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诗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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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之季，下过了一场小雨后，阳光里还带着几分料峭寒意。院内小路逶迤曲弯，墙角斜倚一株栾花树，一阵风吹过把满树挂着的小灯笼吹得滚动，仿佛喑哑地响着无数小铃铛。
一瓣栾树花不经意间被风吹入西偏房窗户中，仿若破碎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撒在屋中。
屋中的女子望向窗外，宛若蝴蝶蹁跹的黑色长睫颤了颤又淡然地垂下眸子，眸中一弯涤泥满塘的死水，风雪寂灭。
秋日来信，栾树花开。
又到秋日了，子安可回来吗？
女子心中默默想着，祈祷那个人的平安。
“娘子，婢子熬好了药。”一位穿着素色襦裙的奴婢手中端着一碗黑澄澄的药汁放在木桌上，抬眼看见林落秋站在窗边，忙道，“哎呀！娘子可吹不得风，若是引起了喘症，怎的是好？婢子怎么与家主交代？”
家主？
林落秋冷笑一声，那个男人又怎么会关心她，放着三四房娇软美妾不关心，跑来关心自己？
他当然是最讨厌自己的。
他从未喜欢过自己，她也从未念过他。
林落秋淡淡看向她，莞尔温声道：“把药倒了吧，我不想喝。”
话音刚落，屋中的门被人“咯吱”一声推开。
来人身形颀长，站在门前，挡着背后的光亮，在地上投出一片青色影子。
正是女婢口中的家主。
奴婢朝那人行了一礼：“家主。”
裴宴走进屋中，冷眼扫了扫站在林落秋旁边的奴婢，那奴婢便很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
男人注意到她桌上未曾动过的药，他的眼底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讥讽道：“不喝药，是想陪他一起死吗？”
林落秋闻言，脸色唰一下就白了，嘴唇颤抖着没有丝毫血色，如一张白纸。
“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罢了。”裴宴冷然嗤笑一声，慢慢朝她逼近，最终攥紧她纤细的手腕，狠声道，“今日我来就是想要告诉你，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已经死了。”
冷风寂寂，她的容色凄绝，好似被打碎的玉瓷。
裴宴看向倚在窗边的女子，她一身淡白绿间色裙，仿若这夏秋之季一幅误入的春景画。
白日风急，栾树飒飒作响，她却像是沉寂在冬日再无生命的枯木，与这满眼生机的景象格格不入，白皙若冷瓷的肌肤在太阳下越显苍白。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扶着桌子的指节用力到发白，感觉胸口有一口气喘不上来，蹙起眉梢，脑袋里发晕。
他怎么会死了？
世人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大唐诗坛上耀眼夺目的太阳居然就这么匆匆落下帷幕。
林落秋起初不信他的话，只想挣脱他的桎梏。
裴宴却双手一撑，将她困在狭窄的胸前，微眯的双眼冷冷一笑陈述着一个事实：“王勃死在了南海，南海风急浪高，他回不来了。本来以为他从南海回来，以他的才名，陛下会让他重新回到朝廷，如今只怕徒留遗憾了！”
明知道此话说完，她会伤心欲绝。可他偏偏就是要告诉她，就是要折磨她，看她生不如死的模样。
话未说完，裴宴低头只见光影明灭，她的身影更加纤薄，那双眼溢满了泪水，纤长漂亮的睫羽不曾眨一下。
她沉默地推开他，摇摇晃晃地走着，好似下一刻就要在这日光下化为烟就此消散。
裴宴却毫无怜惜地将她一把扯过来，她半分贤惠模样也不想装，声音颤抖地问：“你今日何苦又要来折磨我？”
她不想成为裴宴的妻，可父亲续弦之妻不顾她的反抗，将她嫁到裴家，趁机索要了大笔聘礼。
那时的裴宴已经有了心爱的人，但因为这一纸婚约，他喜欢的女子只能委身做了妾室，林落秋被迫成了拆散鸳鸯的恶人。
所以嫁来裴家，裴宴厌恶她至极，连正眼都不曾看过她，成婚几年都未曾圆房。
让她沦为众人的笑柄。
“我便是要羞辱你，什么清高才女，这戏也是做足了罢？！”裴宴冷笑嘲道，“不过你也遭了报应，心中独独念着的那个人竟也死在了南海，真是天意弄人。”
说完，裴宴低头见身前女子柔弱的背脊弯下去，气喘头晕。
她背过身，抬手擦拭脸上的泪，眼泪却不住地滚落。
她不相信，自己年少时偷偷爱慕过的少年死了。
那个十七岁成为大唐王朝最年轻的命官，惊艳整个长安的少年，在他二十七岁却永眠南海。
因为今日被裴宴一番刺激，她的喘症不可避免地发作，伴随着病症，疼痛蔓延四肢百骸，身体摇摇欲坠。
裴宴冷眼观她，下一秒却见她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醒来时，裴宴已经走了。她卧在床榻上，头痛欲裂，默默看着屋顶，好长时间睫羽都不曾眨一下，仿佛冬日枯木般。
“娘子，你终于转醒了。”画春看见她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脸庞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子日渐消瘦得厉害。
画春红了双眼，心疼的情绪没完没了地往外冒，她哽咽道，“娘子，不能因为家主，就这般对待自己，不值得的……”
林落秋垂眸哑笑，下意识否认：“不是他……”
话落，她的神色间又露出几分迷茫：“是……”
他是她的什么呢？林落秋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窗边清冷出尘的女子似是想到什么出了神。
林落秋幼年之时就听说了他的名字。
那个名动长安，惊才绝艳的天才叫王勃。
他九岁时读唐初大儒颜师古的《汉书注》发现其中多处瑕疵错漏，遂找出班固的《汉书》对照批阅，又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写出《指瑕十卷》指正鸿儒大著颜师古错误。
九龄幼童指正一代儒学大家，且言之凿凿，朝野传闻，瞬间轰动整个大唐。
而她，自然也听说了。
这怕是放在话本子里写，时人都不会相信的情节，居然真的发生。
那时，林落秋听自己阿爹提起，她还不怎么相信，只当是一个传闻。
王勃十二岁时，到长安求医。而他求的长安神医曹元，正是林落秋的外祖父。
那时，她随父母到长安陪外祖父过元旦。
是日风雪寂灭，天地一片清寒。
那是林落秋第一次看见那个名动京都的天才。
冬日风雪寂寂，他跪在雪地中求神医传授医术，他虽跪，却有一身不可折辱的文人傲骨，如同孤鹤。
大雪迷了她的眼。
林落秋相信了，她面前的这个人是九岁便能著写《指瑕》，轰动一时的天才。
二人再相见，他十七岁。
成了当时大唐最年轻的命官，再加上他家世与祖辈显赫。长安城内，心悦于他的女子与上门提亲的人自然是很多的。
那日花朝节，一众女眷听说王勃曾在她祖父曹元神医的名下拜师后，纷纷好奇地问她：“林小娘子，朝散郎这个人品性如何啊？”
想起他，林落秋牵起唇角，挽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摇了摇头。
众女眷纷纷惊讶地望向她：“啊？哪里不好啊？”
月光倾泻于她身上，小女子戴着一顶白色帷帽，站在女眷群中，像翩跹薄弱的白蝴蝶，惹人怜爱至极。
看上去是个病弱小花，可嘴巴皮子厉害得不得了。
她勾起唇角，莞尔对那些姑娘们说：“瞧着像个呆雁，年少成名难免风流……”
面前的小女眷们一开始还点头附和，可看清林落秋身后站着的少年时，都不敢说话，纷纷朝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了。
林落秋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劲，正一股脑拐着弯儿地讲着他的坏话，身后响起少年明澈若清酒，带促狭的笑声。
“落秋妹妹，说什么趣事儿呢？我听听？”
少女身形一僵，脸上表情变了几番，缓缓转过身来，正对上少年漫不经心的笑脸。
林落秋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尴尬得无地自容，耳根腾一下红了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
少年目光停注在她身上，被她这副模样，逗得越发想笑，笑意快从眼底溢出来了：“啊呀，谁是呆雁？”
意识到他有心捉弄自己，林落秋羞愤指责他：“你！”
她生气的语调落入他的耳中，少年挑了挑眉，戏谑地看着林落秋，带着点儿促狭：“我和杨兄来酒肆喝酒，听见落秋妹妹提起我呢，这不来凑个热闹？”
鎏金的月光洒在少年身上，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正好迎上对方的目光，可能他太耀眼，站在那里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少女的心在那一瞬也为他跳动。
春光浓似酒，花故醉人。夜色澄如水，月来洗俗。
可是后来，物是人非。
母亲死后，被父亲续弦之妻所不容，一纸婚约将她送到岭南东道，嫁给了裴宴。
至此，她与王勃便断了联系。
半年前听说王勃经过岭南东道，从南海去交趾看望父亲，可如今裴宴告诉她，他已葬身南海。
她年少时暗暗爱慕过的少年，那个大唐文坛的太阳随着南海的浪花永远地落幕。
林落秋收回思绪，念旧的情绪却如春日枝桠疯长。
她突然想起故人曾经赠予她的诗稿。
“画春，你先下去吧。”她温声道。
画春领命退下后，她摇摇晃晃地从床榻上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暗格拿出一沓诗稿残卷。
那诗稿有些是他的笔迹，有些不是，但无疑全是他写的诗文。
她苍白纤细的手指拂过他的笔迹，少年的笔墨精湛淋漓，宛如刚出鞘的剑，山林中笔直的青竹，每个字展现着主人的灵魂。
林落秋拿着他的诗稿不知看了多久。
夜深人静，她的房间还亮着葳蕤灯火。
困倦与悲拗交加下，她的长袖不小心拂过桌上明烛，烛台倒下，火光点燃了桌上的一篇诗稿。
林落秋见状，忙将其余诗稿拿起来，可第一篇诗稿却被烛火烧了大半。
不待她懊恼，耳边响起一阵嗡鸣，使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第1章 诗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