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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心脏的高空弹跳 ...


  •   2004年9月1日,告别十八年来妈妈的贴身监管和无尽唠叨,拖着巨大的行李箱长途跋涉,终于开启了我期盼已久的自由大学生活。没能去往自己理想的大学,对S大的期待值就降到了最低,等踏进低调的校门,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绿荫漫卷的开阔校道,叮铃铃的单车来回穿行,素雅的荷花池静伫校道一旁,翠绿的荷叶摇曳生姿,池中一汪清澈波光粼粼,新中式风格的教学楼、宿舍和食堂人流熙攘,浓厚的学术氛围,多元化的国际接轨,我的天,这里简直是超乎想象的世外桃源。

      宿舍生活不出所料的格格不入。来之前就听闻这是个排外的省份,果不其然,宿舍六名女生,只有我一人来自外省,本地的方言对我来说就像外星语;只有我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也从未与人共享过卧室;只有我来自内陆山城,沿海城市的女孩较为黑皮精瘦矮小,我这166的身高和白皙的皮肤,在S大竟然显得鹤立鸡群;只有我的专业课在下午和晚上,与其他舍友完全颠倒,即便我半夜啃书写作业的时候轻手轻脚,女孩们还是会故意,在早上六点闹钟齐鸣,大声拖动椅子用力甩门,长此以往,我的睡眠严重受影响,甚至有点神经衰弱。

      习惯了独来独往,舍友们低级的排挤手段频出,我一个外省人,人生地不熟,还是决定收敛锋芒,暂时忍气吞声,攒钱租房子搬出去住。可每月只有七百元的生活费着实捉襟见肘,舔着脸想多要一点,吃了我妈的闭门羹,反倒激发了我的斗志。我开始尝试各种兼职,S大BBS论坛上有个兼职群,混迹其中,可以找到五花八门的工作,于是,S大最强兼职王诞生了,宿舍发传单、报亭卖杂志、球赛拉拉队、健身房带教、杂志彩妆模特、发型走秀模特,我打着各种有意思或高报酬的零工赚外快,如同高速旋转的陀螺,才入学两个月,就累瘦了十斤。

      此外,我的身影还活跃在舞蹈团、话剧社、广播站和主持赛,以最大限度挤压睡眠时间为原则,除了半夜无处可去只能窝在宿舍,其他的时间,我都尽量避免与抱团的舍友产生交集,眼不见为净。人一旦投入到感兴趣的事情里,根本意识不到时间的飞速流逝,很快充实的大一新生生活便结束了,虽然业余时间都在放飞自我,但专业课的学习我怎么可能落下,S大「海上学府」游学奖学金,英文系一等奖学金,英语四级六级证,也被我一并收入囊中。唯一苦恼的是,怎么说服我妈点头那半年的出国游学计划。

      S大的军训很特殊,安排在大一结束大二开学前的一个月,军训期间还开了个「小学期」,要求白天军训,晚上上课,导致暑期回家只剩短短七天的休整时间。我妈把我这七天的假期安排得满满当当,把我像商场里的模特一样挂在橱窗上来回展示,是她作为“模范母亲”的保留节目。暌违两年多,我又站到了医院大楼前,回想起那场令我高烧一星期,至今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告别式,仍心有余悸,脚步都沉重了几分。

      药房在一楼,姚主任跟我妈是二十多年的同僚,看着我长大的情分,她见我便皱眉:“梨梨,你怎么瘦了这么多?都快瘦脱相了,我瞧你气色有点不大好,怕不是贫血了,待会还是去查个血常规吧”。我妈难得休假,刚拉着我和姚主任唠了没两句,急诊的救护车就呼啸而至,车上拉下一名中年女性往急诊抢救室赶,120医生正跪坐在她身体正上方,满头大汗做着心肺复苏。经过时姚主任对着我妈感叹,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似乎认识这个被抢救的患者,我好奇就多嘴问了一句,才得知救护车上下来的,正是两年前,我意外找到的浮尸的母亲,或者说,她是高三女孩李梦的母亲。

      从姚主任的口中,得知李梦浮尸河中的案子至今未破,成了一桩无头悬案,她从失踪到落水期间,到底经历了什么,无从得知。李梦是遗腹子,父亲在她出生前便意外身故,如今李梦又无故惨死,巨大的打击让她的母亲精神失常,短短两年时间,使用各种方法自寻短见,被送来急诊抢救已经不下七八回。“太惨了,好好的一个女孩,听说特别早熟懂事,给她做尸检的法医是我同学,说李梦死前遭受过性侵,□□被损严重,但由于在水里泡了太久,没有取到有价值的物证,也无法锁定嫌疑人,无法确定是他杀还是自杀,也不怪她的母亲会疯”。

      被水泡得膨胀发白的皮肤,随水流波动起伏的黑色长发,未着寸缕自动翻面的尸体,猛然张开的浑浊黑瞳,死死紧握的双拳,突然咧开的挂着淡黄色污迹的嘴角,嘶哑沉闷的“救我”…… 脑海中尘封的画面一时间蜂拥而至,那令人不适的腐臭和溃烂的皮肉,在我的大脑中鼓荡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我捂着胸口,突然眼前一黑,顿觉天旋地转,眩晕持续了十几秒秒,我腿软得几乎站不稳,本能地抻着手边的圆形立柱,蹲下来便哇哇大吐,喷出了满地的污秽,才觉得恶心和头晕有所缓解。这下倒好,本来看热闹的我,也一并被架进了急诊室。

      在急诊室躺了一个多小时,大大小小的基础检查做了个遍,除了有些贫血,没查出来什么大毛病,最后医生只能以过度疲劳气血两虚把我送了出来。回家的路上,我妈一脸得恨不得拿绳子把我拴在身边的表情,「海上学府」奖学金要坐邮轮出海当交换生小半年的事,我自觉吞了回去,反正费用都由S大基金会承担,还是先斩后奏稳妥些。七天转眼即逝,我坐上了返校的大巴车,山高水远,在长途卧铺这种鱼龙混杂,颠簸嘈杂的密闭空间里,十几个小时的路程变得尤为难熬。

      靠在卧铺上百无聊赖,望着窗外忽闪而过的飞鸟,情绪低沉,这次回家的短短几天里,突如其来的恶心呕吐,难以名状的消化不良,都是胃部不适的征兆,可我的铁胃一直都很强健,难道是因为平时不按时好好吃饭,经常拿泡面打发晚餐,把胃搞坏了吗?脑眼前又浮现那具惨白的浮尸,那声“救我”……一直在脑海中回荡,眩晕感又一次袭来,感觉像一叶扁舟,被抛进狂风大浪的汪洋之中,毫无规律上下悬浮,胃液翻涌,掏出塑料袋狂哕,把胃里的早餐吐得一干二净。吐完后面如菜色,仍觉天旋地转,便倚着枕头,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天色阴沉,细雨绵绵,我左手拿着半块汉堡,右手紧紧攥着徒步杖,嘴里咬着行军手电,身后是那块爬满苔藓的山石,面前是那方凹陷的湖湾水潭,李梦的尸体仰面朝上,漂浮在灰绿色的湖水中,手电的光线打在浮尸的脸上,一片发泡的惨白,我想逃,却发现双腿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一人一尸就这么僵持着,咔嚓,一道球状闪电伴着雷声,径直劈落在浮尸之上,李梦的身体过电一般疯狂抖动,突然,它的上半身向后弯折90度,头又往回转动180度,以一个离奇的姿势面对着我。

      被浓黑充斥的眼球乱颤,淡黄的黏液和灰白的污秽从咧开的嘴角往下流:“救我,来这里救我,救救我”!嘴里的行军手电一松,砸向潭面,李梦紧握的双拳展了开来,一只手接住坠落的手电,把光柱朝我的脸上照来,另一只手,使劲掐住它自己的脖子,直至黑漆漆的眼球从眼眶中脱出,诡异地滚落到我的脚边,开始往我的身上爬,我只能像赶虫子一样双手乱舞,吓得屁滚尿流,就在浮尸的眼球快攀到我眼眶边缘时,忽然之间身体一松,能动了,“啊”!我惊叫着从梦中弹起,脑袋狠狠磕到卧铺的天花板,痛得我龇牙咧嘴,才算彻底醒了过来。

      一路颠簸,困意再浓,我也强撑着精神不敢闭眼,生怕再回到那个可怖的噩梦中去。

      十几个小时的苦苦煎熬,大巴终于平安到站了,下车取了行李,深呼吸一口S市咸湿的海风,黏腻的空气中混合尘土和汽油的味道,回到现实的感觉真好。转乘回S大的巴士,校门外的公交站前,一个欣长挺拔的身影意外映入眼帘,少年俊朗,目若朗星神色分明,鼻若远山高耸挺直,风仪自若,天质自然,在人群中卓尔不群,远远望着他,脑中蹦出无数华丽的辞藻。看见我在驶来的公交车上,少年嘴角抑制不住勾起好看的弧度,用力朝我挥手,等公交到站,他已经迫不及待守在下客门的位置。

      这个少年,英俊,聪颖,勤奋,理性,是我大一这一年,生活里唯一的变数。

      他接过我的行李箱,我则亦步亦趋跟着走,他突然停下脚步,趁我愣神的片刻,自然牵起我的手,又轻轻一拽,顺势就把我搂进了怀里。他俯下身,贴在我耳边低语:“成沁梨,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都没意识到我会想念一个人到茶不思饭不想,以后怎么样我不想管了,我决定了,我要跟你在一起,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一个人的梨梨了”。被告白的瞬间,我整个人都懵了,好似在梨花漫天的春日,身体被充满氢气,像气球一样漂浮了起来。我把脸埋在他的胸膛,用力点了点头回应。心里的绚烂烟花,嘭一声炸向天空,绽放的声响震耳欲聋,云朵变成了七彩棉花糖,我的心脏,在云上高空弹跳。

      我与安月苼初识于舞团的招新,对视的第一眼,能感到彼此的视线都微微一震,练舞这么多年,舞团里的男孩一个赛一个的好看,我以为自己对美色早已麻木,没想到,初见他的第一眼,就感觉肺叶一窒,挺拔高挑,肩宽腿长,肌肉匀称,浑身散发健康活力,希腊雕塑般的下颌线,深邃立体的眼窝,圆圆的杏眼神采飞扬,阳光穿透树影映在他的脸上,纤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真是一副美好的皮囊啊!果不其然,所有的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某个冬日的夜晚,走出舞团的排练厅,安月苼扯了扯我的衣角,问我能不能陪他走一走,我们并肩而行,踱步到学校边缘的水库,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并排坐下,寒风萧瑟,水波如镜,黑夜吻着大地的心事,他沉默良久,将身世娓娓道来,中学时父亲过世,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哥哥艰难求生,哥哥们早早担起养家重担供他读书,全家人把希望,押注在他的身上,靠贷款读完大学,考上公务员,成为家里顶梁柱,他的人生路径,早早被规划好了方向。而我,则是毕业回家,部队任文职,嫁个好人家,当贤妻良母,陪在我妈身边,我能想到的逃离方式只有出国,而他,不能逃。

      相视无言,我望见他眼里的一池粼粼,还未走进他的眼睛,灵魂便已至湖心。他何尝不动心,所有的隐忍克制,是明白我们的未来,注定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从呱呱坠地的瞬间,我们就走上了两条迥异的人生路,即便想要逃离,方向也南辕北辙,如果此刻牵手,未来终将分离,不如保持距离。互为舞伴的日子里,汗水和体温日复一日触碰交织,懵懂少女和早熟少年之间,暧昧在克制地踊动。但时机不对,但我们都默契地未曾逾越。

      彼此知晓心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心照不宣保持着适度的理性。练舞时眼神擦出火花,我们会在停止的下一秒马上转头,高抛托举时,他始终保持着绅士手,偶尔一起散步时手与手无意碰触,我们也会立刻弹开,抑制想去牵住对方的冲动。我们身边都不乏走马灯似的追求者,他有围观打球热情送水的花痴少女,我有在女生宿舍下弹唱表白的热血少年,但我们都很默契:保持距离,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爱情总让人冲昏头脑,令人大跌眼镜的是,率先失去理智的人,竟然是安月苼。一别不过数日,他就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公然直球告白了。这天晚上,我们十指紧扣,散步到水库,深夜褪去了热闹的外衣,地上散落几个啤酒罐,昭示着先前恣意的狂欢。我们走到上次冬夜里谈心的位置,心照不宣,一齐停下脚步。依偎在他怀里,晚风拂面,风里杂糅着奶油般甜美的桂花香气,安月苼摩挲着我肩膀,把头埋在我的长发里,深呼吸:

      “我有无数次想像现在这样拥抱你,可我没有勇气。下个月你就要启程「海上学府」了,一想到有四个多月无法见到你,我所有的理智都崩塌了。”

      言毕,他不经意间,用手勾住我的脖颈,眼神直勾勾地穿透我的瞳孔,温柔地吻了上来,不经世事的两个人,僵硬而笨拙地回应彼此。我睁开眼,偷偷看他颤抖的睫毛,绯红的脸颊,是印象派的油画,如同夕阳在我的瞳孔里跑马。他的唇,柔软温热,宛若弦弓,拉满我的欢愉;他的呼吸,炙热喷涌,仿佛箭矢,射穿我的心肺。哪怕世界崩塌成一座孤岛,我们也要慌张地拥抱,两个不安分的生命,终在温和之中,开出暴烈的花。

      十九年前的春日午后,我在庭院的漫天梨花雨中,用肉肉小手抓住的一片纯白花瓣,花语是永不分离的纯洁初恋;此刻的晚夏深夜,我在黑暗的山水间,接纳一个爱意盈盈的吻,彼此人生的,第一个吻。风轻咬着夏末的动脉,月亮酿出一杯梨花酒,敬青春,干了这杯月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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