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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3章 一入回廊深似海 ...


  •   夜不归宿的疯狂,是我按部就班的人生里,唯一一次勇往无前的脱轨。

      次日清晨,在温暖的怀抱中醒来。好闻的男性荷尔蒙涌入鼻息,轻轻睁眼,正对着一张俊美的脸,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显然还沉浸在梦中,小心翼翼伸出手,用手指去碰触那柔软鲜红的唇瓣,昨夜的旖旎还在空气中流淌,把克制的理智交给原始的冲动,不着寸缕的坦诚相见,皮肤与汗水的摩挲交缠,相爱的年轻男女,初尝了世间的另一种美好。睫毛忽闪如扇,醒来的安月苼眉目含情,眼波流转,径直吻向怀中羞赧无措的我。暧昧拉扯,如胶似漆,干柴烈火,都是相爱时奋不顾身的模样。

      这天晚上,韦鹤祎神秘兮兮往我身边一坐,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似的:“男生宿舍爆炸新闻,安月苼昨晚彻夜未归,姑奶奶,你们,不会,真那啥了吧”?架不住死缠烂打,斜了他一眼:“嗯”,语气轻描淡写。韦鹤祎惊讶得无以言表:“我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进度条直接拉满,这让老夫情何以堪”。我在桌子下踹了他一脚,不置可否。之所以不管不顾,踏出打破禁忌的那一步,是我用青春和健康下的赌注,这场豪赌,就看明天去医院的检查结果。如果第六感应验,那这次,我可能难逃一劫,如果皮囊终将不受控地走向衰败,不如以最美的姿态在爱人面前盛放。

      雾柳暗时云度月,露荷翻处水流萤,月光下的暗影令人沉醉,荷花池边的长椅还散发着日晒后的余温,晚风拂面,一缕清莲淡雅的馨香钻入鼻腔,我一个人,静静坐在长椅上发呆。四年前,重度再生障碍性贫血,带走了最爱我的姥爷,晚期血癌,在两个月的时间里折磨和摧残□□,把这位钢铁般的老战士痛到崩溃哀嚎,姥爷临终前的惨状在眼前挥之不去,我在图书馆里翻遍文献,很明确地了解到,这种病容易出现家族遗传。这段时间身体莫名的异常,似曾相识,心里的隐隐不安愈演愈烈,我,开始感到恐惧。

      “叮”……大脑深处代表平静的那根弦,猛地被凭空生出的怪力扯断,撕裂般的疼痛从眉心侵袭而来,像被人用砖头猛击后,又用凿子加大力度不断捶打,一下接一下,剧痛从眉心往两侧太阳穴蔓延,迅速包裹住整个天灵盖,毒蛇般在脑中刁钻地游走,紧揪着头发,痛苦地从长椅上滑下,跌落到草地上,阴寒之气从背后攀至肩膀,“成……沁……梨……”校医院的经历并不是幻觉,陌生又熟悉的女声在耳后萦绕,我像只搁浅的鱼,嘴巴一张一阖,却发不出一丁点声响,有人从旁经过却视若无睹,我与外界的联结突然就被一刀切断了。

      慌乱地在衣兜里摸索手机,遍寻无果,绝望到快要窒息的瞬间,草丛中忽然发散出一抹橘黄的光亮,静音模式下的诺基亚5200嗡嗡嗡地震动着,显示有电话打进来。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脸憋得通红,挣扎捡起手机,滑开滑盖:“梨梨,喂,梨梨,怎么这么久才接,听得到我说话吗,你没事吧”?慕非浑厚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叮”……撕扯太阳穴的剧痛凭空蒸发,被掐住的咽喉猛地松开,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又能发出声音了,困住我的无声屏障在电话接通的刹那间,悄然遁去。

      我紧攥着手机:“哥,你在吗,我好怕,我怕是要死了”……在慕非焦急的追问中,我彻底兜不住情绪,颤抖着嚎啕大哭,方才的疼痛、窒息和无声的恐慌,化作不受控的眼泪夺眶而出。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控一切,我整理好情绪,将连日来无端端的噩梦和幻觉,接连出现的青紫色瘀斑,前所未有的肠胃不适,突如其来的眩晕昏倒,对电话那头的慕非一一详细说明,这个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是我可以托付一切,也能倾诉一切的树洞,所以犹豫片刻,我连不顾一切献祭初夜的疯狂,也对他和盘托出。

      电话那头的慕非,原本一直在安慰我,最后还是被我的离经叛道,震得沉默良久:“梨梨,别想那么多,明天你先去医院,做个全套的身体检查,等结果出来再说,不要担心费用,哥马上转钱给你。你这个傻姑娘,昨天晚上,做好保护措施了吗?你已经成年了,与爱人共度春宵,没什么可羞耻的,哥只希望你保护好自己。你刚刚提到的幻觉,姥爷过世前,提醒过我,你体质特殊,容易被脏东西沾染,姥爷给你的袈裟环,切记不能离身”。慕非提起,才想到军训不能佩戴首饰,就把贴身戴在胸前多年的袈裟玉环脱下收了起来。

      2005年9月10日,星期六,辗转难眠,翻下床,找出柜子里锁好的袈裟环,郑重地戴回脖子上,玉环与皮肤贴在一起,沁凉温润,感觉紊乱的脉搏都安稳了下来。环视一圈这间承载了大一时光的六人宿舍,在顶楼六楼,没有空调,冬冷夏热,没有厕所,没有阳台,简陋拥挤,寒假时重装翻新后,不见了剥落的墙皮,架子床和桌椅也换了新的,不过住了几个月味道还没散,每天早上起床,我总觉得鼻子发痒胸口发闷。舍友还在沉睡,宿舍一片死寂,我轻轻带上门,独自前往在市中心的医院。

      一个多小时的公交颠簸后,从郊区抵达S大第一附属医院,这是S市最好的三甲综合医院,没有门诊的周末,只能先去急诊。急诊室的人生百态像连续剧一样上演,潮涌推搡的人群,鱼龙混杂的疾病,杂乱无章的秩序,抢救室里与死神赛跑,消毒水味冲刷一切,众人脸上混杂困惑、焦急、痛苦、躁动、不安。找到地方排队挂上号,快速问诊,开单抽血,上次在急诊抽血,止血不过三五分钟,今天扎针的左手肘,针眼一直往外渗出血珠,浸透了一根又一根止血棉签,持续摁压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艰难止住了血,手肘中心往四周蔓延一片五六公分的深紫色淤青。期间护士几次过来察看,脸色凝重。

      十五分钟就出了报告,七零八落的箭头上下乱窜,急诊科的年轻医生盯着报告单,眉头紧锁,脸都快拧巴成一朵菊花了,不得已拿起电话,开始摇人。不多久,一位满头银发的白大褂推门而入,年轻医生站起来恭迎:“这位是我的导师庄儒云,血液科主任,庄主任是我们华南地区血液病领域的知名专家,我请她过来斟酌一下”。

      庄儒云慈眉善目,手扶着老花镜,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内心天人交战:如此糟糕的血项指标,还能自己走进医院就诊,换其他人,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人可能早就没了。接不接手?眼前这个女孩,如果能活下来,会是国内血液病临床史上的极端罕见病例,但送走的概率是99%,,再过两年就退休,拿职业生涯的收官去冒险,不值得。五分钟后,她把报告单翻了个面,取下胸前夹着的钢笔,写下一个名字和电话,递给我:“你的问题有些棘手,可能需要马上住院,报告你拿着,去三号楼住院部五楼血液科,找一个叫黎天成的主治医生,找不到人就打电话,说是我让你来的”。

      我躬身道谢,双手接过,走出急诊室时,偷偷扭头,看到庄儒云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她对年轻医生摇了摇头,神色写满遗憾。我怎么会不懂医生的潜台词,急诊转住院,意味着情况危急,直言棘手和摇头叹气,意味着命悬一线。站在贴着“血液科”三个大字的玻璃门外,陌生又熟悉的忐忑让我停住了脚步。感觉面前这道门,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回头一步是阳光,往前一步是黑暗,也许,我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姥爷的性命被收割时,刚好八十岁,即将踏入这扇大门的我,刚满十九岁,如果真的是血癌,我还能活着,从这扇门里走出来吗?

      厚重的大门在身后闭合,咔哒一声,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这是一条呈L型的回廊,病房分布在狭长的走廊两侧,进入病区最先看到一左一右两间VIP病房,是稀罕的单人间,一间门口站着个吊儿郎当的光头大叔,一间门口的门框上倚着位苦瓜脸老太太,两人戴着大口罩,有一搭没一搭地隔空拉着家常,看起来颇为熟络。我经过时,苦瓜脸老太太咳嗽几声:“老贾啊,这个点能进得来病区探视,小姑娘八成是关系户”。“丁教授,咱们这个病,表面看起来跟正常人没啥差别,内里早就垮得一塌糊涂,我瞧她更像是急诊搞不定被发派过来的病号。”

      护士站在病区中央,一路上,除了最初的两个单人间,我陆续看到了为数不多的几间双人间,接下来三人间,四人间,六人间,尽头还有一间像是急诊抢救室的十人大通铺,也都住得满满当当,走廊的左右两侧还有两排简陋的床位,只有床架子和简易床垫,连床头柜都没有,只挂着个床位牌,稀稀拉拉躺着几个排队等待入院的病号。护士们小跑着来回穿梭忙着备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井然有序在查房,除了医生护士的声音,病区里过于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有点心慌。

      一个胸牌上写着「黄佩瑜-护士长」的老护士,见我探头探脑,主动过来打招呼,看了庄儒云留的字条,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带到了黎天成的办公室门口,我还没回过神来道谢,她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了。深吸一口气,我轻轻叩响了这间办公室的门。“请进”!黎天成嗓音低沉略带嘶哑,坐姿挺拔,身形瘦削骨感,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短发又油又乱,肉眼可见的憔悴,一看就是刚下夜班。她接过我手中的报告,仔细问诊后,关上办公室的门,拉开检查帘,示意我脱掉外衣,躺在检查床上,她要为我做触诊。

      我顺从地脱鞋,脱衣,躺下,听从她的指示,抬手,抬腿,侧身,翻转,拱起腹部,深呼吸,吐气。轮番的听诊,触诊后,她用右手三指稍稍用力,按压我的胸骨中心,按压腹部只隐约觉得酸胀,但胸骨竟然像针扎般刺痛,我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冷汗从额角流下。黎天成将我扶起:

      “你家里上至三代,是否有直系血亲,得过血液类的恶性肿瘤,或是其他恶性肿瘤?”

      “我姥爷,前几年再生障碍性贫血走的。”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医院,你妈妈是医生,你外公是血癌走的,我想,你的心里多少都有猜测和判断,对不对?”

      我望向黎天成,轻轻点头。

      “实话实说,凭经验判断,你现在的情况不是很乐观,但没有骨穿确诊前,我不好妄下断言。把你家主事人的联系方式给我,必须马上办理住院,离开这里你随时有危险,从即刻起,你必须寸步不离病床,找一个靠谱的朋友来陪床,住院手续也交给别人去办,记得联系学校请长假,等骨穿结果出来,我给你补开疾病证明。”

      黄护士长高效地安排好了床位,指挥我换上了巨大的蓝色条纹病号服,松松垮垮,像个麻袋套在身上,左看看,右看看,几乎完美变身越狱兔。要联系安月苼吗?我盘腿坐在床上,忧心忡忡,才刚在他面前以最美的姿态绽放,真的不愿意破坏自己在他心中的美好,长叹一口气,我拿起手机打给了韦鹤祎。逃课的韦鹤祎正在宿舍呼呼大睡,接起电话的时候还迷迷瞪瞪,听到我需要紧急住院,一着急差点从架子床上滚下来,弹起来手忙脚乱换衣服,电话那头一阵鸡飞狗跳。“别着急,你韦爷我速速就来”!

      从接完电话到站在我的病床前,韦鹤祎拢共花了不到一小时,病区刚好过了门禁时间,他拎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就冲了进来。“你第一时间打给我,而不是打给安月苼,我懂的,恋爱中的女孩子嘛,爱面子,咱们真兄弟,不见外。路过报刊亭买了你最喜欢的杂志,小超市还顺手带了点你爱吃的零食和水果,怕你等得急,咬咬牙奢侈了一把,斥巨资打车过来的,你就安心躺着好好休息,我带了银行卡,住院手续我这就去办。怎么样,还得是你韦爷办事靠谱吧,嘿嘿嘿”。

      我俩正贫嘴,我妈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平静,毫无波澜:“梨梨,刚刚S大附属第一医院血液科的黎天成医生,给我打来了电话,详细解释了你现在的情况,你爸已经在请假了,他会坐最近的一班车出发,明天你需要做一个骨髓穿刺的检查,你爸会在你检查前赶到签字。晚上你让鹤祎来医院陪你,有他在我跟你爸比较放心。先别想那么多,也有可能是青春期常见的紫癜,听医生的话,如果检查结果不尽人意,我会第一时间赶过去”。

      也许是预感到凶多吉少,可能会被医院扣下,我离开宿舍前,把所有的贵重物品都背了出来,笔记本电脑,PSP,随身听,银行卡,现金,首饰,都塞在随身的背包里。抽了血的针眼隐隐作痛,侧躺在床上,情绪恹恹,心里沉甸甸,将背包抱在怀里蜷成一团,猜测明天骨穿可能查出的结果,担心安月苼知情后将面临的分手,惆怅千辛万苦争取到的「海上学府」要拱手让人。此刻迷迷糊糊的我,还茫然不自知,进入回廊时,身后紧紧闭合的大门,要把我关在这里多久,门内门外,切断的,是普世人间的和风细雨,奉上的,是十八层地狱的刀山火海。

      黏稠的血液在血管内结成一颗一颗葡萄状的疙瘩,斑驳的皮肤洒满大块大块的黑紫色瘀斑,枯瘦到塌陷的脸颊和干巴如木乃伊的身躯,癌症如同贪婪嗜血的魔鬼,一点点吞噬了病床上老头的生命力。吗啡已然压制不住剧烈的疼痛,咬紧的牙关咯咯作响,我伏在老头耳边:“姥爷,梨梨知道你很疼,不要再忍了,疼就叫出来吧。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你的女儿,你放心走吧”。老头怒目圆睁,浑浊的瞳孔恢复清明,紧紧攥住我的手,用尽回光返照的余力沉闷嘶吼,我蹲跪在床边,伏在他身上恸哭流涕,送老头走完人生的最后几分钟。

      感觉有双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泪眼婆娑抬起头来,病床上还卧着那具温热的遗体,一个散发迷离白光的身影从遗体中坐起,随即白影缓缓脱离□□躯干,完整地站到我身旁。饱满的脸颊,红润的脸色,睿智的眼神,结实的身体,和煦的笑容,唯独缺了龙头拐杖,我难以置信,跪在地上痴痴地看着这恢复健康的姥爷,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白影心疼地蹲下,用袖子帮我擦,捧起我的下巴,就像小时候我每次哭鼻子时一样:“梨梨,别哭,姥爷要走了,你好好的活着,别忘了对我的承诺,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我的女儿,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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