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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曲终 ...

  •   江彦最初是一个正儿八经的道士。

      八岁那年田埂上蝗虫泛滥,官府的苛捐杂税收得紧,催得也紧。养父母家里不算富裕,缺银两少稻米的,可也没选择将他卖往高门换取银两。

      当年玄隐山招学童入山修习,毛驴都望而却步的陡峭山崖,他愣是凭着一股狠劲,嚼着满腔的咸腥,入选玄隐山,好歹混口饭吃。

      最初在师门的时候,他也算年少成名,十五六岁的年纪,崭露头角,压了玄隐山的师兄弟们一头。他跟随师傅去民间捉妖,降妖,伏妖,甚至后来,他靠谋杀妖物为生。道士手里的银子太碎太满,手上积的污血也愈越愈多。

      好景不长,过眼之云烟。

      他这样的人享有得了盛名一时,享有不了盛名一世。玄隐山的师兄弟们相继出山,相继成名,他不再是选择的唯一。王朝兴衰更迭,人又何尝不是?

      他到达了自己的瓶颈,命运的巅峰,却跌落了神坛。

      他散着手头的金铜银钱,替养他的爹娘翻新了坟墓——青石,雕花,甚至镶金,只可惜再多的耗资,也不是给活在凡间的人。

      他决定告别师门,决定还俗。

      他杀妖,十六岁的稚手翻滚,封印了只闹宅的水妖,盛名流传,开在了民间坊里。

      山下五年间,时光岁月匆匆一晃,他被接踵而来的沧桑磨得粗糙,麻木的流程,四处的奔波,血液的腥臭让他反感,以至于害怕。

      道士重回玄隐山的那天,云层厚重,长空阴沉,积蓄着随时倾盆下雨的滔滔能量。

      他不敢看师父的眼睛,也没兴趣听师门兄弟的言论。

      他是来告别的。

      孔雀神山面向他的出生地,生也如此,死亦这般。

      见过了太多的生死,也考虑起自己的生死。

      他在孔雀山头隐姓埋名,靠卖符纸为生,主持村头的请神送灵诸般祭祀。

      他偶然遇见了落入捕兽夹的萧子暮,没选择再抄起老本行。

      也许是对当年在腥风血雨里捏碎妖物脖颈的那个道士,一个赎罪与偿还。

      江彦本性,不认为存在于世间的物种没有活着的合理性。

      游行的长队愈发逼近,江彦神色有些凝重,玄隐山赋予了他一对阴阳眼看破凡妖,眼下的蓝袍使者妖气很重,可他没法具体地辨清那到底是何等妖物,但看着模糊的形态估计与他身后的萧子暮同源。

      若是抱着善意,那又为何会化作人形混在游行长队里?

      “你不用上香火吗?”萧子暮上前挪动几步,伸手挡开了江彦,身形直白地裸露在那只孔雀的视线下。

      江彦略扫了一眼身侧的萧子暮,转身折回了篝火旁,木桩子旁横躺三支指头粗的竹签香,两捆鞭炮。江彦借着篝火挑起的火苗,点上了香,烧起了干草,鞭炮的噼里啪啦迎接了游行的鼓点锣乐。

      云珊轻拖着偌大的香笼,红褐色的眼眸闪过一丝妖异的光,她看着眼前的道士轻俯下身子,对后头轿子上陶制的孔雀雕像至少明面上虔诚地拜上三拜,再将新燃的香埋进了香笼内,一支再一拜,接过了三支将燃尽的旧香。

      萧子暮站在江彦的几步开外。云珊是他母后的近身侍女,从他出生记事起,母后的身边便一直跟着这样一个姑姑。

      母后先后嫁过两任丈夫,他是第一任丈夫留给母后的孽种,继父是稳坐高台的一国之君,自然不愿亲近他。

      想来他成年在即,恐他分上帝土一羹。若他消散于妖族结界之外,一箭双雕,两全其美不过如此——少玷污一块封地,也少了族人的闲话。

      谁让他的生父也是凡间的野孔雀?人间与妖界,自古就天差地别。

      那面青铜八卦镜,光溜溜地暴露出他生父的一点没有的妖气。

      他想来,也是血缘的维系,命运的造弄,在凡间倒比灌木编织的孔雀牢笼自在。

      云珊此番混作游神使者,想必昭示着他那父君允了这等作风。

      “江道长,”云珊的朱唇轻挑,素手上扬起了两块玉石,轻盈淡色的白玉,圆润剔透的碧石。

      她将手里两块传神的玉石轻置在了江彦的手心,眼眸眼波流转,道:“替我交给那孩子,姑娘希望他在人间活得好。”

      江彦眉头稍动,倒是毫不客气地揣进了手里。

      钱财有时候什么都是,有时候什么都不是。他癖爱玉石,手里头的收藏凑一凑也不是抵不过云珊的施舍。

      云珊再一扬嘴角,明眸皓齿,侧头含笑地扫了萧子暮一眼,便轻飘飘的转了身。

      游神的长队若游龙摆尾,调转了方向,一年初始的福气使命般地送到了每家各户。山路里所剩青叶不多,清瘦的枝桠埋藏着生发的芽孢。

      江彦两头拉扯摇摆了片刻,倒是放弃了跟随长队去往庙里的原计划,他偏头,再转身,萧子暮的眼里有他看不清的情绪。

      山风清冽,拂动着人的青丝与衣袂,两块玉石轻递到了萧子暮眼前。

      好半晌,江彦才试探性地说了两句:“其实我看得到,糊涂地修习过阴阳眼。”

      萧子暮眉目的颜色很深,以至于他轻耷拉下来的时候看起来有些阴郁,听到江彦的话罢,倒是抬眸横扫了他一眼。

      江彦不确定萧子暮那是好意的媚眼还是恶意的白眼。

      “但,我学艺不精,看不清你是什么妖,”江彦用另一只手轻搭在了萧子暮的肩头,好套近乎。

      “无家可归的落魄孔雀,你要供奉我吗?”

      这回换江彦愣住了。

      他原来道是哪只山鸡修成的妖,还惊讶于萧子暮敢对自己的同类下狠手。

      江彦轻笑一声,花枝乱颤,“诶,”他原是要调侃两句,但萧子暮的眼眸太深,像高速的漩涡一般将他卷了进去,顺走了他的记忆,卡住了他的咽喉。

      也许,对一只不如山鸡的孔雀,要留给他一丝安心和一寸尊严。

      江彦轻拍了两下萧子暮的肩头,像他安抚以往央求降妖的惊慌雇主一般,再是贼兮兮地笑了几声。

      萧子暮过往在水边踱步的时候,常听到一些闲话,在凡间有多番经验的长老式孔雀总是端着个架子说,若是不懂如何面对凡人,你就冲他笑笑,凡人太容易接受别人的笑。

      可是萧子暮忽然发现,他也很容易接受凡人的笑,比如现在,很惊艳。

      道士手上的红痣太像胭脂,萧子暮想将它涂抹在道士的唇间。

      “我可不可以再留几天?”等萧子暮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江彦忽地扬起了他那轻佻的眉,收拢了手间的两块玉石,道:“随你,这东西你不要就抵押给我了。”

      四时者,春生,江彦刀尖舔血日子过腻了,便来隐居,闲云野鹤的日子过惯了,便找个物种来解解闷,物种什么的不重要,见着了心里头就欢喜的东西,那便留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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