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第 33 章 ...

  •   第三十三章 一白一黑两石猫

      1991年12月,朱家有两件喜事。
      第一件喜事是杏芳生孩子了,生了个男孩,六斤七两。杏芳怀孕三个月时,还去公司上班。她的反应期已经过去,有食欲,睡眠又好,体重增加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看见自己变得丰满,皮肤有光泽,有一种滋润的美。她脸上露出要当妈妈的骄傲神情。到了五个月,东峰和母亲坚决不肯她去公司了。小雯也过来说,现在是合资企业,宝珍姐在公司盯着,她也在公司盯着,生产一切正常,有什么不放心的?
      东峰买了个洗衣机回来,衣服用洗衣机洗,不用母亲和杏芳动手了。当杏芳从洗衣机里拿去衣服,母亲就给抢过去,说不要登高或者踮脚,这种事哪用你干?杏芳要去择菜,母亲就立即抢过去,说水凉,我来洗洗吧。吃过饭,刚要起身收拾碗筷,母亲就抢过去,就让我来吧。杏芳实在忍不住了,说:“妈,我没有这么娇贵吧,又不是一块水豆腐,撞不得;又不是一颗珍宝,碰不得,我硬朗着呢。”母亲说,“这次不一样,电视上说要科学保胎呢。”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收看电视上的养儿知识了。母亲只问她想吃什么,一个苹果刚吃完,又递支香蕉过来了;今天炖只鸡,明天又炖只鸭。娘家母亲也送鸡来了,送水库里的鱼来。
      杏芳被动地接受所有亲人的呵护,犹如高高在上的女皇。到了后期,她干脆只关注自己身体每一刻的变化。她肚里的婴儿覆盖了所有的阳光和所有的阴影。
      生孩子的时候,东峰要送她去镇医院。镇卫生院已改名医院了。但杏芳坚持要在家里生。母亲也为她请了村里的接生婆。杏芳说我不去那个医院。东峰知道她是怕触景生情,他的爷爷和女儿都在那里丧命,她有心里阴影。东峰说:“那医院整顿过了,现在风气很好,去年在全县乡镇医院评比时,获得了表彰。计生办的龚大姐回那里去当副院长了,你不去,她会带医生护士过来,那不更麻烦吗?”
      东峰没说的话是,杏芳已经三十二了,是大龄生育,出不得闪失的。这话是龚大姐提醒他的。
      杏芳只好同意去镇医院。龚副院长忙前忙后,把她安排在特护产房。镇长妻子在这生孩子,产科医生和护士们也极细致尽心。她们都知道杏芳不到两岁的女儿因医疗事故在医院夭折,她们这一次不敢有任何大意,何况是镇长妻子。
      东峰送杏芳去镇医院的时候,要母亲在家等着当奶奶就行,母亲坚持要一起去,东峰只好让母亲一同上他的吉普车。
      生完孩子,刚要将杏芳推出产房,杏芳脸色忽然发白,出现产后出血。产科医生发现后立即采取措施,组织输血。这一下,把东峰和母亲吓了一跳。母亲想想有些后怕,说搭帮送医院生啊,要是在家里,那可怎么得了!直到杏芳转危为安,脸上又红润起来,东峰和母亲才放下悬着的心。
      孩子生了,母亲喜上眉梢,逢人就说:“我有大孙子了,我有大孙子了!”她煮了两百个红蛋,来看孩子的,她都会塞两个。人家只拿一个,她就会说,好事成双,拿两个。
      母亲说:“我大孙子的大名你们去取,小名由我来取,我想了,就叫石头,名字虽土,但命硬。毛主席小时候还有小名叫石三伢子呢。”
      杏芳赶紧顺着说,叫石头好,朗朗上口,我喜欢。
      “石头虽然普通,虽然平常,但用处大着呢,修路架桥建房子,哪里少得了石头?我们家的石头将来会发挥大作用,会成为国家的栋梁,会成为他三叔那样的人。妈,孩子的大名就叫石强吧!”东峰说。
      “你们说好就好吧。”母亲说。她逗弄摇篮里的孩子,说,“小石头,你爸给你取名石强呢,比石头还强,一代比一代强!”

      第二件喜事是南峰回来了。
      12月25日,是星期天,是南峰释放的日子。天还未亮,母亲就起床,提出要去接老二。北凤已经从学校回来,准备去接二哥的,她拦住母亲,说:“妈,我和大哥去接二哥你都不放心吗?”
      东峰说:“妈是想早点看到老二。我们接到他,不在其他地方停留,直接回家。这样行吗?妈。”
      “好了,听你们的。一路要注意安全。”母亲叮嘱说。
      北凤嘴角上扬,说:“您老把好吃的好喝的准备好就行了。”
      “昨天就准备了,鸡都杀了两只。”母亲说。
      小雯也提前一天到了朱家,坐东峰的吉普车去接南峰。她站在北凤后面,不做声。这时,公鸡打鸣了,喔喔喔几声,麻雀在窗台上,也叽叽喳喳唱着。天快亮了。母亲就催促说:“好了,你们别磨蹭了,快去吧。”
      东峰和北凤、小雯到村部坐吉普车去临水监狱。母亲一会儿在厨房忙乎,一会儿又到杏芳房里打个转,一会儿又去院子门口张望。一听到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她又进去,帮杏芳侍弄孩子:“小石头啊别哭,你二叔今天回来了呢!”
      她到院子里时,一只麻雀受了惊似的,呼啦一下飞起来,飞到篱笆围墙上,喳喳喳喳地冲她叫。
      母亲气得不行,这个时候来凑什么热闹呢,叫你叫叫叫,弯腰捡起一个小石子,忽地扔过去,那麻雀吓得朴棱一下,就飞走了。
      过中午12点了,南峰还没有回来。母亲又到院子门口去望。她站了很久,仍然没有影子。寒风吹在母亲身上,她也不感到冷,反而觉得风把天地之间吹得干干净净,那沉睡着的田野,在冬日的阳光里辽阔无边地延展着,它沉默不语,寂静无声,像是一位母亲安祥地耐心地等待着春天的降临。
      母亲的腿站得有些发麻。她转身进屋,在观音菩萨的坐像下点燃三柱香,心里念叨着。这时,杏芳在她房里叫妈,母亲进去,杏芳坐在床上,头上戴个绒帽,是挡风寒的,坐月子的人不能吹风。她说:“妈,小石头吐奶,我喂奶时他摆头,一喂就哭。”
      母亲说:“你是喂多了。等他哭闹的时候,他知道饿的时候,你再喂。”
      “我知道了,妈。”杏芳说。她轻轻拍拍抱着的孩子,继续说,“妈,等会南峰回来,我能出去接吗?”
      “不能出门,你还没出月子呢。月子里受了寒,会头痛一辈子的。”母亲说。
      母亲又从厨房里端来一碗鸡汤,一条清蒸鱼,小半碗红烧猪蹄,一碗米饭,放在杏芳的床头柜上。她说:“把小石头放下,让他去睡。你先吃点,别饿了。”
      “您也吃点吧,妈。”
      “不急,我等他们回来。”
      母亲在堂屋门口放了一个火盆,里面燃烧着通红的木炭,从上午十点燃起,火快要暗的时候,母亲又会添些木炭进去。她不知道添了多少回了,老二还没有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他应该回来了,都快一点了。”母亲一边自语,一边添木炭。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按照习俗,坐牢回家的人,只要跨过火盆,就表明一切霉运都跨过去了,是跨向新生,跨向明天,跨向好运。而且,火越旺越好。母亲烧火盆的时候,从木炭堆里捡出的都是最好的最耐烧的木炭。
      快到两点的时候,母亲往火盆里添了些新木炭,又站到院子门口去。她的身后,跟着一条大黄狗。她终于看见南峰回来了,他走在最前头,老大和老四,还有小雯都跟在后面。母亲站着不动,等着儿子回来。儿子一步步走过来,母亲的身子微微颤抖,眼里慢慢流出泪来。
      这时大黄狗汪了一声,懂事似的摇着尾巴上去,迎接主人家的儿女们。南峰还隔着十几米就喊妈。走近了,他一下就跪倒在母亲面前:“妈,我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妈一直等你回来,老二。”母亲伸出一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拉起南峰。她端详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老二,喃喃地说,“七年了,你受苦了,受了很多苦,你还没变什么。”
      “让您操心了,妈,儿子对不起您。”南峰的眼里噙满泪水。他接着跟母亲解释回来晚的原因,说,“我出来后就去理了个发,我想理了发再回来见您。从头开始新生活!”
      “好,理发好。妈把你等回来,就安心了。”母亲抬手擦擦眼角,满足地说。
      又冷又干的风吹过来,吹在人身上,吹在香樟树的叶子上,发出哗哗的声响。那哗哗哗哗的声音,像是迎接的意思。
      南峰走进堂屋的时候,母亲拉了他一下,他明白母亲的意思,就抬腿缓慢地跨过火盆。那火盆烧得红红的旺旺的。母亲又说:“水都烧好了,你去洗洗,换身新衣服,然后吃饭。”
      南峰换洗出来之后,到嫂子杏芳的房里看过嫂子和孩子,然后,他对母亲说:“我想去我爸和爷爷奶奶的坟上磕个头,告诉他们我回来了。之后我再回来吃饭行吗?”
      “你不饿吗?大家都等你吃饭。”母亲说。
      “不饿。我不去那里,心不安。”南峰说。
      “那好吧。”母亲说。
      小雯自告奋勇要陪南峰去。她等了七年,终于把南峰等回来了,七年的痛苦,七年的期盼,七年的相思啊!她要珍惜与南峰相处的每分每秒。她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了。她当着朱家人的面,不好意思表露自己的感情,提醒自己要矜持一点,要像个女孩子。她那张丰满白晢的脸上,笑容浅浅的,笃定的,安闲的,对生活的心满意足,其实谁又知她的内心波涛汹涌。她浑身发热,仿佛一个高烧病人。
      一家人除了去美国留学的西峰,又这样团聚了。他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村里的大喇叭正放着喜庆的花鼓戏《刘海砍樵》:“刘海哥也,你是我的夫啰嗬,啰嗬······”
      北凤听着就跟小雯开玩笑:“二嫂,你不敬敬你的刘海哥?”
      说得小雯满脸通红。她虽然去探监时填报的身份是南峰的妻子,虽然朱家的人都认可她是朱家的二媳妇,虽然远近的人都知道她嫁进了朱家。可是她毕竟跟南峰还没有肌肤之亲,还没有办理结婚登记,说起妻呀夫呀,她有些不好意思。她站起身,举着杯说:“我要先敬妈。”
      她转移话题,说:“妈,南峰回来了,我们全家照张合影怎样?明天我就去镇上把摄影师请来,咔嚓一下就成了。”
      “还有西峰呢。等西峰和若曦回来,我们一起照。这堂屋里呀,就缺了这张全家福呢!”母亲叹口气,说。
      “妈说得有道理。”北凤说。她瞥了一眼小雯,知道小雯是一番好意,也是转移话题,就瞥着南峰,开玩笑说,“二嫂什么都急,二哥!”
      “我回来了,她就不急了。”南峰放下筷子,笑说。他帮小雯说话,他的深情的目光落在小雯的脸上。
      这时,东峰进屋拿来了西峰从美国哈佛大学寄来的新年贺卡。贺卡是提早写的,直接寄到了镇政府。有一张单独写给南峰的,贺卡上的话不长:“亲爱的二哥,我用贺卡迎接你的归来。你的归来,是摆脱苦难的归来,是青春的归来,是重振雄风的归来,是施展抱负的归来。归来仍是少年!亲爱的二哥,我的心永远跟你在一起。还有,你当年送我去北京上学,我送你回转广州,在火车站,当你踏上绿皮火车的那一刻,我只顾流眼泪,忘了挥手,忘了说再见。这事,我记了九年。我欠了你一句再见。二哥,我会回来的,我们会再见的。我相信我的二哥会一切如意,会开心快乐;相信我的二哥有小雯姐琴瑟和鸣,一定会幸福到老!”
      “老三,老三懂我。老三,我想你啊!”南峰读着贺卡,哽咽着,眼里流出了热泪。

      东峰还有一桩喜事,是绸缎在条街开业。这喜事,是全镇的喜事,也是全县的喜事。
      东峰与刘志光商量,将绸缎一条街开业定在12月30日,开完业,迎新年。他和王炳仁去跟县委书记陶介林汇报,陶介林答应到时带四大家班子的人都来参加开业庆典,县属各部门和各乡镇都来一名负责人参加。
      实际上在11月的时候,绸缎一条街就建好了,一些绸缎和服装厂家,还有一些商户已陆续入驻。把开业的时间往后拖拖,定在12月30日宣布开业,是想多赚一些人气。到12月26日,东峰接到陶介林的电话,说开业时间要提前,定在12月28日,省里领导亲自来为开业剪彩。
      “您不是说只有地区来一个主任吗?”
      “情况有变了。省委洪部长已在岳州视察,28日到临水,云阳镇是他点名要看的,而且要看绸缎一条街。我就正好请他来参加开业典礼,为绸缎一条街的开业造造势。他来,地委书记许刚川和专员何大同也会陪着来。你和炳仁同志千万要组织好呀!”陶介林叮嘱说。
      “好,我会尽力准备好。”
      听说洪伯军部长要来云阳镇,王炳仁有些激动。他叫来台商刘志光,一起商量接待方案。他说:“省领导参加开业典礼,那省里主要媒体都会要报道,这是免费为云阳镇和绸缎一条街作宣传。这是一件大事,我们云阳镇这些年还没有来过省领导,在接待上不能有任何疏漏。时间只有一天多了,而要准备的事情还多,要组织舞龙耍狮,要组织秧歌队迎接。那一天,他们肯定要在这里吃中饭的,要马上安排人到长沙或者武汉的酒店,采购一些海鲜来,能把做海鲜的厨师请过来最好。”
      “您看需要我们宝岛公司做什么,您安排就是,多少钱都无所谓。”刘志光豪爽地说。
      “我有点不同看法。据我对洪部长的了解,他是一个严谨而又要求自己严格的人,如果我们这么接待,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会把好事办成坏事,让他不高兴。我的意思是开业典礼还是按原先安排的进行,只不过把参加剪彩的人换成洪部长和地委领导。至于接待吃饭,不必用海鲜之类的,我们是内地,是山水之镇,海鲜不是我们的特色,把家常菜做好就行了。洪部长当过我们云阳镇的书记,在云阳镇生活多年,做些有特色的家常菜,还有怀旧的意味,他应当会高兴的。”东峰说。
      “可洪部长毕竟是大领导了,这样简单的接待行吗?”王炳仁仍有些不放心。
      “我认为可以。他关注的应当是云阳镇的发展,是不是今非昔比。我们把这些想法跟陶书记再汇报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如何?”东峰说。
      “好吧。”
      陶介林听了东峰的汇报,点头同意。他的想法跟东峰一样,本来洪部长来视察是好事,万一接待上过于张扬,那会弄巧成拙,还是谨慎点好。听说这次地区安排公安的警车开道,洪部长拒绝了,说不能把我架在神坛上啊!
      28日上午九点来钟,几辆小车进入了云阳镇。东峰和王炳仁带着刘志光几个人在街口迎接。第一辆车上下来的是陶介林和石怀明,他们是为洪部长一行引路的。第二辆车上下来的是洪伯军,他的秘书先下车,为洪伯军打开车门。洪伯军下来之后,东峰和王炳仁迎上去,东峰叫洪部长,然后把台商刘志光介绍给他。洪伯军拉着刘志光的手,亲切地说:“欢迎你回大陆投资。听说云阳镇是你母亲的家乡,这是个好地方啊,山青水秀,民风淳朴。我在这里生活过呢!”
      他的话,把自己和刘志光的距离一下就拉近了。他说话的时候,第二辆车上的地委书记许刚川和专员何大同上来了,他们带来的记者也扛着摄像相把镜头对准了洪部长。洪部长又将地委书记和专员介绍给刘志光。刘志光热情地感谢他们对他在这里投资兴业的支持。
      洪部长问东峰和王炳仁:“怎么安排的?”
      陶介林抢先一步回答:“先请您沿着这条古街看看,然后去宣布绸缎一条街开业。”
      “好。好多年没有回来了,我也想看看古街,看看是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兴盛。”洪部长说。他忽然想到西峰写的那份调查报告,想到他写下的批示,想到写调查报告的人居然成了自己的女婿,真是世事难料啊。他不由得朝东峰瞥了一眼。
      南方的冬天,冷得凛冽。寒风吹过来,仿佛要把这古镇吹破。然而在古镇的街上,却是热气腾腾的另一个世界。人潮汹涌,市声喧嚣。要过元旦了,四乡八邻的人都涌到街上来买点什么,也有来闲逛的,溜达的,看热闹的,他们浑身燥热,心头上有万物生长,哪顾及呼啸着的北风呢。进街口,早点摊还未收,狼烟滚滚,有一种紧张而仓促的烽火气息。街两旁的商铺,商品琳琅满目,商家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还有窃窃私语的,有为买货退货发生争吵的,汇聚成了一条热闹的奔腾的大河。
      洪伯军一行人进入大街,边走边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只是有人不经意间看见有扛摄像机的人将镜头对准边走边看的洪伯军,他们就会多看洪伯军和跟着的人几眼,跟身边的人嘀咕一句“是领导视察吧,检查节日市场是不是丰富。”走到城隍庙前坪的时候,洪伯军停住脚,问陶介林:“那个姓谢的工商所长在吗?”
      “他叫谢明山,现在是县工商局长了。他今天也来了,绸缎一条街开业,他这管市场的不能不来呀。”陶介林回答。他朝后叫了一声明山,那谢明山就从后面的人群里挤了过来。谢明山是昨天就到云阳镇来的。他带着人来为绸缎一条街的商户办理工商登记手续。
      陶介林将谢明山介绍给洪伯军,洪伯军握着他的手,说:“你主动上门为工商户服务,这种作风值得赞赏。你辛苦了,为条古街繁荣兴盛,你费了不少心血。我作为云阳镇的老书记,应当感谢你!”
      “这是我应该做的。”谢明山激动地说。前几日儿子江海刑满释放回来,他如释重负,今天洪部长又肯定他的工作,让他欣喜不已。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他想。
      洪伯军转过脸对陶介林说:“这谢明山用得好。我们改革开放,就是要把干部用好,用那些思想解放的、能干事能成事的干部,要依靠他们来推动改革开放事业。”
      “谢谢部长肯定。”陶介林说。他松了口气,东峰和王炳仁也松了口气,看来洪部长对市场的繁荣表示了满意。
      洪伯军又指着牌楼后面的万年台,问:“那万年台还唱戏吗?”
      “唱。东峰当镇长之后的这三年,每年的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都组织在万年台唱戏。主要是唱花鼓戏,第一场是由云阳中学的老师和学生开场的,后来18个村轮着来,大家都很踊跃呢。”王炳仁汇报说。
      “这是活跃老百姓文化生活的好事情,老百姓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就有了精神生活的追求。但不一定尽唱花鼓戏,形式可以多样,只要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百花齐放嘛!”洪伯军说。
      “好,我们按部长的指示办。”王炳仁响亮地回答。
      陶介林看看表,指着城隍庙左侧后面一条崭新的大街说:“部长,那就是绸缎一条街了。那里,等着您剪彩呢!”
      “好!”洪伯军向前迈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他看到新街的街口有一对巨大的石猫,一白一黑,造型夸张大气,白猫举左手招“财”,举右手招“福”;黑猫手中抓着一只老鼠。“是石猫吗?”他惊疑地问。
      “是的。”东峰回答,“白猫用汉白玉雕的,黑猫用的是花岗岩,这样不管风吹雨打,可以保持原貌,永久留存。”
      “好啊!似虎能橼木,如驹不伏辕。前生旧童子,伴我老山林。猫好啊,这对石猫立得好。”洪伯军赞叹。他若有所思地说,“猫在历史上就是瑞兽。《礼记》上有句话,迎猫为其食田鼠也。一个迎字,尽显彼时之人恭敬诚挚的意态样貌。你们迎猫守大街,老鼠怎敢进来?它是避邪的。看到这白猫黑猫,我们就容易想到总设计师说的那名名言。”
      “这好主意是谁想出来的?”旁边地委书记许刚川问。
      刘志光不贪功,指着东峰说:“是朱镇长。”他接着说,“我们招商的一些客户看到这里的白猫黑猫之后,都说是发财猫,回去叫来了不少的同伴,说这里的营商环境好。这猫还为我们起到了招商的作用呢!”
      许刚川这才打量东峰。一个镇长在地委书记的眼里不算什么,这一路来,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的眼里只有洪部长。他见洪部长一路高兴,又见他对石猫表现出兴趣,就在心里满意陶介林的安排。他想到这么年轻的镇长还这么会办事,就问:“你这小朱镇长不错呀。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书记,我是五大毕业生。”东峰回答。他知道他的回答一定会让地委书记失望,但他只能实事求是说。
      “哦。”许刚川停顿了一下。他原以为东峰看上去三十出头,这么年轻就被县委用为镇长,一定出身名校。省委组织部在一些大学选拔了一些大学生到基层乡镇任职,称为选调生,许刚川以为东峰也是选调生。
      “他是实践中干出来的,是全省第一个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生产队长。”洪伯军替东峰回答。他显然不满意许刚川的问话。
      他这一说,把许刚川弄了个大红脸。许刚川后悔自己失言,对下面的干部不了解,不了解却先入为主,看来以后在省领导面前说话还是要谨慎一点,洪伯军是大权在握的省委组织部长,不再是与其共事的地委书记了。他顺着洪伯军的话说:“看来我们的干部就是要到实践中去锻炼,实践出干部,实践出真知啊!”
      洪伯军的话,让陶介林觉得是对他的肯定。当时大胆起用东峰当镇长,事实证明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策,这东峰能办事呀!
      在绸缎一条街的街口,已聚焦了很多人,都是在这条街上经营的商户。街口的牌坊是古香古色的木质建筑,上面的一行字用红绸缎盖住了,要待剪彩,那红绸缎才会取下来。东峰一挥手,两个彩球就从街口两边飞上去,大红绸缎系在彩球的绳索下面,把街口拦住了。
      “洪部长,请您为绸缎一条街剪彩。”陶介林说。
      洪部长一行朝街口走去,他们见到了在街口迎接的台商刘丽蓉几个人。陶介林将刘丽蓉介绍给洪伯军,又将刘丽蓉的亲家介绍给洪伯军,说是香港来的老板。洪伯军热情地跟他们握手,迎接他们的到来。
      然后开业典礼开始。陶介林主持典礼,他先请台商刘丽蓉女士讲话,又请地区专员何大同讲话,最后他宣布剪彩。当洪伯军走向红绸缎时,许刚川、何大同和刘丽蓉、刘丽蓉的亲家陈老板几个人跟着过去。礼宾小姐出来,端上盘子,大家从盘子里各拿一把剪刀。随着陶介林对着话筒说剪彩开始,只听“咔嚓”“咔嚓”声,红绸缎被剪断了,那两只彩球也飞上了天。围观的人群和聚集的商户,发出一阵欢呼。
      接着,陶介林对着话筒说:“请洪部长和台商刘丽蓉女士为绸缎一条街揭牌。”洪伯军和刘丽蓉女士走到古色古香的牌楼脚下,他们一边站一个,同时扯下红绳索,牌坊上的红绸缎脱落,露出“云阳镇绸缎一条街”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走进绸缎一条街,尽是绸缎铺,取着各种各样的名字,台湾绸缎、香港绸缎、苏州绸缎、杭州绸缎、长沙绸缎、九江绸缎、武汉绸缎等等,里面各种颜色的各式各样的绸缎都有。走到里头时,洪伯军看到有一些空铺面,刘丽蓉介绍说:“刚开业,还有百分之二十的铺面没有承租出去,但不出一年,这些铺面就会挤满的。我还有一个想法,干脆把这些铺面开辟成港台最时尚的服装铺面。”
      “这个想法好。云阳镇一直有引领潮流的传统。”洪伯军说。
      离开绸缎一条街的时候,在石猫旁边,洪伯军握着刘丽蓉的手,对他们母子说:“有了绸缎一条街,这古镇也就注入了活力,焕发了新的生机。这真的让我高兴!谢谢你们为家乡做的贡献。我也祝你们财源广进,在这片热土上,一定可以做出一番更大的事业!”
      “谢谢洪部长!”刘丽蓉说。

      这天上午,洪伯军还考察了台商合资企业宝南服装公司,考察了牛桥村养猪场,到两位老党员家进行了走访。然后,他在众人的陪同下,返转到镇政府的食堂吃饭。
      下午,洪伯军在镇政府会议室召开了部分村支书和村长座谈会,座谈的主题是在新形势下怎样做好村支两委的工作。大家七嘴八舌,说了很多想法和建议。然后,洪伯军作了总结讲话。最后,他谈了对岳州地区三天考察的观感和印象,对临水县委的工作和云阳镇的发展变化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小平同志说,改革开放的路线不能变,解放思想的旗帜要高高举起。我们考察干部,选拔干部,就是要看他是不是思想解放,是不是坚持改革开放的路线,是不是能带动一方致富,是不是让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改革开放不是一大堆慷慨激昂辞藻的堆砌,而是有切切实实的内容,就像云阳镇引进台商投资一样,像他们放开手脚干事一样具体,一件一件来办,件件有成效,每做一件,就让老百姓脸上的笑容多一层。”
      然后,洪伯军对岳州地区和临水县委的工作提出了具体要求。
      开完会,已是下午5点了。陶介林邀请洪伯军到县城吃晚饭,说县里已安排。洪伯军对众人说:“我还有点私事,要去一趟南塘村。你们都回去,让东峰陪我去就行了。”
      大家的目光全部落在东峰身上,露出惊疑的神色。省委组织部长要一个镇长陪着去南塘,说是私事,他们是什么关系呢?他们是亲戚吗?是亲戚怎么又没听说过,不可能吧。他们的神情又转成羡慕,或是疑惑。
      “东峰就给我带带路。”洪伯军看出大家的情绪,笑了,“我的秘书也不去,跟着你们去县城。我吃过晚饭后回县城来。”
      只有王炳仁一个自以为知道,他想东峰跟洪部长女儿若晨是同学,在初中的学农劳动时,救过若晨。他并不知道东峰的弟弟西峰,那个留美博士,是洪部长的二女婿。“洪部长不至于是去东峰家吧,那不去他家又去哪里呢?”他也疑惑了。

      东峰母亲对洪伯军的到来大为吃惊,有些慌乱,手足无措。她见过公社书记时的洪伯军,见过当县革委会主任的洪伯军,但没见过当上省领导的洪伯军,省领导是多大的官啊!她内心责怪东峰怎么不提前跟她说一声,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老嫂子,我记得1979年的时候来过你家,老房子不在了,建了新房,只有门前的大香樟树还是亭亭如盖,十二年了啊!当年你留我吃饭,我说以后会有机会吃饭的。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今天我来了,来吃晚饭,随便点,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今天我的身份是你的亲家呀!”洪伯军亲热地说。
      “我们家高攀了。”东峰母亲嗫嚅道,“我家西峰不听话。”
      自从1988年正月,西峰从岳州拜年回来告诉她,若曦的父亲是岳州地委书记洪伯军,而且洪伯军在云阳镇和临水县都当过书记,这把她吓了一跳。“这怎么行呢?老三,你原先不知道吗?”她疑惑地问。西峰说:“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曦是若曦,我是跟若曦谈恋爱,是跟若曦过日子,又不是跟她家。妈,您的儿子我是留学博士,配得上她!”尽管西峰这么说,她仍忐忑不安。当时东峰对洪家大女儿若晨有意,她就不看好。东峰听了她的话。现在这老三怎么又去招惹洪家的二女儿呢?儿子大了不省心啊!她不仅没有一点荣耀,反而觉得是一种负担。她甚至为老三今后的婚姻生活担心,为他可能要受的委屈担心。她还想这老三算是白送给人家去了,不会像杏芳的父母一样,有亲家这门亲戚这一说了。她跟村里人从不提西峰是地委书记家的女婿,也让东峰他们不提,就当没有这门亲戚。“门第的悬殊是摆着的,这老三误打误撞进入高门,那是他自己的事,好在他去了美国。结婚的酒宴也没办,他自己提出不办,也正好顺着他的意。要是办的话,怎么对人说若曦的父母呢,又怎么办得下他们的婚宴呢?”东峰母亲这样想。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已升省领导的洪伯军居然屈尊到她的寒舍来了。
      “怎么说高攀呢?老嫂子,我虽然职务变了,但我还是当公社书记时的那个洪伯军啊!我们两家有来往的。你看你家儿子不也是镇长了吗?他的年纪跟我刚当公社书记时的年纪也差不多呢。”洪伯军诚恳地说。他是在拉近与朱家的距离。
      “哎,我家西峰就是个一根筋的性子,不知随了谁。他哪配得上若曦呢。若曦是多好的孩子!”东峰母亲由衷地说。
      “西峰很优秀,我很喜欢他。你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啊!我这次来岳州之前,还接到了西峰和若曦他们的电话,他们在那边好着呢。西峰博士毕业了,在哈佛一个实验室做研究工作,他和导师一起写的文章上了《科学》杂志。若曦也在那边读了研究生。”洪伯军兴致勃勃地说。
      洪伯军这次定在新年之前到岳州地区考察,就是想顺便看看西峰的母亲。他原想带着妻子一同来,但因为有公事,带着不便,他就一个人来了。那些礼物,都是妻子帮着准备的。若曦嫁给了西峰,他是必须认这门亲戚的,何况他喜欢和欣赏西峰,一个女婿半个儿。女儿跟他说要跟西峰去美国的时候,他就在心里确定要认这门亲戚了。他不认,女儿怎么看他?而他也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他想他如果不来朱家,朱家是绝对不会登他家的门的,绝不会当作有他这门亲戚。长期做农村工作,他太了解农民了。农民朴实,憨厚,因为贫穷而可怜,但更多的是自卑。朱家门风好,父亲是村里的老支书,哥哥又是年轻的镇长,在农村里算是熬出头的好家庭了。但是相比于城市,他们仍然生活在底层。底层的人自有底层人的自尊。他想他必须尊重他们的自尊,尊重他们的思维方式和生活逻辑。“若曦的婆家,我应当主动去。”他在心里说。
      “他们都好,我就放心。”东峰母亲眼圈红红的。她知道西峰没办法给她打电话,家里没有电话,只有镇政府和村部有电话。而他打给岳父家方便多了,岳父家里是有电话的。这两年,他只给他大哥东峰打过电话,只给她写过几封信,写过贺卡。每次,都在落款写上“儿和媳”两人的名字。“哎,这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的。”她心里念叨,担忧。
      说到儿女,东峰母亲似乎和洪伯军有了共同的话题,有了家常话。洪伯军也像回到过去当公社书记时,常常在农民家吃饭聊天的状态中了。
      北凤在家里,过来陪洪伯军说话。她和东峰一起陪着洪伯军说话,在院子里散步。他们替换母亲,让母亲去厨房里忙乎,正好,杏芳母亲也过来看女儿和外孙,于是两个亲家就在厨房里很快做出一桌饭菜来。
      北凤是大学教师,见到洪伯军没有一点拘谨,落落大方地招呼着,跟他说大学的情况,说她在北大认识若晨姐,两人在北京逛胡同,去书店购新书,一起坐绿皮火车回来。“哎哟,你大哥跟若晨是同学,你大哥在学农劳动时还救过若晨,这你不知道吧。你跟若晨是校友,你看,我们两家不是很有缘吗?”洪伯军说。
      “若晨姐还······”北凤是心直口快的性格,刚要说若晨出面救了南峰的事,被东峰用目光制止。她改口说“还来过我们家呢。”
      “同学嘛,应当走走。”洪伯军随口说。
      洪伯军问东峰,在云阳镇还有多少贫困户,还有多少孩子因缴不起学费而弃学,问他当镇长有不有压力。东峰一一回答。然后洪伯军说有压力也要变作动力,这是一个锻炼人的舞台,一个能为老百姓办事的舞台,我们不可辜负了好的时代!
      洪伯军吃完饭,对东峰母亲说:“这是我吃得最好的一餐饭菜,吃了用柴火蒸出来的腊肉和腊鱼,吃了用柴火炒出的放猪油的青白菜,味道比城里好啊!你看,我这锅巴饭都吃了两碗。亲家啊,我在这里邀请你,什么时候到我家去看看,到省城去走走。东峰和北凤,你们陪她去。”
      “好,我有时间就去。”东峰母亲有些激动地说。她满意洪伯军赞扬她的厨艺,觉得这么大的官,不摆谱,还喜欢吃她做的锅巴饭。锅巴饭和红薯饭在农村里是很平常普通的,可在城里人那里成了佳肴。
      临出门时,洪伯军跟杏芳母亲打了招呼,又去里屋看望还在坐月子的杏芳,逗弄了一下小石头。他礼数周全。
      洪伯军走时,东峰母亲准备了一些腊肉和腊鱼,还有小半袋红薯片和小半袋小籽花生。洪伯军没有拒绝,还说这些东西好。他让司机提着放到车后厢去。
      洪伯军走后,母亲好像才恍过神来,对东峰说:“你要写信给老三,告诉他若曦父亲来我们家了。这可是大事!别忘了。”
      “这是什么大事呢?一个亲家上一个亲家的门,不很正常吗?”北凤在边上挪揄说。
      “也不能这么说。他毕竟是省里的大官,没有一点架子,难怪培养出的女儿这么懂事。”母亲感慨地说。她开始觉得老三还是蛮有福气的,遇上了通情达理的好人家。她望了一眼东峰,她忽然想到了东峰当年中意的洪家的那个若晨,脸上顿时凝固起来。
      “哎,都是缘份啊!”她对自己说,也像是对东峰说。
      这时有几声狗叫,停歇下来后更让夜晚显得安静。月亮弯弯的,镰刀一样挂在天边,把温柔的月光洒在窗台,洒在堂屋前的台阶上,整个院子都恍恍惚惚的。朱家的灯光很晚都没有熄灭,进镇上服装店去办事的南峰和小雯也回来了,几个儿女围着母亲说着家常,不觉得时间流逝。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作者公告
《寒门》是一部贫寒之门的苦难史、奋斗史和爱情史,也是一部城乡改革史、巨变史。这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时间跨度从1974年到疫情解封的2023年,以中国南方农村朱姓为代表的三家寒门儿女打开一个时代的大门。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