恐怕是海里的“异物”会跟着潮汐出来。而这个时候的蜃海,该涨潮了。

      谢流离扶住背后的照袋不让它晃荡,拔腿往城门跑,一边大声喊:“别——关——门——等——等——我——!”

      城门口前方有个泥水洼,不长不短也有几丈远,眼见她正要避过去了,忽然听得身后一句男人喊叫:“避让!”

      马蹄并车轮的声音由远及近,谢流离转了身去,还没得看清楚,身上就飞来一架金辂马车,那马前蹄高抬,惊惧一叫,正正踏在她的胸口上,将她仰面踏倒在泥洼之中。

      马后蹄错落而开,驾着马车的车夫横扫一眼地上的谢流离,露出极为惶恐的神色,但他也毫无迟疑,头转向前方一声“驾!”,金辂车从她的头上驶过。

      谢流离的胸口吃了痛,喷涌出一口血。好在她曾在玄门修行,不是轻易死得了的。光天化日的有人想杀人不偿命,她可咽不下去这口气!

      眼见这车轮子从她两侧手臂旁滚过,所幸是没有轧住,她仰头看见车底的几根横木,两手两脚迅疾一探,挂了上去。

      ……

      金辂车在城门落下前驶了进去,车夫重重喘息一口气,将马蹄控得缓慢了些,眼睛盯着那马前腿溅上的血走了神。

      马车里坐着的太子舍人靳羊,本正靠着车壁阖眼小憩,突然间一阵动荡摇晃,他惊醒起来扶着车壁,赶忙瞅一眼绒席上还在熟睡的太子。

      “烘奴,前边撞上什么了?”靳羊掀开帘子问车夫,车夫磕巴道,“没什么、兔子。”

      “兔子那么大响动?”

      车夫脸面发白,“没看清楚,可、可能是鹿。”

      “没看清楚?兔和鹿长得像吗?你哄谁?”

      车夫吓得一哆嗦,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撑在地上,脑门一遍遍磕在马车壁上,“舍人饶命,这六螺城的城门到了此时必得落下,听说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因为城外那东西不长眼,太阳一下山便要从海里钻出来往墙上爬,咱们要是刚才没进了城,谁也甭想给咱们开门了……我、我就着急了些,撞了个人……”

      “混账东西,”靳羊压低嗓音说,“太子在里面睡觉,你想因为此事把太子吵醒么?你说天王老子来了不管用,现在来的是太子,城主人是他哥哥镇海王,你说镇海王给不给他弟弟——太子殿下开门?”他急赤白脸地骂了车夫一通,随后长舒一口气,“不管撞了什么,继续为太子尽你的本分。这事没人知道就算,谁让你是我外甥,烂泥扶不上墙!”

      说罢靳羊把帘子甩下来,不想再看他那蠢笨得一无是处的外甥。他一边因方才的事生闷气,一边也安慰自己道,好在人是被轧死在城外了,城门已经关上,第二天即便有尸体,那也可推到“异物”的身上。

      这个时候太子的嗓子闷哼一声响,靳羊吓了一跳,见只是他老人家向这头侧了个身。

      太子殿下如今二十有一,长得如玉如雕的姿容,俊隽世人难匹,读书经国纬论,策略滔滔,兵法有道,刀光血雨策马敌营的功绩也尽人皆知,然而就是有一个毛病:从小就嗜睡,现今越来越严重了。

      听玄境有道门尊长探过太子的脉说,他是魂魄里残缺了一魄,才导致了这个外隐的病。说是外隐,但事实上,随着时日增长,这病已经越来越显露出来,到了如今已要一天睡上八个时辰,只有四个时辰能醒。

      这自然是其他人所不能知道的机密。现如今皇上年迈,一年多病,太子与焽王明里暗里的“来往”越来越多了。太子如今借着国学招人出来寻山涉水,实际上是为了找自己那残缺了多年的魄,来应付接下来的权位斗争,死守住自己的太子之位。

      可是山水迢迢的,这一片残魂也飘了许多年,玄境道士仙长都请了一拨又一拨,谁也没辙,又能怎么找呢。

      这事若是有一天给焽王的人知道了,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试问满朝臣满天下的子民,若是知道即将登位的太子,是一个整日长睡不醒且越来越无法醒来的人,又有谁还会支持他呢?

      在这个当口,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太子什么错也不能犯,太子身边的人更是什么错都不能犯。一想到他这个没心肝撞死了人的外甥,更是气的心肝脾肺都要裂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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