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惑》焰上雪

12、脚印

　　“这衣带怎么这么复杂啊，还有这破地又破又窄，是人住的？……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

　　苗蛮蛮懒得搭理内室里金小少爷的抱怨，故意忽略暗中偷窥自己的眼神，在窄小的店铺张望一转后，才大喇喇的脱下被剑划破的外袍。

　　“麻烦姑娘帮忙看看，我这件衣服还有的救不哇。”说着露出两个俏皮的小虎牙。

　　其实，在他对面拿针做活的女人真的很难再被称为姑娘。和顾家小姐相比，女人虽为方圆几里最优秀的绣娘，但全身上下竟没有一丝一毫精细修饰，配合着枯黄干瘦的脸，以及布满红血色的眼球，微弱的烛火下，看起来竟要比苗蛮蛮大出十几二十多不止。

　　见苗蛮蛮动作，她下意识退缩了一下。好像那衣服是什么晦气之物。但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颤颤巍巍的接了过来。

　　看她神情，显然是见过这件衣服的，甚至很熟悉，若非如此，也不会从他进入眼睛就像是粘在他身上，还以为他不知道。

　　看来那说古先生还是靠谱。苗蛮蛮想道。

　　只是女人显然很是戒备，苗蛮蛮只好坐在一边，装作等小少爷换衣服，旁敲侧击，和女人插科打诨的聊些有的没的，但女人只是低着头忙自己的事，偶尔嗯一声，证明她不是个哑巴。

　　可苗蛮蛮还是注意到，女人时不时会偏过头，朝门外悄悄打量。

　　门外，遥遥的传来小孩子念童谣的声音，脆生生的。

　　苗蛮蛮从来都是坐不住的，随意扯了件外衣披起，抱起脚下打转的阿黄，径自迈步出门。这才发现女人这家绣坊不大，甚至狭窄逼仄，哪里都透着一股梅雨天浸泡过的陈腐，但门槛却极新，看得出是近几年才更换过，更奇怪的是比普通人家不止高出一截，好险绊他一跤。

　　绣坊临河，门正对面是几棵柳树，入春柳枝发芽，破败的枝条上点点新绿，配合着灰蒙蒙的天，却很难让人感到欣欣向荣。

　　童音难以分辨，苗蛮蛮听了好久，才听出好像是在念——

　　“太阳下山了，娃娃要回家。妈妈不见了，娃娃很想她。妈妈去哪了，红色嫁衣裳。我来抱抱他，把他送回家。”

　　含糊的语调配合着清脆的拍手声，莫名诡异。

　　阿黄探出头，警惕的看着声音方向。

　　风吹过，苗蛮蛮看到柳枝掩映处，树下坐着一个穿布衣的小男孩，男孩圆嘟嘟的，短腿短手，看样子不过两三岁。

　　他像是沉迷于拍手的游戏，一边念着童谣一边将手掌拍向对面，好像和对面的孩童玩的开心。

　　而仔细看去，苗蛮蛮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他发现——

　　小男孩的对面哪里有什么人？只有一团类似人形的雾气，灰蒙蒙，湿漉漉的，只一眼就好像梅雨的天气，阴湿黏腻，让人很不舒服。

　　而小男孩却无知无觉，玩的开心。

　　而且苗蛮蛮发现，小男孩坐的位置紧邻河水，身体稍稍偏移就极有可能掉入水中，只是因为柳枝遮挡的原因，让人产生他离河距离较远，很安全的视觉偏差。

　　苗蛮蛮不觉朝小男孩方向紧走几步。却发现，男孩对面的灰雾迅速凝结，快速呈现出一个孩子的轮廓。

　　然后那轮廓渐渐清晰，幻化出头脸、手脚。

　　看背影，竟也是个男孩。

　　只是皮肤呈现死灰色，如同被虫蛀，又长时间被脏水浸泡，斑驳腐烂，坑坑洼洼。

　　那鬼孩显然察觉到苗蛮蛮的气息，手下不停，依旧和小男孩玩着“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戏，但偌大的头颅“咯吱咯吱”一格格生硬的朝苗蛮蛮的方向偏移，机械的顿挫感让人感觉祂头和脖子并非一体，而是强行嫁接上去的。

　　直到鬼孩的头强行扭转180度，身体朝前，面孔朝后，直直的面对苗蛮蛮，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没有一丝眼白，隐隐泛着绿光。

　　下一刻，他嘴一咧，嘴角上翘，露出两排细密的尖牙。

　　苗蛮蛮勉强可以称之为笑容。

　　一瞬间，黏腻的水汽裹挟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让苗蛮蛮莫名有一种落入河水却又无物可抓的无力感。

　　阿黄弓起背，“嗷呜”一声从苗蛮蛮怀中跳出，四蹄飞起，闪电般朝鬼孩奔去。

　　然后一个利落起跳，眼看要扑，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忽的耳边炸起——

　　“不要！！！”

　　只见刚才还在绣坊门口埋头伏案的刘绣娘一脸惊惧，着急忙慌的冲出来，发丝散乱着上前一把搂住坐在河边边沿的小男孩，抱的死紧，然后将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反复查看了几遍，整个人才像是忽的卸下一口气，转过头恨恨的盯着苗蛮蛮。

　　大概因为长时间缝绣，又舍不得多添灯油，一双眼睛跟结了蜘蛛网似的，红丝密布，眼球凸出，看起来恶鬼般，很是恐怖。

　　对此，苗蛮蛮一头问号：？？？

　　金家小少爷大抵也是被刘绣娘的这撕心裂肺的一嗓子惊到了，衣服都没穿齐整，拎着剑就冲了出来，环顾四望，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却只看见刘绣娘抱起自家孩子，买着头匆匆往绣坊走。那小男孩还扒拉着他妈，伸着头使劲往后张望，像是寻找着什么，嘴里含含糊糊的嚷着：“娃娃央，娃娃央”。

　　苗蛮蛮顿了一下，在苗疆，娃娃央是对娃娃的称呼。

　　刘绣娘听到孩子呢喃，忽的转头，一改之前木讷卑微的模样，朝河边厉声道：“滚！”

　　阿黄被吓了一跳，回头瞅了她一眼，见人没有威胁，随即转头，饶有兴趣的朝河边沿追逐了几步，没追上那鬼孩，探出个小脑袋低头往河里看，两条前腿小幅度捣腾，小尾巴也甩的急，看起来十分着急的样子。

　　“没事，可能是阿黄吓到孩子了。”苗蛮蛮随口应付了一下金小少爷，唤了声阿黄，但猫咪没理他。

　　金小少爷撇了撇嘴，大概被绣娘的粗野惊到了，倒也没多怀疑。

　　他最是在乎个人形象的，眼下衣冠不整，忙拢了拢衣服，边返回里间更衣室边嚷嚷：“我就说你那猫不行，非要养，跟个什么宝贝似的。什么品味！……还有你给我选的这是件什么衣服啊，我怎么越穿越奇怪——”

　　苗蛮蛮没告诉他，他给他专门选了件大号女装，也就是欺负小少爷年纪小，未亲近过女色。

　　小屁孩，老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呢，还敢让我叫你哥？

　　苗蛮蛮心里吐槽，嘴上却是让小少爷不着急，慢慢换，上前抱起自家的猫。

　　蹲下身时注意到，刚才小男孩对面的位置赫然落下一对小小的足印，湿漉漉的。苗蛮蛮立刻想到昨夜阴阳庙前，替死鬼附身林老太太的情景，同样也是一连串湿漉漉的足印。

　　而目前能够得到的消息，全部都指向被水溺亡的陈三姑娘。

　　但苗蛮蛮隐隐觉得其中另有隐情。

　　这件事情他本来是不打算去管的，他只想要赶快回到十万大山，苗家隐居的地方。家可能是回不去了，但可以在靠近族群的地方建一个小小的木屋，不用太好，够住就行，每天耕种过活，了此残生，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眼下看来怕是要耽搁一下了。陈三是苗人，是因为他，才流离失所。重生归来，他虽已不是大巫，但按照苗疆人的传统，不远万里，也要把她的灵魂带回苗疆。而且金满城那个傻小子，一点防人之术都不懂，也不知道他爹怎么同意他独自闯荡江湖，怕是要被骗的底裤都不留，他也真的是放心不下。

　　就当是报答他爹金满堂在自己最危难时肯伸出援手吧。

　　苗蛮蛮这么想着，抱着阿黄返回绣坊，与把孩子抱入里间藏起来后返回的刘绣娘迎面撞上。

　　苗蛮蛮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刘绣娘倒是白着脸，一副避讳莫深的模样，想要转头走人。

　　望着她的背影，苗蛮蛮忽的叫了一声：“阿娅。”

　　在苗疆，阿娅是姐姐的意思。

　　只见刘绣娘身体一顿，回头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苗蛮蛮。

　　她确实认识陈三，而且可能极为熟识。苗蛮蛮想到。

　　因为苗疆人在外，对于不熟悉的人，是不会轻易表明苗家身份的。尤其是在这乱世之中。

　　但是刘绣娘很快低下头，佯装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真的吗？”苗蛮蛮料到她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倒也不强逼她，只紧紧盯着她，微微笑道：“你家娃娃央叫什么啊？看起来长的多乖的，真好！”

　　刘绣娘一脸莫名的看着他。显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扯到她孩子身上。

　　“我听说陈三好像也怀过一个孩子，若是还活着，想来岁数差不多吧。”苗蛮蛮道。

　　他长的好，不笑时五官像是精心画上去的，眉眼间带着点水墨画般的疏离，但一笑那疏离感就淡漠了，多了少年的可爱俏皮，让人心生欢喜。

　　然而刘绣娘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像是看恶鬼一样盯着他，嘴唇发抖，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到底是谁，你想要干什么？”

　　苗蛮蛮笑着继续：“其实你也看到了吧。”看到小男孩对面的怨鬼，怕已是纠缠已久，若非如此，也不会修这么高的门槛。

　　“你——”刘绣娘脸色瞬间苍白。

　　就在这时，金小少爷终于把衣服穿好，骂骂咧咧的迈步出来。

　　苗蛮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我们今晚会去会一会祂，明天我们来取衣服，到时候还请您多费心了。”

　　金小少爷一脸懵逼，道：“今晚我们去哪？会一会谁？”

　　苗蛮蛮扫了一眼他的衣服，眨了眨眼睛。“金少爷，你穿淡粉色还挺好看的。”脸一蒙，猛一看还真挺像顾家小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