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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   壁炉火星一闪,我似乎在一个和妈妈读完《威尼斯之石》的下午,靠上藤椅睡了。不,是床从身下托起我,于是手下意识往侧边摸索……那这是一个工作日的晚上。是星期几?一个个日子绕在身旁……什么也没摸到,我重新把脸贴上枕头,含情脉脉。枕头圆鼓鼓的,像我们少年时红润的脸庞。明天我还要去学校,于是我再次闭上眼,意识却自己回味刚刚做过的梦和一个更久更遥远、仿佛持续数十年之久的梦:我梦到了男爵,和我未来的生活——
      又闪了一下,是电光,仅此而已。我这才听到外面淅沥的雨声。手下意识往侧边摸索:床头柜、闹钟方形的塑料外壳、开关。
      开关。电灯亮了,我躺着没动弹。
      刚做的梦从我的指缝里溜走了,只剩下“我梦到了男爵”“我梦到了我过去的生活”这样出现过的念头。翻个身,我抓来纸笔,却只是对着空纸发愣。划下了几个字母:
      林荫大道马车 《威尼斯之石》 贡布雷的旧房间
      我好像记得、男爵在马车……等等,男爵。那张垂老的脸早已替代了张张我童年、少年时常常见面的、容光焕发的脸,而每一张脸都替代了前一张,直到老得不成样子,认不出是同一个人,才惊觉原来、我腾起身,梦却同时彻底消失,我抱头去回忆,却除了“我做过梦”什么也没留下。是不是连“我做过梦”这个记忆都没有我会更开心,是不是在他人死后忘记有过这号人会更轻松。
      房间不会更亮了,又是一道闪电。我们在醒来后身轻如燕,就是因为残忍地忘记了昨天和昨晚。我重新拿起那张便条,举起笔想要记,又放下。墙上的电视反光出模糊的家具。也许在我们做梦的时候,那些人的脸是模糊不清的,甚至是一片空白。于是我重新躺回床上,掖好被子。
      我再次陷入黑暗,幸好在不一会儿之后听到第一声轻轻的鸟鸣。我凝神去听,楼下已经有了动静,侍者可能已经在准备早餐。
      当早餐送来时,我已经更完衣站在窗边。圣伊莱尔钟楼的塔尖高高地指向天空,标示出圣雅克教堂之所在。教堂在贡布雷中间的广场上,我以前的家在这边,盖尔芒特在那边。
      (附一份地图。在贡布雷和巴黎交界的地方,铅字“盖尔芒特公爵府”上打了一个圈。帕拉斯“剧院”,这个双引号是当时就有了的,也就是我当时所居住的地方,打了一个三角形)
      我拿着剧院送的地图,用手点着往盖尔芒特的路,在空白的方块中猜测着那一个点:法国,贡布雷,盖尔芒特家族墓园。此时钟敲了四声,但墓园不显阴森。
      我只是远远地往四处眺望,举着眼镜去看上面金色的名字。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我走近了一、“先生,您找谁的墓?”
      我回头(其实当时我不需要回头,这一片是盖尔芒特的家族墓地)。
      “呃,我找帕拉梅德·德·夏特尔男爵的墓。”我的法语有些生疏。
      稍年轻的几人礼貌地笑笑:“不好意思,您找的、”“先生,您是……?”一个年纪甚至比我大的人抬起头看我,开口。
      我微笑了。我是男爵“以前的朋友,年轻时是证券经纪人,亨伯特。”我伸出手。
      他在努力地回忆着。“乔纳森·亨伯特先生?”
      “您是……?”
      “尼埃特·德·盖尔芒特。”他似乎是老盖尔芒特公爵的某个侄子,但是那时候的事我差不多全忘了。我们交换了名片。
      “那我便不打扰您了,他的墓在那儿。”他指了指方向,带着剩下的年轻的和不年轻的人匆匆离开了。
      我沿着他的手指看到了一块墓,在老盖尔芒特公爵的后边。男爵的葬礼我并没有参加,自然不知道他被埋在什么位置(当然,就算我参加了,过去了这么久我也会全部忘光),现在,我只有通过想象才能领会我过去对男爵的感情——当我发现我被他传染了病毒,就夹着尾巴逃回国,直到今天,再也没有回来。之后他死了。他死的很久之后,我才听说是死于并发症。再后来,没有人谈论他了(而现在,我们这一辈,当然除了我,已经物理地化为历史的尘埃)。
      而我在这次去探访男爵的墓的很久的后来才知道,八九十年代的人们更加疯狂,直到爱之病之于他们如这种诗人之病至于我,不同的是他们必死无疑,而我只是需要点体面。
      唯一的不同是、光明正大。新时代,la bourgeoisie,时尚的名人,根据萨德的教义,光明正大!手里拿着鞭子和蜡烛,天真地将病一群群一片片扩散出去——那些污浊的眼睛里出人意料地可以看见独属于无知的纯洁。而男爵在很早之前、在我去墓地的四五十年前、我重新阅读和讲述这篇手记的现在的不知多久以前——我没有老:周围的人换了好几批,但是自从某一天起,我脸上的皱纹一年年地舒展了,最终隐入我的皮肤,变得光滑;鬓角白了一半的头发,也在我回过神来时,重新变成棕色;已经开始内缩的身形亦开始向外舒展、我甚至开始像青少年一样嗜睡,内心也充满了歌德式变幻莫测的激情。我感觉到过去的一切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我心里苏醒,甚至怀疑它会在外部世界重现——回归正题,男爵在很早之前,在某个小旅馆里和某个男仆或者,呃,随便什么我不认识的人,偷偷地玩同样的游戏。
      我现在就在旅馆这条街上走着,圣伊莱尔钟楼的钟敲了八次。好像正是一个小时前,看护我的女仆,弗朗丽斯,停下来和别人交谈,我的手悄悄地从她的手里脱出。这时第七声钟敲响了,夏天天黑得很晚,但是已经没有半缕夕阳,靛蓝色的天空中有几点碎云,一群鸟集结着飞出。我看到了一个穿着便服,拄着手杖的背影。
      周围的房子由高变低,那些华丽的浮雕逐渐变成了拼接的木板和砖块——有一阵凉风吹到我身上,我整了整围巾,周围依然灯火通明——只有隔得很远的路灯,昏暗的街道能听见周围房子里的窃窃私语。我还是大步地往前走,而那个背影往左一拐,消失了。我停下了:一个旅馆,门前什么也没有,半掩着的窗帘里透出一丝光,传来旅客交谈的声音。男爵进去了。我从转角里出来,也走进了旅馆。我不知道该给多少钱,掏出了三个法郎。门口的伙计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但是不同于我穿着丝质夏季衬衫),带我来到楼上一个房间里的另一个房间。隔壁传来什么声音,我总觉得这应该恰好是男爵。房间里面有一张简陋的木床,还有一张单人小木椅和一个小圆桌。床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似乎放着什么东西,有一点鼓起。房间里的窗对着外面的街道,,还有一个我够不着的、吱一声,一个青年开门走进来。我惊讶地回头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别过头去。“您有什么事吗?”我走过去小声地问。“没、没有……”
      我送他离开了。回到房间,我继续去听隔壁的声响。
      不知不觉地移到了墙角,一只耳朵贴着墙壁。我听不清男爵在说什么,但是我听到一道年轻的、压低的声音,说着诸如“下贱”“公狗”之类骂人的话。我应该去敲他们的门吗?毕竟一位蓝血被这样侮辱。我着急地打开门,在要敲门的前一秒停住,回到房间里:我并不了解男爵,他可能结了仇,有一些私事。我想到一个帮助男爵又不暴露身份的妙计:敲一敲墙。
      但是隔壁那个人没有停止。现在我还听到击打声和床的嘎嘎声。
      然后我将右手往墙上猛砸——硬生生拿左手垫住了:若男爵来敲门见我,那我跟踪他的事不就败露了吗?我突然发现我跟踪的行为并不贵族(虽然我父母也不是贵族,而是证券经纪人),退一步讲,这也并不绅士。帮助男爵是我赎罪的唯一一个机会,但是……
      我还是谨慎行事。
      我看着房间和房间相隔的墙的顶上,那个我够不着的用纸糊住的小窗,去搬来圆桌,上面叠上小椅,爬了上去——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指头把黑纸抠出一个小洞。它是用胶水粘在玻璃上的,但是在我的努力之下,还是出现了一个洞。
      受难的塞巴斯蒂安。我捂住自己的嘴,勉强憋住笑,继续看着隔壁房间的场景:我在那之前就读过罗斯金,佩特及其学生王尔德的书,也知道一些他们的生平、我想表达的是有一幅画,这,类人都喜欢——受难的圣塞巴斯蒂安:一个赤着身的年轻男人,身上插满剑(当然男爵没有那么夸张),当时的我一眼就看破本质:真正不同的只有他们的表情。那个时候男爵还是年轻的,但是之后的他也变本加厉——总之、就是那幅画,或者更形象地说我想到了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也许普罗米修斯也是男爵这个表情),伤痕累累,但是虽败犹——“……夏特尔……”
      ……这样一个姓氏没想到在今天能再次听到。这种激动就像我第一次听到“盖尔芒特”这个姓氏时的。虽然我没有爱上盖尔芒特夫人,只是在想我什么她和我的身份如此不同——我知道他们是法国书上热纳维耶芙·德·布拉邦特的后代,而我们没有什么历史书,也没有童话。我第一次见到盖尔芒特夫人,是她刚好走到盖尔芒特公爵府花园的门口(要知道她的花园有多大),而我刚好和父母到那里散步——她的脸也刚好被花枝挡住。我只能看到她那么大的裙摆,和身边站着的一位先生。
      这便是盖尔芒特所认识的男人——站在草和泥上、穿着细纹大衣,然而我知道,其洪亮的姓氏只要一经念响,阿里巴巴宝库的巨门就在我的面前轰然开启,打开的缝隙里,挥洒出一线古铜色的光、
      他转头说了什么……父母牵着我往前,她的笑声在我背后响起……等等,夏特尔。
      ——我看到那是一个手里拿着电话的女孩,而我环顾四周,这依稀是当年那个旅馆所在的地方。终于遇到了她,(疑似的)男爵的后人,这简直是一切罗曼史的开头,早生几年会被莎士比亚写进《皆大欢喜》。
      我上去拍她的肩,不顾体面。我看清楚了,就是“这”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孩。也许是男爵的后裔吧——我之后在宴会上见着了盖尔芒特夫人,原来她的鼻子上有一个红色的痘。之后我也知道了当时那个在花园里的先生就是男爵,并且我也践行了盖尔芒特公爵对自己的弟弟单独和妻子在一起如此放心的原因。
      “晚上好,你有什么事吗?”她问。
      “您的姓是德·夏特尔吗”
      “不,我的姓没有‘德’。”她审视了一遍我的脸,看到我与她差不多年龄的脸和穿着的时尚的大衣,和扎起来像一个领结一样塞进领口的围巾。我对我的品味有些信心,但是对于一个这样的小女孩,却只有五成把握。
      “……呃,那、那您认识帕拉梅德·德·夏特尔男爵吗?”我的脸令我惊奇地地红了——也许是我激素的调节也已经和老人不一样了。
      “哦,那个啊,怎么了,啊?……你竟然认识他?我确实知道他,好像是我太叔公还是太太叔公什么的,总之是这类人物。难道你认识他?”
      “德·夏特尔,先生、是我……爷爷的朋友。”
      “你是怎么知道的!然后所以呢。”她笑了一下。
      “没什么事了。也许、我们,可以认识一下?”
      “那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于是我掏出一张纸和笔。
      “你竟然随身带着这些。”她调侃一句。
      “是啊。”于是她接过来写下一串数字。这时另一个女孩走过来,瞥了我一眼,把手搭在她肩上,一起走了。我也走了,却回头看了一眼,她们那时正好消失进街右边的居民楼里。我甚至知道她们去了几楼——因为靠窗,或者说这些楼房一层只有一户——那一层的灯亮了。
      过了几天,电话响了。
      拿起话筒:“您好,这里是乔纳森·亨伯特。”
      “我是尼埃特·德·盖尔芒特。您好。
      “先生,您是男爵的旧交,若您还是在贡布雷,是否想看看男爵写给您的遗言?”
      “原来如此,我考虑、我来,不过那封遗言您打开过了吗?”
      “并没有,火漆还是完好地贴在信封上。”
      我想不到他的遗言里都写了什么,或者说可耻地抱有一丝期待,但这也不能称之为期待,怎么形容比较好呢?不是愧疚,不是怀念,而是……我自己的脑子,我越是努力地调动,它就越是空白,简直有另一个住在我身体里的人在和我较劲。我重新陷进沙发里——
      电话又响了。
      拿起话筒,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我却知道即将传来声音——话筒“嘭”摔在桌上。万一这一道声音直接出现在我头脑中(我的害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连返老还童的事都能出现)……
      我喘着气睁开眼,外面是黑的。现实在这种时候出人意料地现实,该怎么评价?我从床上爬起来,在昨天衣物的口袋里拿出来那张纸条。
      嘟嘟嘟。要是有一个接线员就好了。或者我们回到寄信的时代。我想到了男爵,他的信件我还是保存在抽屉里,几天前我将他们转移到了贡布雷。当然我们大家所有人的信都好好地保存了起来(如果你愿意在现在了也这样跟我写信,我也会像这样保存你的),不过男爵有单独一个抽屉。像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俗套桥段:我一直在暗示我打开的将是一个空抽屉,而命运对我亦如是。
      我可能找错抽屉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谁都知道,“正”是这个抽屉。贡布雷。接着我找到这个标签的抽屉,里面是我第二次去贡布雷看男爵的坟墓时的便条和笔记。
      我飘洋过海去贡布雷和巴黎算上现在只有三次。第一次是童年,以染病回国为结束;第二次是我老了,终于想要去看男爵的坟墓,寻找过去的痕迹;第三次是现在,我和童年时的自己没有差别,但是除我之外一切都变了。
      我找到了大概时间的笔记。
      第一句是 “我想,我应该把男爵以前给我的信丢掉。” 这是我找到的上几段第二次到贡布雷的记录。我现在只有通过想象才能领会我过去对男爵的感情。
      之后几页:“我没有仔细看遗书。”
      这段笔记我打算加工一下重新编排,但是我暂时没有心情。
      中间有一些被记号笔划掉了。剩下的是这样的:
      一位仆人站在门口等候我,他看上去是管家。“等等。”我说。
      我在重新寻找我第一次看到两人时的位置。喏,那儿——(附一页插图,上面的一个位置上标着“大门”。就在字的旁边,我画了两个圈——左边写着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右边则写着她的小叔子)
      我在这儿(门的外面,正对着喷泉)。
      在那个位子站了一会,我感到整个人都要腐烂着地庸俗了,最终还是跟着管家离开。一路上没碰到别人。
      “您好。”我被领到一个小的抽烟室。老盖尔芒特的侄子站起来。
      他把信交给我,继续站着,我也不敢坐下。
      我没有带裁纸刀,他也没带。所以我只好用手去抠那封信上的火漆。
      “没事,您可以回去之后再、”“没事,我可以就在这里看。”我一把将信封扯开。
      “我冒昧地向您提出一个请求……”
      我客套了两句,展开信纸。他似乎没写多少,信纸薄薄一小张,用的是普通的便笺。
      帕拉梅德·德·夏特尔。我最先看了他的落款。没有写日期。
      “您还在听我说话吗?”
      “啊?哦哦,抱歉。您说。”我从信上抬起眼睛。对方的脸红了。
      “……我没有事了,先生。要坐着看吗?”他掏出了烟。我接了过来,看到烟末端包的一圈金边。和男爵那时候抽的也许是一种,但我觉得不是。我也并不是烟草的行家,里面的烟丝谁知道呢,但我觉得应该不是、毕竟时间过去了那么久。
      我把信放在到上,拿出打火机,帮他也点上了。
      “老盖尔芒特公爵是当时最年长的大哥。我的父亲比男爵小几岁,他们之间经常往来。”他坐在我对面。
      “您现在应该是公爵吧。”
      “啊,是的。其实我仍然记得您。”
      我的手里拿着那张纸,眼睛却无法对焦,因为我忘记带来我的眼镜。我没好意思开口。吸一口烟。没关系的,因为我觉得,错的不应该是我。而且人死前应该会更宽容。我也想不到到今天男爵和我之间还能有其他能和感伤搭上边的情感。下巴湿漉漉的,是一滴汗滑下来,我还没用手擦它就滴在纸上晕开了。
      我把信纸叠成一个小方放回信封。信封上什么字都没有,火漆边上的纸略有些黄……我抬起头,平静地开口:
      “您愿意谈谈男爵吗?我想知道男爵在我出生前的事。”
      他迟疑一会,用手夹着烟,还是露出笑容。
      “您知道他还非常年轻的时候,有人找上他的事儿吗?”他说的好像不是自己家的丑闻,“男爵同意那人拜访他外面的公寓,最后……”
      我大致明白了,他为什么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凭借着我的敏锐直觉。但我和他一样,努力掩盖自己的难堪:我的腿还在发抖,我的鬓角还在流汗,我在口袋里的手还是紧紧攥着信封。我开口:
      “那个人可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顿毒打。男爵早就找了一帮朋友躲在公寓里——好一招瓮中捉鳖!他们一道把他毒打了一顿,还把他脱得□□,扔到冬天的雪地上。那人直到清晨才被发现,冻得昏死过去。这事儿还闹上了法庭。我知道的。”我像背书一样,一口气说出来。
      “那可能没有什么事是我知道而您不知道的了。”他看上去坐立难安,但还是没有任何其他动作。
      “您知道他和一个小提琴手的事吗?那时我还很小。”我感觉嗓子发紧。除了说话,却想不到做什么其他的事了,“没事了,我想,您可能不了解这件事。”
      “不知道我的妻子现在是否还在和朋友逛街。”我看了一眼表,“我总是感到奇怪,为什么有的女人逛上一天也不觉得累?”我笑笑。
      “……”他的脸再一次红了,“时间确实不早了,我叫管家送您回去吧。不过、不过、”他顿了顿:“那个小提琴手是叫索莱尔吗?”
      我腾起身,又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来。
      “他确实叫索莱尔。您竟然了解这件事。”
      公爵开始了他的讲述。他讲了很多很多。但是我累了,我想休息一会,于是睁开眼睛,靠上枕头。
      什么时候那个女孩会给我回电话?我们匆匆地在街上相遇,却自此散入人海,不知下落。一切都变了。我的母亲如果告诉弗朗丽斯,在教堂碰到了一位不认识的太太,她就会在第一时间跑去探查,结果无一例外(“是沃玛太太,她叫裁缝新做了一件披肩。您没认出她来。”弗朗丽斯在那个礼拜天回答):贡布雷,这个巴黎南边的小镇,永远没有陌生人。
      闹钟荧光的数字显示着十点二十九。外面像平时任何一个普通的晚上一样黑。我躺在新公寓的卧室,连光碰到了玻璃都会被反弹回来。
      玻璃上能看到我那张十岁出头的脸,我伸手摸了一下,重新闭眼。
      那是在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小提琴手正在休息,于是男爵和他搭话,这时公爵来了,男爵正握着他的手开始演奏。
      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认识,老公爵的侄子说。
      “有更多细节吗?”我问。
      我知道了。那时在盖尔芒特夫人的一次沙龙,一切都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渐慢——这个尾音的处理很精彩,不是吗?但是,您看,他还这样年轻。”一位女宾用扇子掩着嘴,对男爵说。他们一起看着台上的演出。
      这时钢琴师轻轻落下最后一个音符,这个天才提琴手把弓一颤,结束了演奏。男爵站起来,走上前去。
      在音乐声中,他开口:“您演奏得很好,但是华彩稍有些乱了。”他们走到一扇凸窗前的角落里看着聊天的人们和继续的演出。沙龙的窗上挂着白色的绸缎垂帘;巴厘的街道也是银白的,外面下着雪。就在这时,盖尔芒特公爵走进大厅,宾客们都鞠躬致意。公爵穿着黑色礼服和马甲,他慢慢将金制手柄的眼镜举到眼前。在结束了礼貌的深鞠躬后,小提琴手惊讶地对上了公爵的眼睛。男爵在他身边,没有向哥哥鞠躬,还是笑吟吟的,他从后面握住他拿着琴弓的手,搭上琴弦。角落里,响起曲子的第一个音。而小提琴手呢,他困惑不安,也在微笑。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了索莱尔的名字。因为,从某天开始,我的父母也参加上了盖尔芒特的宴会,而索莱尔作为男爵的朋友,时常在宴会上演奏,并负责和男爵交谈。之后我听说他们决裂了,我就再也没有在沙龙和宴会上见过索莱尔。
      有一次,在公爵知道了我也会小提琴之后,我上台演奏。
      “嘎。”
      在这个最有自尊的年纪,我满脸通红。大家静了一秒,抬起头,爆发出哄笑。父母也笑了。母亲笑着向隔壁的男爵搭话:“要是我的儿子也像您的朋友索莱尔先生一样,拉得一手好琴就好了。”
      男爵身体前靠,双手搭在前面人的椅背上,抓着手套。他本来在和前面的那位宾客交谈,听到我拉松香的噪声,抬起头。
      她这时并不知道索莱尔已经和男爵决裂。男爵看了一眼我,笑道:“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教他。”
      出乎我母亲的预料,有一天,我们家真的收到了一封来自香榭丽舍的信,上面的署名是一个花体的“德·夏特尔”。她欣喜地把我从床上拔起,塞给我小提琴,和弗朗丽斯一起拉扯我额头上的卷发。这封信甚至使他们亲自坐上马车,将我送到巴黎。
      男爵在钢琴前等我。他叫我放下小提琴,去学钢琴。
      当他站在我的身后,俯下身,用手盖住我的手和我一起弹奏时,我心不在焉。过了一会,他觉得无趣了,就站起身,离开了音乐室,叫我去喝柠檬水。我看到旁边墙上挂着一架漂亮的小提琴,便凑近了去看。
      送给我的帕拉梅德——贝尔纳·索莱尔。
      我意识到了什么,脸涨红了。我冲出门,把正在门口的男爵撞了一个踉跄,在玄关停下,上气不接下气,用食指指着他:
      “……你、您,您!”我不知道说什么,心中升起来惶恐。男爵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一种混合的情感弯弯绕绕——仅凭一个半大少年是难以分辨出来的。但是我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做的还不够。
      我环顾四周,看到旁边的衣帽架,上面放着几顶黑色高顶礼帽。最前面的那个应该是他最常带的。我把那一顶绸帽摘下,手在抖动,但是心里异常的平静: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于是我把帽子一把摔到地上。
      我想我做的还不够。
      接着我踩上去,用力地跺着脚,直到帽身塌掉,贴在地上,满是棕灰色的脚印,然后扭开门把手,奔出去。在楼梯上我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这个时候,我的耳朵出人意料地敏锐,我似乎就是在等那道开门声。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在街口站着、游荡。
      我看到了远处气喘吁吁的男爵。他的手杖随着小跑而挥动着,头上带着另一顶礼帽。我赶紧低下头,又吃惊地发现我想让他发现我。
      这时候我突然记起了以前的一次回忆:在旅馆。我一直以为那条街和男爵的古怪场面只是一个荒诞的……男爵叫着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在他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扭曲的脸。
      “你似乎对我有一些误解。”他坦然地搭上我的肩。
      我低着头,抿着嘴,没有说话。
      “你应该累了,我叫我的马车夫送你回去。”
      当晚,睡觉前,妈妈问我:“你学得怎么样了?”我用被子裹着头,没有答话,听着妈妈甩上门。她对我应该很失望,但是我已经暗暗发过誓,永远不会把这些事说出去。
      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现在的小提琴拉得老早比男爵好太多了。我现在在拉小提琴,把头甩得有模有样。奏完一首维尔海姆改编的曲子,我坐下来擦拭我的琴。“送给我的帕拉梅德”,琴身上刻着这一行字,上面镀了金。这是男爵送我的琴。我带着它在一个音乐会上拿了奖。那是在红色的帷幔之前,我深深地鞠躬,观众席上坐着盖尔芒特一家,我的父母,以及我中学里的朋友和巴黎的那些人。
      “感谢悉心教导我的夏特尔男爵,他……”我看到台下出了一点骚乱:他们的眼睛直了,越过我看向我身后,静了一秒,爆发出哄笑。我的颁奖致辞念到一半,难堪地转头——是男爵,和另一个骂骂咧咧不知是谁的下等人,他们在——
      ……我惊醒了。万幸,我正幸福地躺在贡布雷的卧室,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应该是准备早餐的女仆。妈妈还没有起床。
      公爵后来也谈到了男爵的那把小提琴。
      “男爵曾经在和小提琴手吵架时提到这把琴。”公爵重新点了一支烟。
      “‘你不要太过了。’老公爵低声对男爵说。”某一次他们在公爵府餐厅的长桌旁坐着。这是一次家庭聚会。(“他们吵得那么激烈,我记忆深刻。”),而索莱尔受到了男爵的邀请,也在餐厅(“这正是他们争吵的原因。”)。阳光明媚,玻璃制的穹顶,外面抽芽的枝条几乎要破窗伸进来。“所有人都安静地吃东西,而那时我的一个弟弟,大声叫起来:‘叔父怎么了?我也觉得索莱尔先生很会……唔呜!’他的嘴被捂住了。”(公爵模仿着他弟弟发出的含糊声音)索莱尔本来在演奏一首即兴,这时候停了下来。男爵冷冷地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公爵也没有再说话。“而索莱尔这时开口了:‘您说,我会什么?’”他的脸通红,青筋都在太阳穴突突地鼓起,那张脸不再温文(“那是一张下人的脸,我们都看到了。”公爵解释道),但是我觉得,任何人发怒的脸都不会优雅。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为什么贵族和我们布尔乔亚保持心情平和的原因:任何时候,我们都不愿丢失体面。“所有目光看向了他,包括男爵。而索莱尔一经开口,老公爵也不再克制。他发话了:‘请您从这里出去,马上。’索莱尔放下小提琴,从餐厅走了出去。”他的皮鞋在大理石地板上踢踏作响,而等他走到餐厅的门口,他也发话了:请您将那把小提琴丢掉。(这是一个非常刻意的句号结尾)他瞥了男爵一眼,转回了身要走。这时男爵的嘴抿紧了,每一个毛孔都透着火光。他吩咐仆人:这位先生缺一把琴,你把这把给他(这又是一个非常刻意的句号结尾)。于是那把刚被索莱尔用过的琴被一起丢出去,砸在他的背上,害的他一个趔趄。
      “就这样,索莱尔被扫地出门。”
      但是索莱尔最终屈服了,不知是屈服于男爵的“个人魅力”,还是他的大额支票。这甚至并不是他们断交的最终原因,而只是一个导火索。之后的事我知道。
      “时间不早了,您愿意在这里休息吗?”
      我答应了。管家领我到一个客房。走廊上以前摆着的中国雕像被撤掉了;吃晚饭时,用的也并不是以前那种被仆人擦得发亮的银器。
      最后,我躺上了一张陌生的床。
      我还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们在散步时,常常看见香榭丽舍大街上幽灵一般的男爵的马车。公爵说,这次是他们真正的决裂。索莱尔告诉男爵,他要去继续学琴。
      原来这是男爵在小提琴手不在的时间里,消磨时光。
      但他最终还是没能克制住去找他的欲望。“您的小提琴班在哪?”夜晚,索莱尔的出租屋,纱窗边。在一片安静祥和中,男爵没忍住开了口。
      索莱尔好像睡着了。男爵看看他台灯光晕下温馨的侧脸,从小凳上掏出他惯抽的雪茄。
      开始时,他告诉她:“我要在周二和周五晚上去学小提琴了,请您了解。以后您只能在周六晚上找我了。”男爵高兴地答应了:“好,不过若您愿意,我来教您也行。”于是男爵在每个周六步行到他的出租屋。
      后来,他告诉男爵:“周六您也没法找我了。我若在家,便会写信通知您。”男爵有些郁闷,但还是答应了。于是我们慢慢开始在街上看到男爵幽灵马车的影子。
      但是,男爵感到一种恐慌。就像一些父母发现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还有另一副面孔,也像做孩子的发现自己的亲人悄悄地过着我们所不知道的一种生活:他有一种预感,他将要失去他——他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男爵常常一个人穿着便服徘徊在索莱尔家的那条街上。他注意着每一个阴影的角落,面前的任何一个转角,走出来的都应该是他心心念念的贝尔纳。
      “他甚至不再去找男……为了那个小提琴手。”我脱口而出。
      “这您也知道!我以为……”
      “……”我感觉吃过的晚饭湿漉漉地积在胃里,我感到天旋地转。。
      我知道是因为我也收到那张漫画(虽然我认为漫画的作者恐怕没有见过他俩):画中巨型男爵的脸上有夸张的皱纹,他大腹便便,挽着索莱尔的手,把头靠在他肩上。而索莱尔,可怜的索莱尔,他在猪一样的男爵身边显得那么小,纤细苗条(其实索莱尔比男爵还高,当然也比我高)他们俩走在香榭丽舍大街上,背后是拉·罗东德酒店,l'h?tel fabuleux(那个传说中的酒店)。
      男爵看到了那幅漫画,报之以嗤笑。而小提琴手面色苍白,困惑地微笑。
      “您看,他们老是误解我们的关系。”
      之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决裂了。在决裂的前几天,周一,男爵自己来了,风风火火。他是徒步来的,因为小提琴手告诉他:
      “这会影响您的声誉,毕竟是和我做朋友。”男爵被他的善解人意感动了,自此他的四轮马车不再在那片街区亮相。男爵风风火火地来了,敲响他锈迹斑斑的铁门。
      没人开门。
      他足足等了三个小时,其间,他五次感慨自己的愚蠢,两次下楼去街头闲逛。他用手杖拍打地面,研究索莱尔家门的把手。
      经过的人告诉他,索莱尔下午就出去了。
      他看看怀表,指针指向镶了几颗小钻的“12”,他的内心挣扎起来:to wait or not to wait, that’s the question。这时,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
      不会听错的!他多少次满怀期待地听着这脚步声!楼下有醉鬼在叫骂,“咔嚓”,“哐哐”,传来酒瓶被砸碎的声音……而他,他欣喜若狂地看向黑暗,里面浮现出索莱尔那张惊异、躲闪的脸。带着少女怀春的羞涩,他率先开口:“贝尔纳,我刚来。”说着,他掏出了怀表。索莱尔沉默地打开门。而他脚踩云朵,走进他的房间,如走进一个梦。一关上门,他就一遍遍地去吻索莱尔的手——他以为自己正在罗马朝圣,并且在心里唱起美声:这,就是爱情。
      之后的日子,他顾不上体面,四处打听,索莱尔每周的那三天,究竟去了哪里。
      “我周六看到,索莱尔先生来了这里。”一次偶然中,拉·罗东德酒店的一个门童说。
      男爵马上用颤抖的手摘下他饰着红宝石的胸针送给门童。他思索着。罗东德酒店,是全巴黎最高档的酒店,索莱尔在没认识男爵的时候,曾在那里拉琴。“也许这才是他们相识的地方。”我对公爵说。
      这事自然也传到索莱尔本人的耳朵里,但他清清白白我行我素:什么都没有向男爵解释,他继续去每周三次的琴艺课。
      在一个周二的晚上,有人宴请男爵。门童迎接他,接过他的大衣,领着他上了楼梯。四楼是包厢。
      要是今晚能遇到贝尔纳呢?他想。
      “您见过一个高个儿的小伙吗?他有着一头漂亮的金色头发。”他问上菜的侍者。侍者思索一会儿:“倒是有这么一个人经常来。他好像正坐在三楼的卡座上。”“卡座?”他的心沉下去又提上来。
      “啊,好。”,“这样吗。”,他不停地笑,心不在焉地应酬着。
      “……麻烦您了。”那人双手托着一瓶红酒,红酒放在一个木制的圆柱体里。男爵笑着摆手,仆人走上来收下了。他和对方走下楼梯。等对方出了门,消失在夜色里,他才转身。
      “您是那个送我……”“小提琴手今晚来了吗?”他和门童同时开口。
      男爵一路跑着到三楼。他的心是钟摆,永远只能在期待和恐惧中来回。他看一桌,就松五十分之一口气(因为男爵估计这个大厅有五十桌),心中的不安就越浓一分:他害怕小提琴手就在他将要看的那下一桌,正和某个其他的男人在谈笑风生。
      “也许那个门童只是想要我送他点东西。他说的是假的。”他为自己打气,试着将脚往回摆,但是他的眼睛却依然一桌桌地扫视。整个建筑中央的大水晶吊灯有成百上千支蜡烛。这里是不夜城,是伊甸园,从外面的黑暗中浮现出来,把自己和外面的黑暗隔开。这里永远有听不完的笑声,闻不尽的香水味。
      ……第三桌是两位男客人,正压低声音讨论着什么。第四桌是一位单独的女宾,年轻,穿着挂脖丝绒长裙。第五桌是一对恋人,放在桌上的手握在一起……十五桌、二十桌……没有一桌有那道他渴望,又不忍看到的身影。
      “他一定骗了我。”男爵假装放下一颗咚咚乱跳的心。
      他四处游荡着,引来一些食客的注目。
      而我们的索莱尔呢?正悠哉游哉,在卫生间的洗手池前,摆弄着金色的水龙头,调节水压去清洗他修长的手指。
      他刚喝了几杯干红葡萄酒,晃晃悠悠,一出卫生间,就在人群中吊灯前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人群中那个背影是那么清晰,简直给他一种错觉,好像是人们故意让出一条道,让他来找他。
      他拔腿要跑,又镇静下来,慢慢走回卫生间。这时男爵还在四处张望。
      一道脚步声越来越响……他在一道隔板后,把头藏进阴影里……那脚步声又远去了。
      一遍遍地重复。
      不可能是男爵了,他给自己壮胆。心中的恐怖逐步被伴着酒气的怨恨和愤懑替代,那张白净清秀的脸此时红得像猪肝。他从阴影里大步走出来。
      他环顾四周,四周是举着酒杯低声交谈的人们,细细簌簌的人语声中,金属刀叉叮地碰在一起。连男爵的影儿的没有!他轻松了,咧开嘴。
      等他回桌,女伴抬头责怪他:
      “亲爱的,你去哪儿了?”他又四处望了一眼,压低声音:
      “我们快走,我有个仇家。”
      但是马上这种惊慌消失了,种种情感轮番上阵。他一挥手,揽住女友走了。
      于是他们走过一扇扇垂下红色帘幕的落地窗,下了旋转楼梯——一层,两层:他们走出大门。
      就在他们走后的两分钟,男爵也从门里冲出来,甚至和小提琴手一样,先迈的都是左脚。
      让我们回到五分钟前——男爵看了看表:十点差七分。他累了,在一张空椅子上坐下来。哪里都没有贝尔纳。门童在说谎。可他就是觉得不安:似乎不抓紧今天晚上,他就会失去他。
      他的脑子里很快地划过一个念头,快到天使只够扇一次翅膀。一切线索都汇到一起。他想到那位落单的女宾,腾地站起。
      索莱尔应该刚好去了厕所。于是他往卫生间去了。
      有一个人撞到了男爵的肩,男爵没空理他——他要是回头看一眼!
      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两个人都没有认出对方。索莱尔没有认出气喘吁吁,用手拎着礼帽的男爵:他连礼服的领子都乱了,满脸是汗。男爵也没有认出索莱尔:索莱尔穿着他最好的西装,打着花领带,摩登范十足,正因怒气而满脸通红。
      就在他要走进卫生间之时——他望向女客人那桌——空了!而桌上还有两份没有动过的饭后冰淇淋。女宾对面的位子上,散乱着一副刀叉,保持着刚才他看到的模样。一撩西服后摆,他撒腿就跑,冲下旋转楼梯……一层,两层,他冲出门。外面,夏夜,虫子在鸣叫。
      “先生,您怎么了?您是要找小提琴手吗?我刚看到索莱尔先生与他的女朋友一起,走出去了。”
      男爵像是挨了一耳光。
      过了四天,索莱尔找上门来。一切都没有发生,小提琴手开始了他的演奏,用的是他送的那把,男爵也像往常一样教他。
      一曲终了。
      “您还是来了。”男爵语气轻松地调侃,“怎么不去上小提琴课?”
      “呃,我刚交了房租,已经付不起小提琴的课了。”他站在男爵跟前,几乎要搂上男爵,“您再给我一点、再给我一点就好。难道您不希望我的琴艺更上一层吗。”他磕磕巴巴,一会儿提到感情,一会儿谈到前途,忽地央求忽地胁迫。他握住了男爵的手。
      男爵本来躺在他的扶手靠椅上,听到这话,含糊地哼笑一声。
      小提琴手沉默了。他想到两年的种种,他陪男爵这个同性恋(我最后还是提到了这个词。“天。”公爵捂住了脸)玩的各种游戏,脸一阵红一阵白。一切他受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出来:“你都知道了、你都知道了!!?”他忘了用您,开始骂男爵:
      “我以为,像您这样的贵族,早上了断头台!您连这点钱也付不起吗?!抽着滚了金边的烟,连脏衣服也要送去浆洗(冷笑)……你难道连这钱也付不起吗?(一瞬的沉思状,又爆发出来)不,你才是男……”
      男爵一跃而起,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结结实实,让他的脸偏了过去。他哭了,用手捂着那半边脸,抽抽嗒嗒地跑走了。
      男爵倒回了靠椅。过了一会,他拿起那把刚被用过的琴——又放下。那把琴被他挂回墙上。我曾以为男爵恨极了小提琴手,但仔细想想,他对我的恨应该更深。
      所以,其实我说了谎:回国后我们并不是毫无来往,他给我寄过一封信。那是他寄的信中我唯一没有打开的一封,但我也没有扔掉,而是放进了抽屉。它们最后一齐消失在垃圾场里。我想看这封信了,而信我扔得一干二净;我对信掩饰我态度的几十年里,抽屉却满满当当。
      这是一个玩笑,而我不敢说是命运开的玩笑。
      命运。男爵于是对自己的密友谈论他的命运——他的丑闻被传播则是他命运的命运。索莱尔无法诉说他的委曲,则是一个下等男人的命运。
      “索莱尔?难道不是他将我们的,呃、男爵的丑闻传播出去?”公爵的身体往前探。
      “不是这样的。您对下人们了解的不够。这对于男爵可以是一段爱情……或者相遇,但是对于小提琴手这样一个下等的,男人,可以使他再也无法抬头。”那封遗书在衣袋里,就像已死的男爵把手搭在我的腰上,“当然,男爵大概也仅仅把这当作浪漫的一次邂逅。”
      命运。是命运让男爵成为同性恋;是命运使人们饱受这种反常的同性恋的凌辱;更是命运让索莱尔不能是一个同性恋;尤其是命运让男爵是男爵得以玩他的同性恋游戏。
      一切都是命运。我用手帕擦掉汗。
      唯一能用命运解释的是我的逆生长。我的子孙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在某个早晨,我刮去下巴上的泡沫时,他们惊觉自己的父亲或祖父回到了他们记忆中的样子。我的儿子冲到镜子前往里面看他自己的脸,然后拖步走出卫生间。他也是第一个接受现状的人。
      可是我只有十岁出头了。我没有想过我会以受精卵的方式从这个世界离开。而慢慢地,我的儿子死了,孙辈老了,身边的仆人换了六个。于是我回到贡布雷。
      我躺在床上,思索着当年躺在床上临死的男爵的心情。
      那个女孩还没回我电话,她一定把我当成了一个玩笑。“当然,这在我预料之中。”我嘀咕。我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会有回应:会有天使听到了我的话,说,好,那我就让她给你打电话,像一本三流小说里写的那样。
      于是,我待在贡布雷,一直到我年轻死,电话在我裤袋里都再没有振响一次。我一遍遍回到旅馆旧址,在人群中四处寻找,都再没有那张长满麻子的脸。终于我失去理智,踏上那幢居民楼的楼梯,敲响那一层唯一的长满锈的铁门,像儿童书里的侦探一样往门缝里塞进便条。即使这样边无人应答。
      好,一切都结束了,本文到这里结束了。
      “仅仅因为您爷爷也许认识我曾爷爷,您就要像一个变态杀人犯一样骚扰我?”吉尔贝特家上周只是去外省旅游了,虽说她是故意不接我电话的(我其实只打了一次)。她本来在看电视,听到我的解释,抬起头,挑挑眉,语气中不无敬佩。
      “啊……”我有些忸怩。
      “你到底想干嘛。”她的眼睛又被吸回屏幕,手伸上茶几,拆开一包薯片。
      我也不知道。在贡布雷的新公寓里,我总是想到她。
      “其实我想问,你会拉小提琴吗?”后来我找到时机去问。
      “我不会。你会吧?” 她啪地开了一瓶可乐,电视里几个综艺明星在拉小提琴,“我想学。我们可以去琴行。”
      “您好,这个可以用吗?”我们走到墙上展示用的小提琴边,她问店员。
      我于是拉响了琴,看着吉尔贝特的侧脸和扇动的睫毛。
      我们的身份好像调转过来,虽然我知道她几乎和男爵没什么关系,还是有些恍惚。自从他和小提琴手断交,他就不再演奏了。那把刻着“我的帕拉梅德”的琴一直挂在他音乐室的墙上,虽然男爵也有其他更好的琴。
      大家都收到了漫画,画着挽着索莱尔的男爵的那幅。就连我也知道了。我的妈妈看到了:“我的天啊。”她回想起宴会上她对男爵提起索莱尔,摇着头告诉父亲,解下来两人则一起摇头了。实际上有些人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在心里责怪不懂事的漫画作者。
      男爵没有一蹶不振。那几个密友找他一起去剧院和俱乐部,他从不推脱。大家也像以前一样邀请男爵去各种沙龙和舞会,男爵像以前一样出席。
      在一次宴会上,出了意外。这时男爵已经醉了。一位客人不小心说得大声了点儿:“索莱尔?我认识他。”
      冷不丁这么一句。众人安静了,看哪儿也不是。男爵斜靠在椅子上,没有动作。
      父母对视一眼,叫仆人带我去外面吹风。
      我不认为自己还小。小提琴事件也已和男爵有过争执,什么都明白。我没走远,悄悄躲在门外。
      廊厅偶有几个侍者经过,整洁,明亮。将耳朵贴上门,安静中我听到的竟是小提琴。
      它的音调渐渐升高,越发清晰响亮。让我想到威尼斯的生活:在贡多拉的船头,我为阳台上的情人献上这样的一曲,空中弥漫着我没闻过的异国芳香。
      门已被推开一条缝隙,我看到男爵偏头别住琴的背影。我知道他穿的是礼服,可记忆为他换上我第一次见他时他穿的大衣。
      有时候,我们爱上某人,是因为一种错觉:我们认定,她(他)的举手投足映射着一个秘密;让我们看到一块幕布,只要掀开,里面就是对方不同于我们的、超越尘世的生活。
      男爵第一次没有在掌声中下台。他早就醉了,走起路像在跳舞。众人露出窘态,而他拿出他的吕宋烟,试着擦着火柴。
      我松开手,门合回去,似乎从没有被打开。男爵的烟是带金边的,他的琴艺是从小时候习得的。我摊平手,将它们和男爵搭在弓上的手比较:这还不是那样一双贵族的手。
      “你还好吗?”吉尔贝特的手搭在我额上。
      我看向她背光的脸。
      “我没事,有首曲子我想拉给你听……”
      “不要。把琴给我。”
      她偏头,用下巴别住琴,搭上琴弓。
      玻璃外人群行色匆匆,傍晚粉色的云层下,华灯初上。
      ——她搭上琴了,摇头晃脑,“姑娘,别这样拉。”店员收回小提琴。
      “也许我也很有天赋。”她咧嘴。
      我心里有些落寞。
      好的讲故事的人并不在情节里直抒胸臆,可有些情感我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就是要大声说:
      “我好烦啊!”扑剌剌,麻雀飞起来。
      “你到底怎么了?”我们俩一道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椅上,吉尔贝特严肃地开口。我一脚踢飞面前的石子,站起来,沐浴在夕阳的红光中。
      “我想告诉你我爷爷的故事。”
      “等等,你怎么会知道。”“他自己说的。”
      (序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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