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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十五、

      夜深时,议事厅仍然灯火通明。
      段非慈与顾听雷正一桩桩一件件与赵思青核对。
      “惊蛰那日,你可还记得何事?”段非慈问道。
      “白天一切如常,傍晚有雷雨,我在看书。”赵思青答道。
      “之后呢?”
      “没有印象。”
      “那之前你与夏长淮去明州府?”
      “记得。”
      顾听雷看段非慈一眼,才问道,“师兄可还记得我为何在三清山?”
      赵思青努力思索,最终还是摇头。“不记得。我只记得你负气离岛,许久未归了。”
      “我是因为封印三绝剑受重伤,被送到叶掌门处休养。”顾听雷又问,“你还记得为什么解除三绝剑封印吗?”
      赵思青反问:“何为三绝剑?”
      顾听雷与段非慈对视一眼,二人都在对方眼中见到了惊讶和不可思议。“你不记得三绝剑?”
      赵思青摇头。“确实未曾听过。”
      “那师父临终之时的嘱托……”
      “师父不是仍在云游吗?”
      顾听雷的心沉了下去。赵思青的记忆似乎出现了混乱,与三绝剑有关的内容像是都被掩盖了——可又是什么人能做到?
      段非慈突然问道:“你可还记得镜天阁之事?”
      “记得,镜天阁遭海寇毁坏,柳沧海带人逃回了中原。”
      谈话到这里不了了之,顾听雷只当赵思青尚未恢复,也许休息几日便能记起一切——但段非慈直觉并不简单。
      他又悄悄去了封信给夏长淮,一为报平安,二则问问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赵思青回到房间,坐在床边,盯着油灯出了会神,仍觉得“三绝剑”一词对他而言完全陌生。可体内隐隐的内伤却也明确告诉他,旁人所言非虚,自己受伤确实与这三绝剑有关——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由有些烦躁,视线在房间里乱飘,无意间瞥到一个小匣子——竟被他放在枕边。
      但他对这个匣子毫无印象。
      他拿过匣子,轻飘飘地,像是柳木做的,打开看时,里面只有一枚古怪的戒指——剑客阅遍名剑的眼力告诉他,这戒指当是用剑尖精刃打造的。
      谁会这么傲慢,用兵刃之尖打造一枚戒指?

      柳星闻再次自幻境中醒来,只过去了两个时辰。
      他喘着粗气,汗出如浆,已无力起身,只躺在地上等意识慢慢回笼。
      与心魔对抗两个月,仿佛亲身逃亡一般,岭南密林钻过,苍茫雪山爬过,与西南的人熊搏斗,自东北的虎掌下逃生,朋友为夺他性命而来,杀手为取他神兵而至,甚至潜入沧州大牢,一路杀出重围……每一次撑不住时,总有一份执念在提醒他——他至少要活着出去,要让赵思青记起他,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在那人的记忆里……
      虽然手脚是他自己做的,但他绝不允许这件事成为遗憾。
      心魔嗤笑一声。“你二人,当真可笑。”
      “你又想说什么?”
      “一个不知情,一个不知爱,蹉跎光阴不肯坦白,凭空生些执念,何不安享一时快活,也好过日后追悔?”
      “没有你,才能真的快活。”柳星闻不甘示弱,“整日做些窥视之事,难怪成不了气候被人封印。”
      心魔震怒。“那就让你看看窥视之事能成什么气候!”

      赵思青自梦中惊醒,高空坠落的真实感仿佛还残留在身体里,使他一时间坐不起身。
      梦里似乎有人同他说,要以他的剑再来挑战自己的枯木;
      结果那人真的来了,剑与枯木并未分出胜负,却双双坠下悬崖。
      胸口隐隐的揪痛感做不得假,他应当是心痛的,可这人是谁?
      他又想到枕边的匣子。那枚戒指,他虽不知是何含义,但能被自己放在枕边,应当是极为重要的。
      这种未知又无法掌控的感觉令他有些恼火,索性不睡了,起身写了一封信,收拾了包裹,揣上匣子,连夜离开了。

      夏长淮本还在乐呵呵地旁观新入门弟子考核,突然被人拽着就上了房顶,只余底下众人惊呼和贺枕流一句“师父,赵掌门要马上见……你。”他瞅瞅房顶那俩人,又对其余人摆摆手,“继续,继续,没事了。”
      夏长淮左看看右看看,身旁这位老友如同年轻十几岁一般,恍惚又回到了年少时的锋芒毕露,只拽着他胳膊,略有些焦急,“我有事情问你。”
      “难得,你竟然能离开谪仙岛,看来身体是大好了?”夏长淮笑着问道,“那三绝剑,到底怎么处置了?”
      “不知。”
      “什么?”
      “我不知三绝剑,许是忘了。”
      夏长淮意识到事情并不似他想的那样,抬手阻止了赵思青。“去我那里说。”

      “你说你忘了?只忘了三绝剑?”
      赵思青皱眉。“应该还有一个人。”
      “谁?”
      “不知道。”
      夏长淮叹气。“我是观星的,又不是神棍先知,你不知道忘了谁,我怎么猜?”
      赵思青从怀中掏出匣子。“此物在我枕边,不知是何人所留。”
      夏长淮只打开看了一眼就合上了匣子。这么嚣张跋扈的东西,说不是那兔崽子的,平天门的大黄都不信。
      胸有成竹的夏长淮又恢复了以往老神在在的样子,玄之又玄地打了两句机锋,“你心如止水,却偏有人来吹皱;风过无痕,涟漪无踪,至于这风来自何处,还要你自己去寻。”
      赵思青却不听他这一套。“说人话。”
      “哈哈哈哈,”夏长淮忍不住笑出声,“你可还记得,上次问我何为情,我说你心如枯井?”
      “记得。”
      “我现在要收回那句话,年少眼皮浅,没看出你这桃花竟是要十余年后才会发芽,既然你忘了,证明有人不希望你想起,为了你的本心,也为了那人的公道,你可不是要自己去找?”
      赵思青到底品出了几分味道。“那人……与我……?”
      夏长淮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匣子。“不然呢?你为什么会把他的东西放在枕边?”

      柳星闻是被刺目的日光叫醒的。
      入目是谪仙岛那处揽星楼——天下剑客心向往之的地方。说来惭愧,他从未在白天看过这处建筑。
      正当他诧异自己怎会睡在地上,就听赵思青的声音传来,“既来了,怎不入内?”
      他略有些恍惚。谪仙岛上,一个弟子都没有,是不是有些过于安静了?
      但他还是走到揽星楼前。赵思青站在台阶上,背身对着他,“我知道你要来,特地遣散了旁人,此时岛上,只余你我。”
      他转过身,依然是记忆里温柔又包容一切的神情,但此时,他眼中的一切,只有自己。
      柳星闻不由得走上前,视线胶着之时,他到底伸出手,将那人拥入自己怀中——烈阳之下,明月何处?入我手,入我袖,入我怀,入我心。
      他将头靠在那人肩膀,轻笑出声,笑着笑着又突然落下泪——他举起手中枯木,毫不犹豫地刺入赵思青背心。
      “你?!”“赵思青”面色扭曲,一掌拍开柳星闻。“怎么发现的?”
      “假的就是假的,你又何不以真面目见我?”柳星闻大笑,“我已见到了你,你呢,还要继续躲躲藏藏到什么时候?”
      幻境一阵晃动,眼前之人已变成了另一名剑客的样子。
      柳星闻虽没见过此人,但见过画像。“你是……孟临渊?”
      “我即是他,他也是我,我与他,本就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柳星闻手中枯木下指。“既如此,请前辈赐教!”

      赵思青到底没从夏长淮那里问到更多的线索——那神棍只告诉他往海上去寻。
      东海那么大,也只能一个个岛屿寻过去,说不定在哪处便能想起来?
      这一年的盛夏,东海横行的海寇遭了大殃,逢人便说那龙吟掌门天下第一剑不知道怎么突然又起了侠义心肠,直扫得海寇一心向善金盆洗手从此出海打渔为生,陆上有亲戚的投亲,没亲戚的奔友,孤家寡人的在镇海湾盖个茅草屋码头扛包混口饭吃,有点本事的走街卖艺,一时间东海气氛为之一清。
      赵思青站在船头,眼见着一座高塔矗立的小岛近在眼前,掌舵的船夫却调转了方向。
      “老刘,怎么不去这座岛?”
      “赵掌门有所不知,先前这座岛突然从海里冒出来,也有不少人好奇想来看的,但那底下有个大漩涡,大家眼见着两条船卷进去了,从此再也没人敢靠近……”
      赵思青取下船尾筏子。“我去看看,你在此处等等。”
      “赵掌门当心漩涡啊!”老刘寻了一处远些的地方下了锚,再抬头看时,赵思青已不见了身影。

      这岛上,应当是有珊瑚的——可现在只余枯死的珊瑚石。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是这里,就在这里。
      可岛上死气沉沉,半点声音也无,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他应当站在岸边,回头喊过某个人的名字——是谁?
      眼前的镇塔,是被烧灼过的,为何要烧它?
      他顺着镇柱跳到镇塔的塔尖,只见一处被损坏的空洞。
      空洞之中,隐隐传来漩涡的声响——与苍龙眼相伴二十余载,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有个人,曾经从这里爬出来,抱住他,问过他一句话:
      “若我因地火而亡,你的剑心,可会蒙尘?”
      赵思青闭上眼,明明头顶艳阳高照,心却仿佛被冻住——
      “……柳星闻……”

      幻境片片崩塌之时,柳星闻手中枯木也碎为粉末。
      “小子,你确实当得一句夸赞,”那心魔也渐渐模糊起来,“但三绝剑,并非你可掌握,去找孟临渊吧,他会告诉你,应当如何。”
      “孟临渊……在哪里?”柳星闻急忙想抓住心魔,却只抓住了一缕青烟。
      “往来处去者,自然要向去处来。”
      柳星闻猛地睁开眼,自己仍倒在禁阁房间内,汗水已湿透了身下地板,三绝剑被扔在一旁,已黯淡如凡铁。他试着坐起身,只觉身上虽然沉重无力,心里却轻松惬意,明白这心魔多半是散了,一时雀跃,就想着要马上冲去见赵思青——
      刚站起身,接着又摔到了床上。

      赵思青马不停蹄赶到镜天阁,岛上仍旧满目疮痍,无人打理的样子。那处天空之城也不知以何为动力,仍浮在半空熠熠生辉。他寻遍了外阁,禁阁,每一处房间都看过,每一个角落都没放过,只在一处房间内找到半碗凉水——应当是无人居住了。
      难道柳星闻随柳沧海一起回了中原?可三绝剑那般魔性,他的心魔能控制住吗?
      赵思青忧心忡忡,决意回岛交代一下事物,就去把柳星闻抓回来——
      赶在其他任何觊觎三绝剑的人伤害他之前。

      柳星闻再次光明正大地踏上谪仙岛,也万万没想到自己是来找孟临渊的。
      心魔那句“往来处去”,他略加思索,便猜到失踪已久的孟临渊恐怕仍在谪仙岛。
      只是这许多年无人走漏风声,想来孟临渊的下落,只有有限几人知晓。
      他只得问渡口的弟子,“赵掌门可在?在下追道,有要事相商。”
      那弟子摇头。“掌门离岛已经数日,如今门中事务由顾长老代理,你可要与他相谈?”

      接引弟子带着柳星闻前往议事厅,刚巧路过霜刃坛上的午课弟子。一人走神看了柳星闻一眼,突然喊了一声,“鲛人?!”
      瞬间所有人眼睛齐刷刷地盯到柳星闻身上。
      “?”柳星闻莫名奇妙,看看他们,又低头看看自己,他刚刚应该没听错,为什么会说他是鲛人?
      任逍遥嘴巴张得能塞鸡蛋。“真有鲛人啊?!”
      被越云星呼了后脑勺一巴掌。
      那接引弟子似乎也被吓到了,脚下踉踉跄跄地,好歹将人引到议事厅,“您稍候,顾长老马上就到。”说完顾不得礼数,慌慌张张地跑了。
      谪仙岛弟子平日里都这么……随便的吗?

      那厢见过柳星闻的弟子还在大谈“鲛人救掌门”这一段,这厢顾听雷见柳星闻出示了三绝剑,示意为见孟临渊而来,又着人带他去了吟风崖下,见了那位“崖下老人”。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孟临渊接过三绝剑,以手轻拂过剑身,“你能以自身修为胜过此间心魔,三绝剑与你而言也已无用。”他将剑又放回柳星闻手中剑匣,“去吧。”
      一声脆响传来,江湖上掀风弄雨几十年的三绝剑,竟是片片碎裂。
      “前辈,这……”
      孟临渊摇摇头,望着远处海面。“小友此番剑心坚韧执着,料来再过几年,这‘无我之剑’,也可当得了。”

      柳星闻捧着剑匣离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赵思青离岛不知去了哪里,再路过霜刃坛时又被弟子围观,他心底纳闷却又不便询问,只能再被送回渡口。
      一条小船正靠岸,他抬头看时,却仿佛觉得心魔还没散——
      赵思青站在船头,双目一瞬不错地盯着他,未及靠上栈桥便已跳下来,却停在那里不再向前。
      仍然是那般温柔和包容一切的目光,但那处温柔之中,掩藏着吞噬一切的漩涡——
      如苍龙之眼,永无停歇。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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