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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一) ...

  •   昭德八年,冬。

      咸宁城初雪刚至,天机阁深院中的梅花便开了。祝予希拿着扫帚站在梅花树下盯着初绽的雪梅,一时间晃了神。

      过了今日,就是他们从碧落天离开的第二十载了。八年前,先帝成乾病殁,大皇子宋厉不知所踪、至今了无音讯,相国公段丰元临危受命,辅佐仅有十二岁的二皇子宋呈即位。八年过去了,大宋都城丰都看上去一片祥和、百姓安居乐业,可谁又不知高悬在朝廷上的那把剑,早已将什么君臣伦理抛诸脑后,昭德帝虽今年刚加冠,却又怎么会不懂自己成为相国公的傀儡已数年,平静的朝堂早已是他段家的游乐场了。

      众人皆醒、又众人皆醉。

      祝予希在心中沉沉叹口气。她虽然知晓一切的一切,却不能做出任何改变——比如在八年前段丰元要杀顾诀父亲的时候,祝予希想要阻止,独自潜入地牢却不仅没救回顾诀父亲、还差点一把火被烧死。

      后来在她狼狈不堪地往外爬时,系统幽幽在她头顶说了一句:“禁止破坏剧情走向,否则会随时产生性命危险,终止任务。”

      顾诀也就是在地牢外面捡到她的。顾诀的父亲顾千章曾是天机阁老阁主,天机阁是先帝设立的一个秘密机构,是掌管国家秘案卷宗的职能部门,非皇帝不可调动。上到国运、下到粮草,天机阁收录了自开过来一切重要的案卷,天机阁对有哪怕一丝疑问的案件进行调审、也能翻出个底朝天,只要参与过的人一律逃不掉。顾千章是先帝幼时玩伴,两人知根知底,故而将天机阁交予顾家管理也是最为妥当。只不过成也于此败也于此,八年前相国公暗中结党营私谋反,将皇帝毒害后就差临门一脚即能夺下大宋江山,却不料顾千章拿着先皇手谕,挽回了尚有一丝希望的残局,让二皇子即位。段丰元本就小人心,又怎么看得煮熟的鸭子飞了,但天下当时已人心惶惶、聚讼纷纭,他只能找个借口杀了顾千章解气,以后再做打算。

      当时顾诀得知父亲死讯再赶到时尸体早已被段丰元扔进乱葬岗,他在地牢门口看见个差点要断了气的小姑娘,便把她带了回去——那人就是祝予希。

      祝予希本以为顾诀要哭个三天三夜才作罢,可他竟只是独自去了乱葬岗挖了整整一天的尸体,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回老阁主,只知道顾诀回来时双眼通红却没有一滴眼泪,双手沾满了发黑的鲜血和泥土,脸上全是被小石子划破的伤痕,其中眼下有一道尤为明显。他走到水池边洗干净了手,进了祠堂,熄灭了所有蜡烛,不准任何人靠近。

      那时,顾诀也不过十二岁。

      祝予希当时被顾诀安排在别院的客房里,醒来后桌子上是摆好的饭菜和药。整个院子里没有一位侍从,唯一的一个照顾起居的人是柳姨,跟着顾家已经二十多年了。祝予希虽然很矛盾到底要以何种身份和态度与顾诀相处——她好似熟知顾诀的一切,又仿佛像面对一个陌生人;她早已看尽了顾诀的命,现在的年岁渐长,也不过是死期的倒数。

      但不管如何,他至少现在不能死在这里。

      祝予希朝祠堂走去,一把挥开祠堂的门,叉着腰刚想对已经不吃不喝三天的顾诀发作,却发现人已经倒在了灵牌前。

      小祖宗可别糟践自己了。祝予希心中暗骂,赶忙叫人来把他抬出去行医,算是捡回一条小命。祝予希坐在顾诀的塌前,看着床上脸色发白、身体还在轻微颤抖的男孩,挽起他的袖子——全部都是一条一条可怖的刀疤,应是他在祠堂的这几日自己划下的。

      对自己真是够狠。祝予希叹口气,抚上他眼下那条无法愈合的疤,怕是要一辈子留在他脸上了。

      那时的祝予希终于想明白了,人生不过数十年飞逝而过,虽说命已既定,但人终究是人,而非文字和代码——她即便能写下顾诀的一切,也构不成一个真正活生生的人的万分之一。

      恰逢冬季,窗外飘起了雪,顾诀没看到那年的初雪。祝予希在别院的中央种了一棵梅花树,若来年花开,顾诀的房间便是第一个能见到的地方。

      后来顾诀的叔父暂代他接管了天机阁,待他长大些便交还与他。顾诀自他父亲死后,性格大变,变得沉默寡言、再不愿与人亲近,身边除了柳姨和他这些年里暗中遴选的侍从之外,再无旁人。

      祝予希是他身边的第一个“侍从”。而侍从只是一个表面借以隐藏的身份,实际上都是顾诀培养的杀手。这八年来,顾诀一直在各种交易场所——奴隶营、仙乐楼、角斗场、西域商船等处挑选那些几乎要放弃生存的人——把他们赎回来,成为他们人生的救世主,然后培养他们做自己最忠诚的杀手。

      黑暗里的一束光永远是那些生活在地域的人最渴望的东西,他们以为自己得到了希望,却不知早已陷入下一个更暗无天日的地域。但知道了又何妨,他们向来是甘之如饴的。

      顾诀的手段也愈发狠戾。他把别院改造成了练武场,除了祝予希刚来的那年为顾诀种下的梅花树之外就再无有生机的东西,就连那梅花树,也连着好几年不开花了。

      除了祝予希,杀手们都没有自己的名字,仅以天干地支作为代号。而祝予希实在不喜欢这些难听的字,所以从一开始便要求顾诀别给她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代号,神乎其神的。

      “我姓祝,叫祝予希。给予的予,希望的希。为你所用可以,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外面了,至少要留个名吧。”

      顾诀那天还未伤愈,也不想跟她争辩,也就随她去了。

      顾诀从小跟着父亲和身边的术士学习,掌握了不少东西——武、器、谋、医、断,在他这个年纪的孩童的算得上是天才。但即便他再厉害,开始培养这些杀手时也不过十四五光景,所以能将从各处带回的、毫无了解的人训练地精良有素也少不了他叔父的功劳——那时他叔父跟他说,复仇从不是他顾诀一人之事,是整个顾家的事,无论走到哪一步,背后都还有叔父。

      祝予希跟其他的十一个同伴就在天机阁的别院度过了八年。虽然他们与顾诀年龄相仿,可顾诀除开在训练时其余时间几乎从不会跟他们玩乐——甚至这么久的时间里,都鲜少有人见过顾诀的笑容,亦或者是听说过他有何喜好。无论是灯笼满街的元宵还是烟花璀璨的春节,顾诀也只会在结束训练时给他们些银两批准他们出去玩耍,而自己就成日成夜地呆在书房或者是天机阁的文库。

      唯一一次他没有这样,是在去年祝予希的生辰上。祝予希是冬至日生,又恰逢年关,自然也更热闹了些。而更为重要的是,因为除了祝予希之外的十一人都是打小不记事时就被变卖、诱拐成为奴隶或者妓女,家都不知在哪,何谈生辰。祝予希索性把自己的生辰分给他们,于是那天算是十二个人共同的生辰,也是大家一年中最期待的日子。前些年的这天顾诀只是一如往日给钱让他们出去玩,但去年是祝予希二十岁的生辰,所以在每年都会给顾诀写的请帖后面又加了一句“你必须来”。

      祝予希跟他说话一直没大没小的,不过她也是顾诀手下最出色的杀手,老师都爱好学生,顾诀也许是因为这点便常常依着她,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拿着这张完全说不上正经的——甚至是用已经皱的不行的宣纸写的“请帖”,用清秀方正的字迹罗列了十二个人的名字,然后目光落到最后那句看上去甚至奇异的符号:“ps:你必须来”,一时间没回过神。

      难道是对她太纵容,让她出门跟了什么不正经的西域骗子学了什么不正经的东西?他叹了口气,把请帖整齐地贴好放进一个红木匣子里,嘴角浮起一抹自己也没发现的微笑。

      后来,他真的去了。那日的别院不如往常的压抑、封闭,而是被大家装饰上了许多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会发光的物件儿,光倒映在小池塘中,像星星一般好看。顾诀站在院门口,便听到了大家追逐打闹的笑声——他们换下了平素墨黑的习武服,穿上了用省吃俭用的钱买的漂亮衣服。祝予希穿的那件,是前阵子柳姨给她做的素白色长裙,上面绣了梅花图案。虽说柳姨也会偶尔给其他孩子做些衣裳,但毕竟祝予希在这里呆的时间最久,也跟她最亲,给祝予希的自然便多了一些。

      顾诀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还是一身黑,眼眸中划过一丝道不明的消沉,但转瞬即逝,背手走进了院中。

      大家看到顾诀来了,立马排排站好,覆手行礼,“公子好。”

      他点点头,示意他们今日不必拘于礼数,自在便好。其他人又去一旁玩乐,祝予希走进顾诀身边,歪着头笑嘻嘻地问有没有生辰礼物。顾诀轻咳一声,没有看她。实在受不了祝予希的软磨硬泡,他从腰间拿出一把银质雕花的匕首,递到她面前。

      “自己打的。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他依旧没看她一眼,声音却比往日多几分柔和。

      祝予希接过来,摆弄两下。“公子,我的身手你还不放心吗,全天下除了你我谁都打得过,这匕首给我我也使不着啊。”她一度认为顾诀在质疑自己的武艺。莫谈遭受了顾诀八年的高强度训练,就算是放在她的世界,她也因想要更好地保护自己而去学了跆拳道,虽然还没考出什么名堂馆子就倒闭了,但也算是小有本领。

      “不要?”顾诀斜眼看她,轻轻挑眉。

      祝予希打了个颤,连忙收下,“要要要,怎么敢不要。”

      两人并排站在池塘边,看着水中的光影。

      “阿予,我可曾问过你,你从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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