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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期盼死亡是真的吗? ...


  •   西索带U参加的就是和电影里一样的普通虔诚教徒的葬礼。魔术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请柬,使他们毫无怀疑地被认作是死者生前的熟人。

      死者是因心脏病去世的六十多岁的老人。

      U肉眼可见地享受着这一活动——神采飞扬的黑眼睛和宛如实质的喜悦是他带她出席舞会、观看演出时不曾见过的——西索略微不满地轻哼一声,狭长的金眸用轻蔑的目光睨着那些身着白裙卖力歌唱的唱诗班:普通人就是这样用无聊的结束仪式终结了他们平淡的一生。

      死亡应该是充满张力的暴力和鲜血,而不是像这样缓慢地衰朽,注视着自己的身体被时间侵蚀而逐渐失去激情和活力、沾染上死亡气息的腐烂过程——这真是令人作呕的无趣。

      西索想到这里不由感到一股冲动——屠杀,切开周围的这些没意思的哽咽的蠢人的喉咙,血液喷溅,惊讶、恐惧、尖叫……这样的死亡才真是……啊哈……美妙……

      “可以让我看完吗?”

      寒冷而清冽的声音浇灭了西索炽热的狂想。他扭头对上女孩黑曜石般的眸子时,才后知后觉自己不由自主地泄出了杀气被她察觉到了。

      “谢谢。”U在西索收敛气息后浅淡地向他微笑,却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时候又转头将目光移回唱诗班身上了。

      “……”他难道同意了吗?西索烦躁地舔舔牙齿内侧——可是他又的确不想拒绝,并为此拒绝了他从未拒绝过的本能的激情……但愿这愚蠢的活动快点结束吧,西索头一次这么憋屈地想。

      好在他马上就有乐子可看了。

      原本只是给和死者不熟的人走的一个流程——瞻仰遗容遗体告别仪式,只用走上前把手里拿的花放下就行……可那原本流畅地一个接一个上前的队伍却在U身后停了下来:他们疑惑不解地探出头看看到底是什么阻止了队伍前进——

      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小女孩在棺椁前缓缓倾身,就好像她自己也要倒进棺材里似的。

      没错,U完全被死者在鲜花簇拥中的宛如睡去的安详面孔吸引了——面对着一个曾经有生命现在不再有生命的人,她目光不舍地从长眠者的表情上移开,一寸寸地打量着死人失去光泽的皮肤——她确信这其中蕴藏着死神的秘密:一种神秘的死亡的宁静笼罩着这具躯体,似乎死神已经为他笼上了自己的黑纱,为的是告诉其他人们此人已经搬到自己的国土上居住了——他被解放了,从此享有永恒的安宁、永恒的自由、永恒的至高无上的幸福……

      U屈膝俯首,垂落的黑发几乎要碰到死者的衣服——为的是使自己离这位已从尘世搬迁的灵魂更近一些,再近一些……那宁静的死亡的温暖啊,仿佛故乡的气息,仿佛家园的呼唤……

      “带我离开……”U不知不觉竟然喃喃地说出口了,她入魔般注视着死者阖上的眼皮,那极度渴望的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皮肤直看向死人的眼睛。

      死神听得见她的祷告吗?

      “这位小姐,不好意思……”神父不得不走过来提醒这位已在馆前停留太久的宾客,却忽然被捏住了嗓子般噤了声。

      女孩抬起头,黑色的眼睛正流着泪。

      她很漂亮,她有几乎是人们所见过最漂亮的脸——但那不是神父怔住、排队者不满的窃窃私语瞬间鸦雀无声的理由,而是她的神色——太特殊奇异的神色:女孩明显还神情恍惚,她的嘴角上扬着蒙娜丽莎般神秘的弧度,不知落在何处的眼神却是哀伤的;她的泪水是如此剔透而晶莹,让人莫名觉得不该从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流出……

      “对不起小姐,打扰了您……”有经验的神父最快反应过来,为打断女孩的深切缅怀道歉:他没想到并非亲友的这位宾客为死者如此难过。

      “没关系。”U也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引起了注意,于是对他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最后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死者的脸才离开。

      然而回到座位前,她被坐在第一排的一位老态龙钟满面皱纹的婆婆拉住了手臂:“孩子,你叫什么?”

      U发现那张被悲伤扭曲得更加不可辨认的脸属于死者的母亲:“塞拉,请您节哀。”U给了西索弄来的请柬上的名字。

      “好,好……咳咳……”已经年近九十的老婆婆因要捂住嘴咳嗽而放开了U的手,U见她没有别的意思于是抬腿走回。

      如果U熟悉葬礼流程的话,她就应该有所准备了。

      这是U听到神父说:“我们可亲可敬的迈克尔先生的母亲希望一位特别的客人也能来谈谈……”的时候的唯一想法。

      “……”

      U走上台接过神父递来的话筒,望着教堂一排排座椅上密密麻麻的陌生人各异的目光时还有些不知所措——西索金色的满是戏谑的眸子也如一滴水汇入大海,台下的人群连成一片变得模糊起来,一切都不再重要,她一个人站在高处发表自己关于死亡的演讲:

      “《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丧礼进行曲》……”

      听到自己的声音传开,她才又回过神想起自己还处在社会中:在人群中,举止必须正常。“昨天晚上,我在阅读佩索阿,就是那位葡萄牙诗人,我读了他的《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的丧礼进行曲》这篇文章,似乎很适合这个日子与大家分享……”U飞快地调整自己的表情,组织着语言。

      可她此时的确涉世未深同时状态飘忽,没发现自己的语言和行为完全不像一个14岁的少女,这多多少少又给她添了几分怪异。

      “我明白此时此刻,许多人,许多深爱着迈克尔先生的人……”U朝台下用一块黑手绢拭泪的死者母亲微微颔首,“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正为他的离开而悲伤,尽管我们相信他只是先我们一步去往了天堂……可是朋友们,如果天堂的存在仍无法完全安慰我们,那不妨听听佩索阿的话吧……”

      U微笑起来,她那后来美艳得惊心动魄的容貌此时仍只是含苞待放的少女姿容,可是气场上分明已经具备了几分谎言家的自信与引诱。

      “我们寄生命于死亡,因为告别死去的昨天,我们今天才能生存。我们寄希望于死亡,因为我们知道今天必会死去,才有明天的希望。”

      U清朗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教堂内,仿佛是宣读不可质疑的《圣经》的红衣主教,掷地有声:“我们做梦的时候也是寄生命于死亡,因为做梦是否定生活。我们活着的时候寄死亡于死亡,因为活着是否定永恒!死亡引导我们,死亡寻找我们,死亡陪伴我们。我们拥有的全部是死亡,我们想要的全部是死亡,死亡是我们期望得到的全部……”

      U噙着笑意,饱含温柔喜悦的目光一一扫过听众的面容,宛如神使般用宣布“耶稣复活了”的口吻高声说:

      “死亡是生命的胜利!”

      或许是教堂特殊的神圣感,又或许是U的姿态实在像是布道者似的手握天理不可侵犯,台下的人们对于这14岁的女孩说出这莫名其妙的话这种场面并不觉得荒谬可笑——气氛反而是肃穆的,人们的神情是认真而庄重的,仿佛死神的信徒霸占了异教的教堂正在听死神的女儿,如同耶稣基督作为上帝的儿子那样,从容地、不容置喙地阐明教义。

      “我们的迈克尔先生死去了,他胜利了,他如愿以偿了——他不曾失去生命,而是获得了高于生命的东西……”并没有这样一束从天而降的光打在U的身上,但听众们分明觉得有,她笑得明眸皓齿,真诚而激情澎湃地感动感染着台下的人们,“是的,朋友们,要相信死亡不是失去,而是拥有更多;死亡深刻,可是更深刻的是复活……”

      “迈克尔先生的朋友们,我的朋友们,请不要悲伤,不要恐惧,不要为那场胜利、那死神赠与的礼物、那从尘世到死者国度的一次搬迁而惴惴不安……”U无师自通地用着演说家们的肢体语言,煽动着人们的情绪,“庆祝吧,祝福吧,祝福他,也祝福我们……”

      听众们几乎忘了她只是个小女孩——恐怕想起来了也无济于事,毕竟天使还是小婴儿呢——在U结束演讲的时候就全场掌声雷动,每张脸上都洋溢着相似的、听过优秀演说后的、恍然大悟收获颇丰的神情:这本该是一种聪明的神情,可一张张面孔挤在一起后却显出羊群般的愚蠢气儿来。

      不过至少有一个人没有受到影响——西索神色不明地看着在众人目光包围下向他走来的女孩在他身侧落座。

      “看起来他们不再怕死了呢~”女孩坐定后,西索目视前方笑眯眯地轻声说。

      回到台下的U则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全然看不出刚刚在台上是多么富有感染力的演说者:“暂时而已。”

      西索哼笑:“是呢~但是人家现在就想测试一下哦~”他两指夹住一张扑克牌在U眼前晃晃,示意他马上就要大开杀戒。

      U出乎他意料地没有阻止:“你随意。”

      西索莫名从她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种神色恹恹来,他立刻明白U是忽然感到无趣了——这可真是稀奇,怎么做一场“十分成功”的演讲之后就不再关心这场葬礼了?

      “……算了,反正也知道结果~”西索指尖的扑克牌倏地消失,他知道这群自以为在刚刚的演讲中已经勘破死亡秘密的听众们面对自己喷涌的鲜血仍会害怕得跪地求饶,他现在更感兴趣的是U的想法,“不过……要是你成功让他们完全相信的话,人家会很苦恼呢~”

      西索弯起的细眸显得眼角更锋利几分:他哪怕是想想这群人被他划破喉咙还面带微笑欣然赴死的神情就觉得恶心——如果所有人都不恐惧死亡,魔术师的生活该多么无聊啊?

      “我没有想要成功的意思。”U摇摇头,平静冷淡,一点没有最初的热忱了,“正相反,我对他们如此轻易迅速地动摇了自己原来的想法感到失望……”

      “这些日子……”U垂眸回顾她学习人情世故观察模仿人际交往以来的种种,“有的时候我觉得人性复杂得我根本学不会,有的时候人们却又浅薄得难以置信……”

      西索偏过头望着女孩沉吟着的神色,笑容加深:“能伪装成正常人的样子不就足够了吗~为什么还要去研究他们呢~”他搞不懂那些千篇一律的庸碌之人有什么研究价值——如果说披上羊皮混入羊群是有所目的,那同时还试图理解羊的灵魂就让他无法理解了。

      他是羊的天敌,他从不掩饰自己作为掠食者的面貌。而且……西索舔唇,如果她的确学到了羊的精髓而且忘了自己的原本模样真的变成一只羊……那他就会……

      亲手杀了她。

      嗯嗯……坏掉的果实他可不再喜欢了。

      “大概是因为有价值?”女孩也不是很确定,“偶尔……就像石头缝里藏着一点黄金一样……”U努力描述这陌生而难以形容的感觉:“他们心中很稀少的一些东西非常吸引我……”那是她没见过也没有的东西——应该是某些特殊的情感——很漂亮很稀奇,她想仔细看看。不过人们常常让她失望就是了——她发现那种东西也不是人人都有时时都在。

      西索还是不理解她的意思,在他看来羊的唯一价值就在那一死——死前,羊的惊慌、羊恐惧的求饶;死后,羊甘甜的血、羊鲜美的肉……此外没有任何吸引他的东西了。

      “好吧~”西索倒也不打算继续追问:虽然好奇,但他深知神秘感的魅力——现在就完全知道U的一切说不定他就不再对她感兴趣了,他可是很享受这头一次对一个人的特殊迷恋的感觉的呀,才不希望它流逝得太快——还是留着将她慢慢抽丝剥茧的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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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他从不后悔,从不遗憾,从不关心过去……

      可是除了U……

      西索睁开眼,将波尔多杯里的最后一口红酒一饮而尽:除了U,他本该在她还不吝于敞开心扉的时候多去了解她一些的。

      而现在有些困难了:她用不着边际的谎言将自己包裹,宛如一只怎样也抓不着的、忽明忽暗非虚非实的蝴蝶……

      但是……他相信还不迟——他并不在乎蝴蝶是否还保留着蜕变前的记忆,他相信他本身就可以吸引她。

      西索起身向城市黯淡的夜的对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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