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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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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前后，积雪开化，正是北兖最冷的时候。
长门宫中，宫门紧闭，一片死寂，只一人蜷缩在宫室的角落，寂静中传来阵阵咳嗽声。一身单薄的缟素衣裙，未施粉黛，未着钗环，如墨的长发直直的披散下来。
三年了，这是萧颜被关进冷宫的第三个冬天。
她听着屋外的雪水滴答，拢了拢榻上冰冷似铁的寝被想要让自己更暖和些。每到这个时节，四肢冷僵的苦楚痛的刻骨，手脚也被生生冻出了红红的冻疮，流脓发黑。
突然，“哐当”一声响，一个宫婢直直的踹开门。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冷意一下子灌满了整个宫室。
萧颜挣扎着起身，入眼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明黄色的织金绣凤的宫装。
为首的一身金丝广袖凤凰长裙旖旎拖地，如云秀发用两只缠丝宝石九尾凤凰金钗衬托梳成高高的美人髻，珠翠绮罗，彩绣辉煌。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北兖新后秋文君，肤如凝脂，樱唇琼鼻，明眸善睐，模样倒是个美人。
“没想到，姐姐竟然又挨过了一个冬天”，秋文君一声叹息，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一副话家常的口吻。
萧颜神色木然，只冷冷地道，“你来做什么？”
秋文君笑意盈盈，一双凤目藏不住的欢喜，“本宫来做什么？当然是来看看姐姐。”
她慢悠悠的在萧颜身上打量，扑哧一声笑着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宁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曾经的皇后娘娘，当日何等风光，现在竟然沦落到这种境地。现在，想来宁朝小皇帝也不会理会你这个表姐！”
萧颜默然无言，这些挖苦之词她这几年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二十七年前，大宁以天启帝萧景明反宣氏皇族暴政建国，开辟了大宁王朝。
天启开年，王朝初立。
十年后，天启帝传位给长子萧承正，后兴化帝萧承正因病薨逝，又把皇位传了给黄太弟萧承洲，也就是圣文皇帝。
而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永宁长公主，大宁开国皇帝天启帝的长孙女，兴化帝与明慈皇后唯一的独女，圣文皇帝的嫡亲侄女。
年少时的她骄纵成性，除了惠圣皇后所出的皇子公主，其他的又何曾放在眼里过，现在的小皇帝萧瑾玉也不过是圣文皇帝醉酒时宠幸一个宫女所出。
他也当然不会理会她这个有名无实的表姐。
秋文君摆了摆手，两名婢子悄然退出。她抱着一个鹅黄色绒毛暖壶，顺势找了把椅子坐下。
窗外不知何时放晴，阳光透过厚重的云雾，斜斜地穿过窗棂，洒满了幽暗的宫室。
秋文君悠然道，“这么好的天气，可惜姐姐现在很少能出门了。”
她看着萧颜并未理会她，顿了顿又道，“以前本宫还是女儿家的时候，也很少能出门。怀哥哥就经常偷偷来找。哦，不，现在该称陛下了。
一个是众所周知的小官家的庶女，一个是放养在宫外不受宠的皇子。
那时候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本宫同陛下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他说此生只钟情我一人。后来，陛下去了宁朝为质，再后来，他带着你归朝。
再到他登上九五至尊之位，他却立了你为皇后。萧颜，是你抢了原本就是我的位置！
不过，立了你皇后又如何呢？！
能立就能废！他说过皇后之位只属于本宫的！”
秋文君越说越激动，似要把这些年的委屈不甘通通都说出来一般。
“咳咳咳”，骨节分明的纤细玉手沁着一方素帕却阻止不了那接连溢出的咳嗽声，萧颜苍白的脸色生生咳出一丝血色。瘦削单薄的身体似风中弱柳，瘦弱不堪，摇摇晃晃的似要倒了下去。幽居冷宫多年，她身上的棱角早已被磨得差不多了。
听着秋文君这些话，她并不意外，而是意料之中。
这些年想起从前种种，她确信了一件事，那就是南宫怀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她，哪怕一丝一毫的爱意都没有。所以后来，她被轻飘飘一句“德不配位”就被废了后位，又被幽禁长门宫三年之久。期间，他没有来看过一眼，只一眼都未曾有！而她的国，她的家，他也从来没有放在眼里！
“你把千霜弄哪里去了？”萧颜开口问道，清冷如水的声线带着些许嘶哑。千霜是她的贴身女婢，随她一起从大宁陪嫁而来，又陪着她在冷宫相依相伴。可是数日前，却被宫人带走，至今未归，袅无音讯。
秋文君没想到她开口问的却是一个婢女，而不是关于他。
她先是楞了一愣，继而笑道，“千霜？是那个样貌还不错的婢子吗？听说数日前，陛下身边的吴公公要娶亲，对千霜更是一见钟情，故向陛下要了去。”
“吴公公？他是个太监！她娶什么亲？！”萧颜拂然道。
秋文君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本宫也纳闷呢，可吴公公到底是陛下身边的红人。
你那婢子跟着她也不算委屈，唉，可惜啊，到底命不好。嫁给吴公公第二日，你那婢子就疯疯癫癫的惊扰了陛下。
陛下龙颜大怒，赐了她蒸刑。好歹是陛下宽宥，留了全尸。”
萧颜闻言，脸色瞬间更加惨白，她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潜入手肉。蒸刑，活人水蒸，脱骨破皮！连一具全尸都不会留下......此等极刑，南宫怀你好狠的心！
秋文君看着眼前萧颜痛苦的模样，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一身正红色祥瑞金丝绣凤霞帔逶迤拖地，墨玉般的青丝一丝不苟梳将起来绾出高高的发髻，点缀着的金凤钗与流苏金步摇熠熠生辉，与那霞帔上的金丝绣凤交相辉映，显得尊贵无比。
她承认，萧颜生的是极美的，云发丰艳，雪肤如瓷，颜盛色茂。一张绝俗的容颜上透出万种风情，蛾眉皓齿，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明艳。
彼时，她是宁朝的长公主，是大兖的帝后，而她只是一介庶女。
她记得，以前她从来不会正眼看她一次，以至于她入了后宫，她也总是淡淡的瞥她一眼，是高高在上的清冷疏离，不夹杂一丝情感。
而现在呢，一个是冷宫弃妃，一个是金尊玉贵的皇后。
当初的天差地别的境遇竟然生生颠倒了过来。
秋文君想到此，心中更觉快活。
是长公主之尊又如何呢？现在还不是如蝼蚁一般任她磋磨！
冷冷戚戚的宫殿中，秋文君忍不住紧了紧怀中的暖壶，她又似突然想到什么，恬淡自然地开口，“姐姐，前日岁旦，有一伙贼人闯进宫中来了，被陛下逮了个正着。
我瞧着真真的，没想到这帮贼人为首的是个翩翩少年郎，还生的极俊秀。后来，我一打听，姐姐你猜是谁？”
她越说越得意，“没想到是姐姐故国的谢小侯爷啊，听陛下说叫——谢谨逸。”
谢小侯爷？谢谨逸？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是重华宫殿儿时相伴的情谊，是少年萧颜唯一的玩伴。
后来他去了边疆，成了鲜衣裘马身披银甲的少年将军。
他说，“阿颜，等我立下赫赫战功，我就回来娶你。”
彼时的萧颜还是个骄纵任性的少女，她怎么会懂呢，只当少年人的欢喜来的快去的快。再后来，她对还在宁国为质的南宫怀一见倾心......
现在，谢谨逸，怎么会来兖朝？他来兖朝做什么？！现在宁兖开战，双方势如水火......
秋文君似看出她心中所想，只笑道，“这位谢小侯爷也真是个痴人，听说他是来找姐姐的。”
来找我？
犹记得当初她随南宫怀一起归朝北兖路过天雍关，少年一袭红衣戎装纵马而立，墨发飞扬，如琼枝一树。
他望着她，少年的目光炽热坦诚，暮色沉沉的眸里好似璀璨星子散发点点光辉，若灯下琉璃。
他挑眉笑道，“阿颜，如果在北兖有一点不顺心，我一定带你回来！”
他果真要来带我回去了吗？
萧颜的心头涌上出一丝悸动，呼吸微微一颤，不由得问道，“萧谨逸，他.....现在在哪？”
秋文君眼眸一闪，状似无意地回道；“哦，听说陛下龙颜大怒，斩了那伙贼人的脑袋悬在了城墙上。鲜血淋漓，挂了三天，还未曾干......当真是凄惨。
姐姐果然是好福气，到现在竟然还有人愿意为你赴死。不过，说到底，也是你害了他们！”
真的是我害了他们吗？！萧颜想她果然是做错吗？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嫁给南宫怀，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宫室渐渐静了。萧颜瘫倒在榻上，脸色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如墨一般的秀发凌乱在床榻上铺散开，凄凉又脆弱，苍白又无力。
她猛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素白的手帕上染出一片鲜红，血腥气霎时间在宫室弥漫开来。
她不由得紧紧蜷缩着单薄的身躯，周身再也止不住的颤抖。
她好冷！好痛！疼痛犹如翻天巨浪，仿佛千万根冰针同时刺透了身体的每一寸骸骨，她却挣脱不开，逃脱不掉！
她自觉时日无多，但是萧颜，你当真就此认命吗？
你生是大宁的长公主，死亦然。
她费力捞过矮桌上的茶碗，里面是先前融的雪水，一杯下肚，冷冽清苦，剧烈的咳嗽有些许平复。
萧颜生了极好看的一双眉眼，双眸清浅，眸光流转似春水初融，深邃清冷。此刻，她凝首望向窗外，日头西斜，夕阳在她眸中碎下点点涟漪，闪着光，透着亮。
宫墙深深，静默不语。
朱红色宫墙上覆着的皑皑白雪慢慢消融，滴滴哒哒的水声在长门宫听得极为清楚。
积雪开化，盛春将至。
她想念大宁了，想念大宁的春日了。
夜幕低垂，暮色渐浓。长门宫走水，烈火浓烟冲天而上，染红了兖都的半边天。弥漫的团团黑烟中，宫人四处逃散，哭喊声响成一片。
等南宫怀一行人赶到的时候，诺大的长门宫早已漆黑一片。
黑暗中，有一宫人踉踉跄跄的缓慢靠近南宫怀，闪着银光的匕首自袖而出，直直的冲向他。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南宫怀的贴身侍卫当胸一踢，将那人狠狠的踢飞出去。
那一刻，她几乎听到了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痛的彻骨，然后再无意识。
那年兖都元月初二，永宁长公主萧颜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