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枫长青》浮碧一川

1、夏夜与流浪狗

　　夏天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是热烈，是自由，是生命力，是凉爽的水波，是璀璨的星空，是新生命的开始，是奔赴下一站的成长。
　　而夏天对于令一部分人来说，却是阴暗泥泞的街道，是层层叠叠的乌云，是万钧厚重的雷鸣，是无穷无尽的雨季，是走不出去的黑夜。
　　所幸夏天结束了。

　　狂风吹落树叶，雨滴拍打脸颊，沈辞盈手中提着木棍，雨水洗刷着上面晦暗的血迹。
　　最后一个人狼狈逃跑后，她把棍子丢到一边，静静地看着地上惨死的两条流浪狗。
　　它们被折磨地早已没有完整的四肢，沈辞盈前日才将它们送去洗净的棕色毛发变得污浊不堪，身上大大小小无数的伤口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两只小狗的头。原本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安葬它们，可是时间不早了，她有事，需要早些回家。
　　四处看了看，只能将它们暂时放在树下，捡了比较大的叶子盖住，又将自己的伞斜立在上方。

　　夏天的最后一场暴雨结束了，一阵风吹来，穿着短袖浑身湿透的沈辞盈感受到了凉意。
　　宽大的黑色T恤灌着风，沈辞盈撩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
　　在院外看到客厅里站着两个身影，她止住了脚步。
　　姜让尘正好站在阳台上，门口的灯光照在沈辞盈惨白的脸上，他慌忙拿出手机给她发消息。
　　身上是湿的，手机屏幕也是，她透过水珠看到屏幕上弹出的消息。
　　“妈回来了，在吵架，从后面翻进来？”
　　沈辞盈熟练地绕到侧面，沿着墙边爬上了姜让尘的窗台。
　　握住姜让尘手的时候使了点劲，差点把她这个病弱的弟弟一起拽下去。
　　沈辞盈站定，“啧...你真的，多锻炼锻炼身体吧。”
　　“是你非使劲拽我。”
　　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了雨水的痕迹，开门的时候姜让尘听见了楼下不绝的吵架声。
　　沈辞盈站在楼上听了一会儿，准备回房间洗澡的时候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在看到沈辞盈冲下楼的那一瞬间，姜让尘叹了口气。
　　他跟着跑下楼，看见沈辞盈一脚踹向他们的父亲姜鹤。
　　姜鹤还没反应过来，沈辞盈又是一拳砸向他的脸。
　　他趔趄了一下，眼中翻腾着愤怒，沈辞盈瞥见他的手在抖。
　　如果不是沈林秋在场，这双手下一秒就该落到她的脸上了。
　　姜让尘扶起一旁的母亲，她的手臂被破碎的瓷器划伤，正往外冒着血。但她却似毫无感觉般，只盯着姜鹤的方向。
　　“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沈林秋被姜让尘搀扶着坐到沙发上，她朝沈辞盈招了招手。
　　“小盈，去哪里了？没带伞吗？”
　　雨珠顺着沈辞盈的头发滴在沈林秋的手背上，她温厚的手抚上沈辞盈的脸，“怎么这么凉？快去洗个热水澡，不要感冒了，会很难受的。”
　　沈林秋没有问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不问她为什么是从楼上出现的，只是叮嘱她千万不要感冒了。
　　姜让尘拿出药箱，“我帮妈包扎，你快去吧。”
　　“好的。”

　　迅速洗完澡，随意吹了吹头发，客厅已经被姜让尘打扫干净，姜鹤也不在家了。
　　“妈去睡了，让我叮嘱你早点休息。”姜让尘把沈林秋准备好的热水端给沈辞盈。
　　沈辞盈接过，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他们什么时候离婚？姜鹤什么时候滚出我们家？！”
　　“在商量了，你...”
　　“他不就是图钱么？他也配？这种人为什么不出门就被车撞死？”
　　姜让尘坐到沙发上，慢慢跟她好好说：“妈明天和我一起陪你去学校收拾床铺，然后她要出差很长时间。周末...反正他不在的时候我告诉你，你想回来就回来呗。”
　　沈辞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开学？”
　　“比你晚一周，干嘛，你也想送我去学校吗？”
　　“我不要上学的么？到时候叫周叔帮你搬行李。”
　　沈辞盈转身回房间，“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姜让尘看着沈辞盈还有些潮湿的发尾，叫住了她。
　　“沈辞盈。”
　　“干嘛？”
　　“已经九月份了，秋天到了，新的学期也开始了。”
　　沈辞盈回过头，笑着看姜让尘，把手中的水杯往前举了举，“是啊，那就祝我们都拥有新的生活。”

　　被暴雨洗净的夜空像深邃的海洋，沈辞盈没有将窗帘完全拉上。
　　辗转反侧的夜里，她透过那一条望向天穹的缝隙想到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姜让尘是弟弟，生下来就体弱，沈辞盈的母爱光环觉醒得也格外早。在幼儿园的时候，她就已经会把姜让尘护在身后，小学一年级就会为了姜让尘和班上欺负他的小男生打架了。
　　她那时候很顽皮，姜让尘很安静，后来他们一个去学了跆拳道，一个去学了古琴。
　　看着姜让尘穿着长长的衣袍弹奏古琴的时候，沈辞盈总觉得他就像早些时候温文儒雅的公子。
　　在她的记忆中，小时候的生活就像棉花糖一样，是甜蜜的，柔软的，幸福的。
　　她曾吻过璀璨的晨曦，也曾窥探过童话故事的谜底。她从相册中看见过父母曾经惊天动地的婚礼，也从母亲给她讲的睡前故事里拼凑出了一段令人神往的爱情故事。
　　可是这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每个人都会变。
　　姜鹤慢慢地希望沈林秋永远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再也不要在外抛头露面。他们最开始是争吵，到后来他舍不得对沈林秋动手，就一次又一次地囚禁虐待沈辞盈。
　　曾经的山盟海誓都可以说散就散，何况是这个生下来就不被喜欢的女儿。
　　沈林秋想带他们走，又舍不得从前同姜鹤的旧情，一直试图感化他，让他回到曾经。
　　可姜鹤反而变本加厉，逐渐地将原本属于沈林秋的家产收入囊中，取代沈林秋在集团的地位。
　　迷迷糊糊中，沈辞盈总会想，从前那个温和的父亲，是不是只是她的想象。
　　或许只是她被丢在阴暗潮湿的街道时渴望的救赎，是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滋生出的臆想。
　　又或许，是真的存在过吧。
　　那十几年前的他，是会对现在他的所作所为感到深恶痛绝，还是觉得理所应当呢。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初秋的阳光澄清又缥缈，柔和地洒进卧室。
　　沈辞盈睡到中午才起来，洗漱完下楼发现姜让尘在端菜，沈林秋在厨房做饭。
　　这个对于她的同龄人来说非常普通的画面，对她来说，却仿佛此生不可多得的幸福。
　　想到这里，她竟忍不住鼻头一酸。
　　“小盈起来啦，我还准备让小尘去叫你呢。”
　　“正好，快来吃饭了。”
　　她帮着把饭菜端上桌，三人落座，沈林秋夹了一块沈辞盈最喜欢吃的辣子鸡。
　　“多吃点，下午妈妈和弟弟一起送你去学校。”
　　“怎么最后还是选了去一班呀，高二一班要和高三的一个作息，周六下午才能回来，周日中午又要去学校了，好辛苦的。”
　　沈辞盈刨了一大口饭，“一班比较厉害嘛，我想挑战一下自己。”
　　沈林秋继续给沈辞盈夹菜，“如果月考有掉出前五十名的时候，不要担心哦，就算从一班掉下来也没关系的。”
　　“放心吧妈，我会努力的。”
　　沈林秋满意地点头，转头看向姜让尘：
　　“小尘，什么时候才肯和姐姐一样努力？”
　　姜让尘挑眉，“一个家里有一个学习好的就可以了，而且我英语可比沈辞盈好了不知道几百倍。”
　　“博雅主要都是出国的，你自己对自己做的事情也要有分寸。”
　　“好的。”
　　“一个学期生活费我都给你俩打了，要出去玩或者买什么不够的话再跟妈妈说，明天我又要出差了，可能也要出去很久。”
　　“我和姜鹤...嗯，已经在商量离婚的事情了，现在公司是他在主理，我只能去跑别的。不过你们放心，妈妈一定会尽力争取你们的抚养权的，到时候也可以给你们和现在一样好的生活。”
　　沈辞盈也给沈林秋夹菜，“你也别太累，我们只要跟着你就行。”
　　这样闲聊家常的时光太难得，沈林秋去厨房拿勺子的时候，沈辞盈给满桌的饭菜和她的背影拍了一张照片。
　　窗外的蔷薇肆无忌惮地向上延伸，就像在深渊里努力朝着新生活挣扎着靠近的她们。

　　饭后，沈辞盈把碗洗了，借口出去买点去学校吃的零食，骑车去到了昨天晚上的地方。
　　令她惊讶的是，那把黑色的伞被折好放在草地上，一个穿着一中红色校服的男生正往他堆出来的土堆上插进一根树枝。
　　校服外套被他系在腰间，他穿着黑色的短袖，发尾的头发很短，露出了一片白皙的脖颈。
　　沈辞盈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向前还是躲起来，愣神时，对方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回头看到她。
　　以沈辞盈贫瘠的词汇，她形容不出在看到那张脸时的感觉。
　　像穿膛而过的子弹，正正击中她的心脏。
　　午后的阳光在树荫下投出一片斑驳，照在对方的脸上，她顺着光点看到他的左眼上方有颗痣。
　　就像是美神嵌上的宝石。
　　对方朝她笑了笑，嘴角边有浅浅的梨涡：
　　“是你保护了它们吗？”

　　沈辞盈被那笑容蛊惑了一瞬间，但很快收回视线，看向土堆。
　　“不是。”
　　对方却像没听见般，继续自己说自己的。
　　“最近它们都不怎么吃我给的东西了，我想应该是有人买了更好的给他们吃。”
　　“前几天下雨，它们身上一定脏兮兮的，可等我带着毛巾来的时候，发现它们已经被洗的干干净净了。”
　　对方把伞递给她，沈辞盈也不再解释，接过了伞。
　　“但它们还是死了。”
　　男生轻轻拍了拍土堆上立好的树枝，“它们本来就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有今天没明天的，你已经尽自己的努力给了它们最好的今天了。”
　　“它们会感激的，因为遇到了你这样的人。”
　　沈辞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随后走到土堆旁，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她没有扎头发，长发顺着弯下的腰垂落，在太阳下泛着金棕色的光。
　　她很快收拾好情绪，礼貌性地朝男生点点头，然后骑着自行车走了。
　　那道身影很快骑远了，站在原地的男生只来得及抓住视线里最后一道黑色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