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不闻》余归时了

18、浮躁

　　何向忱自然不知道厉边珣正在接受拷问。
　　他回到家，情绪不怎么高，在书房闷了一阵，随手抽出一本军事方面的书来看，谁知略翻了几页，发现这是一本日文译著，译者一栏，巧合地写着‘厉似微’三个字。
　　厉老先生在日文上的造诣，想来是很高的，那么同样留学日本的厉边珣，大概也能读懂这本书的日文原著——对于自己从一本书就联想到了厉边珣这件事，何向忱有些莫名其妙。
　　正在发呆，忽然有人敲门，原来是何太太身边的女佣，名叫小瑶的，在门外说：“少爷，太太吩咐我来给您送汤。”
　　何向忱把书合上，“进来吧。”
　　小瑶于是推门进来。
　　她是何太太身边很亲密的女佣，十四五岁时被家里人卖进了府里，现在二十五六，十分妥帖稳重。送来的汤是何太太晚间专门叫人煮的，鲜荷叶冬瓜老鸭汤，除虚热去秋燥正好，小瑶把汤碗端出来一一摆好，笑着说：“少爷，太太说要看着您喝下去呢。”
　　何太太对侄子的眠食寒暖，总是极为关怀，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因此何向忱在这些小事上，从不会违逆婶婶的意思，便端过来，慢慢地喝尽，把两块炖得很烂的鸭肉也都吃了，才拿着热毛巾擦手。
　　小瑶笑说：“太太猜得不错，少爷今天出去赴宴，大概是顾不上用饭的，晚一点可要厨房再送点消夜来？”
　　何向忱说：“不用了，我已经饱了，让婶婶别担心。”
　　小瑶答应了一声，手上麻利地把汤碗收好，就要出去，何向忱忽然叫住她，问：“今天厉小姐什么时候走的？”
　　小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少爷和厉少爷走了以后，厉小姐又留了好一会儿才走，大约有一个钟头。”
　　何向忱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哎。”小瑶一双杏眼费解地瞅了瞅他，却不多问，很快便下去了。

　　没了看书的兴致，何向忱心里浮躁，如果不是宿在家里，他或许还能出去练练枪，打一套拳，但现在显然不好做这些兴师动众的事情，在书房走了一圈，到底觉得无趣，就想回寝房洗澡，外头有个侍役过来说：“少爷，有您的电话。”
　　何向忱自己开了门，问：“是谁打来的？”
　　侍役回答：“是廖老板。”

　　·

　　厉边珣那边，姐弟三人仍在说着话，薛妈忽然从外头走了进来。
　　她待的偏房离电话房近，家里的电话一贯是她来接，这会子那头还没挂断，立等着她通报，但一进客厅，看见厉孟元和厉温珣在沙发上坐着，厉边珣半蹲半跪在两人跟前，三人还似乎都是红了眼，不由吃了一惊，说话便添了几分小心。
　　“小姐，有您的电话，是唐家表少爷打来的。”
　　厉孟元头痛得厉害，很想趁机透口气，即便是唐懋如的电话，也打算去接了，答应道：“知道了，你去忙吧。”
　　谁料起身时，被厉边珣拉住了一只手腕：“姐姐！”
　　厉孟元摆摆手：“等一下再说，我现在要去接电话。”
　　厉边珣咬牙，坦诚道：“我，在申艺戏楼，看见了唐懋如。”
　　厉孟元秀气的眉毛顿时拧了起来，表情虽然还算镇静，语气里却已经咬牙切齿：“是，你看见了他，还是他看见了你，和何向忱？”
　　厉边珣硬着头皮说：“他看见了我们，但他应该就是想告诉你我去听了香艳的戏，不是说其他……”
　　一股气血轰地涌上了脑子，厉孟元不禁一阵眩晕，站都站不稳了。
　　如今看来，唐懋如确实是他们家的一个终身之敌，尤其在厉边珣的事上，极有一手揭露真相、煽风点火的本事。

　　厉温珣忙扶住姐姐的肩，安抚说：“姐姐，你别急，先坐下。”
　　厉边珣也吓坏了，跟着一起去扶，厉孟元甩开他的手，捧着心口，眼神空洞地说：“我要写信到德国去给大哥，告诉他我早晚有一天要得心脏病，弟弟我是管不了了，让他自己回来管吧。”
　　厉温珣瞪了弟弟一眼，斥道：“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倒杯水来！”
　　“好好好。”厉边珣惊醒过来，连连点着头跑了。
　　等他走了，厉温珣轻轻拍着厉孟元的背，小声劝道：“姐姐，你从前担心他，怕他经过了一次挫折，不愿意再接受别人，现在他这样，至少证明已经放下了从前的伤害了，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我知道对方是何旅长，你担心事情不顺利，他又要难过，但也未必一定不顺利的。”
　　厉孟元恼道：“你就会为他说话，我应该让你跟他一起跪着。”
　　厉温珣好笑道：“我又没办错事，等我将来也惹了姐姐生气，再跪也不迟。”
　　正说着，厉边珣急匆匆地端了一杯水回来，小心翼翼地举到姐姐面前：“姐姐，先喝点水。”
　　厉孟元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接了。
　　喝了两口，心里平复了些，说：“不想看见你们，让开，我要去会会唐少爷。”
　　厉温珣说：“还是我去接吧。”
　　厉边珣说：“我去直接把电话挂了……啊！”脖子上挨了一巴掌，他不敢喊疼，可怜兮兮地闭了嘴。
　　厉孟元抛下两个烦人精弟弟，自己去接电话了。

　　一接上，唐懋如就嘻嘻哈哈地‘哎呦’了一声，说：“真是叫人好等，表姐忙什么呢？”
　　厉孟元说：“忙着教训弟弟，边珣今天去戏楼听戏，居然没有叫我一起。”
　　对面噎了一下，过了数秒，支支吾吾地说：“表姐，你知道他听的是什么戏吗？”
　　厉孟元很当然地说：“知道，是玉堇珠老板的新戏，上次在洋行碰见玉老板，我就说一定要去给她的新戏捧场的，她也是，居然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看来是没把我这个朋友放在眼里，真叫人生气，等下次见到，我要好好问一问她，是不是有绝交的意思。你也是，怎么你也去听戏了？边珣是应着何太太劝说，实在不好拒绝才去的，你又是和谁一起的？不会还是之前那个舞小姐吧？”
　　唐懋如呵呵笑了好几下，欲盖弥彰地含糊道：“表姐不要瞎说，我和她早就断了。”
　　厉孟元说：“那就最好了，舅舅最不喜欢你和这种人来往，要是传到周小姐的耳朵里，恐怕舅舅的心愿就很有落空的危险，到时候他老人家生气起来，我可是帮不了你的。”
　　提起这桩最不合心意的婚事，唐懋如立马浑身不自在，说：“表姐可别替我操心了。”
　　厉孟元微笑：“好吧，我当然相信你是有成算的人，你给我打电话是有什么事来着？”
　　唐懋如尴尬地咳嗽一声，“没，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厉孟元说：“那就谢谢你记挂了。”
　　唐懋如干干地说：“表姐再见。”
　　厉孟元面上冷笑，嘴里很温和地说：“再见。”

　　应付完唐懋如，厉孟元返回客厅，等候多时的厉边珣恭恭敬敬地把水奉上，说：“姐姐喝水。”等厉孟元一脸警惕地接了，他又重新回到沙发边上半跪下来，仰起一张殷切知错的脸。
　　厉孟元想继续训他，可面对他这副任由审判的悔过姿态，又实在耐不住心软，想了一番，无奈地说：“起来吧。”
　　厉边珣大喜过望，立即站起来，厉孟元忽又板起了脸，说：“别以为我就这么同意了。”
　　厉边珣动作定格，人愣了。厉温珣见状，赶忙伸腿踢了他一脚，把他踢醒了，十二分乖巧地蹭过去，扶着姐姐胳膊，下了保证：“我绝不胡作非为，姐姐你放心。”
　　厉孟元白了他一眼，由他扶着去坐下，看看左右两边的弟弟们，虽然忧愁，却不愿太丧气灰心，拍拍两人的手，说：“好了，不说这些了，让薛妈摆饭吧。”
　　厉边珣大惊小怪说：“姐姐，这个终点了，你们还没吃吗？”
　　厉温珣说：“还不是为了等你，走吧。”

　　·

　　何向忱那边接到的电话，就没有这么顺利了。
　　他被廖明霁一番话说得整个人震惊之余，更多的是不敢相信。
　　两人是少年相识的至交好友，相处随意，常有外人不曾见过的情绪外露，这时攥着听筒，何向忱还磕巴了一下，“你，你说的是真的？”
　　“我难道闲着没事，半夜打电话跟你开玩笑吗？”
　　廖明霁隐隐无语。
　　何向忱下意识左右看了看，何宅的电话房一向是有侍役专门守着的，不过他的电话绝不会有人敢偷听，早避得远远的。
　　他放了心，憋了一股气，朝着听筒骂道：“你是不是疯了？”
　　廖明霁叹了口气，“我是为了要得到你的支持，才打这个电话的。”
　　何向忱无言以对，“你就一点也不觉得离谱吗廖五爷？”
　　廖明霁静默了一阵，沉声说：“也许吧，但我总是要做这件离谱的事的。”
　　何向忱从未见过他这个语气，一时间也怔了怔，半晌才说：“明霁，你真的想好了？”
　　廖明霁笑了一声，声音低沉悦耳，“是，我大概是要一条路走到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