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我先觉》叶枕流

11、我本一癫人（一）

　　欧阳约的信自京城快马送来的时候，温良玉和梁采玉正在喝茶。

　　堂下站着一个婢女，名叫清月，是梁府年初新买的。

　　“你三番两次换掉我的药，是要做什么？”梁采玉病怏怏地靠在桌案边，喝了口茶，“别说你不知道。我从很久以前就注意到你了，小苑、小蕙、宋嬷嬷、陈嬷嬷都监视过你，大家都看到了。”

　　清月一言不发，一副死不开口的架势。

　　“我的药是压制我疯病的，你如果要换也应该是换毒药，直接把我毒死好了。怎么还换成了补气养血的药。这是为什么？”
　　无人回答。

　　“我知道了。雇你的人一定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有疯病。非要我青面獠牙、狂病大作你们才能满意？”
　　依旧无人应答。

　　“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别的。你年方十七，黼州扶阳县人士，亲娘早逝，你爹又娶了一房太太，后娘又生了两个儿子。有了后娘便相当于有了后爹。你后娘本来打算将你嫁给一个年已八十的富老头，你不愿意。你后娘又想把你卖给刺史府做丫头，你又不愿意。自己跑出来。之后杳无音讯。你当时不愿意，现在又怎么愿意了？”
　　房里阒然无声，只有温良玉喝茶时不小心打翻了茶碗的声音。

　　梁采玉瞪温良玉一眼，又叹道：“我们已经找到你爹了。你爹一听说找到你了，那叫一个感激涕零。可惜你爹只是扶阳县县令手下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吏。任何比他官位大的人都可以捏死他。既然如此…”
　　清月道：“小姐要是想以我父亲要挟我，那就错了。”

　　梁采玉摊手，“我可没说要拿你爹威胁你。我是说，你爹那么可怜，我当然要把你还给你爹了。到时候你回家了，再遇上你的后娘，到时候是嫁给老头子还是给人为奴为婢，我们也管不着了。

　　看清月又闭口不言了，梁采玉又道：“你就在想，雇你的人肯定会管你的死活的。他肯定承诺过你，事情办成之后许你多少银钱，带你去何处谋生。可是我提醒过你了，你爹是个小吏，对于平头老百姓而言，他就是官府，他的话就是圣旨。可就算如此，你爹依旧可以被比他高的官随手捏死。而你不过是个小丫鬟，那个人真的可以救你吗？自古做细作的人，不是被敌方杀，就是死在自己人手中。你自问你是什么重要人物吗？值得那个人跑到扶阳再救你一次吗？这种下药的事情都办不好，你还能帮到他什么？”

　　清月眼神飘忽。

　　梁采玉为她畅想将来，“把你送回你家之后，你后娘肯定巴不得靠你再多挣点钱。你爹哭得死去活来的，但他是在惋惜那笔本来可以收到的钱，还是在惋惜你？到时候，甭管是快进棺材的还是瘸子，甭管是香的丑的，只要他有钱对于你后娘来说就是座上宾，就是她的东床快婿。”
　　清月跪在地上，“请小姐救我。”
　　梁采玉一脸戏谑，“你都要害我了。我为何要救你？”

　　“我不是要害小姐。雇我的人只是怀疑小姐在装疯，所以让我换了小姐的药。只要确定小姐是真的有疯病还是装病，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他答应我，到时候给我钱，让我离开黼州。”
　　“雇你的人是谁？”

　　清月摇头，“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他每次见我，都是蒙着脸穿着斗篷的。只是…”
　　“只是什么？”
　　“他左手手腕上有一颗黑痣。”

　　清月此话一出，温良玉和梁采玉的眼神顿时变了。温良玉埋头喝茶，生怕露出惊讶的神情。梁采玉放在桌子上的手微微蜷起，长指甲险些刺破了手掌心，“你说那人左手腕上有一颗黑痣，可以比划一下吗？”
　　清月抬起手，挽起袖子露出手腕，她指着靠近脉搏的地方，“就是此处。”

　　梁采玉眸光一闪，似有所思，“罢了，温宅你是待不下去了。你回刺史府吧。我就说你不擅长熬药，我需要一个更擅长熬药的婢女，用你来换她。你就跟在我娘身边，不会有你对你不利的。对了，雇你的人手腕上有黑痣的事情不要再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雇你的人。不然你命休矣。”
　　清月拜了三拜，“是。多谢小姐垂怜。”

　　正在此时，阿琮跑进来说：“欧阳丞相的信送来了，说是给姑爷的。”
　　温良玉登时精神一振，“快拿来看看。”

　　信上说，陛下得知此事大喜，本欲立刻叫他进京，但是陛下身边的一个道士卜了卦，说来年四月启程最佳，因此他最好在黼州再待半年，以陛下的圣旨为信，再动身。不过，黼州那边还有自己的几个门生，让他前去拜访。

　　梁采玉听了，只淡淡说了一句，“让你去拜访，那你便去吧。快入冬了，小苑小蕙，你们给他多带些毛衣服。”

　　*
　　欧阳约的门生在黼州有名的江河楼开了一个宴席，专门宴请这位皇帝失而复得的皇孙。
　　宴席吃到一半，一个小厮忽然闯进来，高喊：“着火了，着火了，咱家着火了。”

　　“着火了？谁家着火了？”
　　“他的声音好耳熟，不会是我家的阿金吧。”
　　“我家着火了吗？”

　　一时之间，席上乱作一团。有想走的有想留的有想跑到窗边看看的，众人碰头碰脚，嘈杂异常。

　　那小厮到处找人，被裹挟在人群里遍寻不得，“姑爷，姑爷。谁看到我家姑爷了。”
　　有人问：“你家姑爷是谁？”
　　小厮道：“我家姑爷就是刺史大人的东床快婿呀。”

　　温良玉这才知道，是自己家着了火。他还正俯身吃菜，听到有人喊他才站起身来，“谁家着火了？”
　　那小厮赶到近前，正是家里的小厮阿川，“咱家着火了，姑爷。那火可大了，烧了半个府邸。你快回去看看吧。”

　　阿琮随侍在旁，一边给温良玉披外衣，一边问道：“怎么就着火了？”
　　阿川道：“不知道啊。忽然间就着火了。”

　　阿川和阿琮护着温良玉往外走，“让一让，让我们出去，我们姑爷府里着火了。”
　　人群还在乱糟糟地吵闹，“哪里着火了？”“什么？烧着了？”“哪里烧着了？”
　　温良玉和主办宴席的人说了告辞，才走了。

　　三人好不容易挤出来，在江河楼门口看温宅的方向。冲天的大火，直直向上的黑烟，还有随火而起的四散的飞尘。

　　温良玉抬脚要走，就听有人吟道：“遥遥烽火盛，只疑是攻城。一朝得知走水了，碰头的碰头，踩脚趾的踩脚趾。”
　　三人看去，发现是成亲那天遇到的会做打油诗的疯读书人。

　　阿琮啐他一口，“你说点好的吧。”

　　*
　　温良玉从宴上跑回来的时候，火还在烧。
　　小厮、丫鬟、嬷嬷一众人等提桶来回奔走。

　　温良玉四下寻找梁采玉的身影，抓住路过的小苑就问：“你家小姐呢？”
　　小苑好不容易腾出手指向街对面，“小姐在那里坐着呢，姑爷你也快去歇着吧。”

　　梁采玉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在家常的素衣外面披上一件大氅。头发也没来得及挽，只是温顺地披在肩上。
　　她静静地坐在街对面店铺前的台阶上，一手拢在袖中，一手抓着什么往嘴里塞。见他风风火火地赶来，抬手让他看清自己手里的东西，“回来了？你要吃吗？”

　　温良玉垂眼看去，是烤焦的馒头，“这是…哪里来的？”
　　梁采玉道：“厨房烧着了。厨子从里面抢救出来的。你别说，比寻常烤的馒头要香甜很多，许是意外得来的东西更美味吧。”

　　温良玉道：“你给了我，你吃什么？”
　　梁采玉从身侧拎出来一袋馒头，袋子被烤得焦黑，“这么多馒头，不够？”

　　温良玉闻言接过，坐在她身旁，无声地嚼着馒头。
　　两人一边吃烤馒头，一边看众人救火。

　　“诶，对了。我把你爹娘给搬出来了。”
　　“我爹娘？”

　　梁采玉微微后仰，露出身侧立着的两个牌位。两个牌位置于台阶上，正对前方，像是和梁、温二人比肩而立。
　　温良玉双手抱拳，馒头夹在手指间，“多谢多谢。”

　　两人坐着看人救火看了好一阵。
　　“我们是不是该帮帮忙？”温良玉问。
　　“要帮你去帮。我身子骨弱，还有病在身，没那个力气去帮忙。”梁采玉说。
　　“那还是坐着吧。”温良玉吃完一个馒头，又伸手要，“我去了也只怕是越帮越忙。”

　　梁采玉扔给他一个馒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看到着火，心里其实很高兴。”
　　温良玉吃馒头吃得说话都含糊了，“这却是为何？”

　　梁采玉将馒头掰碎，一块一块地塞进嘴里，直到嘴里塞不下，才停手。说话也同样变得含含糊糊的，“这世上能快快乐乐地过日子的人没有多少，敢冲出来说我是干干净净地过日子没有一点道德瑕疵的人也没多少。能在这世上尽兴地活下去的人要不就是疯子，要不就是傻子。疯子可以做疯事，让所有不如自己愿的人都吃瘪。傻人感觉不到日子苦，也过得快活。”

　　温良玉点点头，表示赞同。

　　梁采玉继续道：“装疯卖傻是我的强项。装疯是为了痛快，卖傻是因为傻子最惹人怜。但其实，我生性就是个疯子。我看到毁灭就快乐。小时候最喜欢看砸玉做的东西，玉盘子、玉如意、玉碗，碎的那一刻发出的声音我最喜欢。也爱看大火，如果直烧到天上去的大火能把人间都烧干净了该有多好，如果能把我也一起烧掉那就更好了。”

　　温良玉道：“火毁灭一切，雪覆盖一切。”他抬头看天，“下雪了。”

　　在吞噬一切的大火中，雪来到人间。接触到火的前一刻，雪花融化成了水滴。极致炽热的红与极致冰凉的白凑在一起，映着两人冷漠却动容的脸。

　　四周商铺的人也来救火。火势渐渐转小。这般震撼人心的场面骤然出现，又骤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