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风阻雪》归囚天相

3、第三章

　　灵药谷昼夜温差极大，云矮山高，落雨落雪是没有一点预兆的。
　　落日的余晖彻底没了影子，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到，细雨就裹着微风来了，接着是一阵又一阵的雷声。

　　近来奇怪，响雷伙同着倾盆的雨在夜里不断交替，能吵的人睡不着觉。
　　伴随着雨越下越大，风势也越吹越猛，凶狠的夏风让林叶哗啦啦地响，掩盖了路上人匆忙的步履和房间里不安的脚步声。

　　陈三把破旧的斗笠摘了下来，他伸手摸了把脸，刚才一路走来，脸上全是飘过来的雨水。
　　斗笠太破，挡不住斜风细雨。

　　他轻轻敲了一下房门，下一秒门就开了，露出陈二那张下垂眼厚唇的脸来，在昏暗的光亮下他的脸有些诡异得让人害怕，只是陈三没有注意，他推开陈二径直走了进去，又悄悄关上门来。
　　“大哥呢？”陈二问。

　　陈三道：“再等半柱香的时间，他不来我们自己走。”
　　陈二不说话了。
　　陈三两只手搓着手臂，他哆嗦一下，问：“怎么今晚上这么冷？”
　　陈二给灯加了点灯油，漫不经心回答：“夏末了，要过秋了。”

　　“那个神医你见到了吗？”
　　陈三因为屁股被打得开了花，每每回到府上也躲着不见人。
　　现在侍从丫鬟都人人自危，更是没空看他这么个小喽啰是不是在认真做事，他乐得清闲，“听说他以前是个收尸的，老爷是真的疯了吗？”

　　陈二的脸在火光下只照亮了半张脸，他轻轻点头，说：“见到了，明天让管家带着神医去看少爷，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可我看少爷那样像鬼附身，哪儿能再救回来。”

　　陈三回想起那天一行人去房里，少爷那模样人不人鬼不鬼，像个活死人一样，就连灵药谷最好的灵药都治不好他，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入殓师，他想着想着，搓着手的力度加大，却还是感觉冷，“感觉屋子里好冷。”
　　他来回踱步，看着香慢慢掉下来直到一点火星也没有，才停下脚步，他毫不迟疑地抬起头看向发呆的陈二：“走吧。”

　　陈府的库房钥匙有三把，一把在陈老爷身上，一把在管家手里，还有一把在少爷手上，那天陈二带着大夫去给少爷诊治，见那钥匙放在柜上，便顺手拿走了。
　　两人吹灭了灯，蹑手蹑脚地穿过游廊，只见还有一两个侍从在正厅那边巡视，一个拐弯绕着花园的远路才到了库房门口。

　　陈三被淋成了落汤鸡，伤口又痛起来，他龇牙咧嘴一番，哆嗦着朝陈二伸手：“钥匙。”
　　陈二神色木讷，把钥匙递给了他。

　　“你拿左边的，我拿右边的，能装进口袋里的就行。”陈三低头开着锁，他边说边推开了门，一股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若是有灵力的人见了，便能感觉到灵力四溢，让人都清醒了几分。

　　陈三只是个护卫，他没去挖过灵药，自然不知道孰好孰坏，挑着大的就往口袋里塞，整个房间里只有他的脚步声，旁边什么动静也没有。他给口袋打了个结，意识到不对，他小声喊：“二哥？”
　　没人应答，只是多出来了布鞋的声音，从左边慢慢朝着他的方向来。

　　陈三咧嘴一笑：“这够我们吃一辈子了，二哥你装满了吗？”
　　陈二嘴里鼓鼓囊囊，只发出了声“嗯”来。

　　陈三听了他的应答，放下心来，手上使了点力，他们这路程险，这药可不能出问题。
　　陈二嘴里嚼着东西的动静又突然响起，陈三觉得奇怪，难道二哥把药塞进肚子里去了吗？意识到有些不对，他赶紧拿着包袱往左边的药柜去看。

　　药柜里按照顺序放满了未来一年陈府要出售的灵药，每一种灵药味道不同，叠加在一起熏得人闻不出来其他的味道，仿佛嗅觉突然消失。
　　陈三循着声音找过去，终于在倒数第二排柜子前面找到了正蹲着的二哥。

　　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包袱，只觉得走了一会儿包袱反而更重了些，也许是他的错觉，他走过去拍了拍二哥的肩膀：“二哥，你那包还能塞下吗？”
　　陈二的动作停了下来，库房里突然安静了，只有外面传来的微微雨声，还有不知道什么动物逡巡而过窸窸窣窣的声音。

　　“二哥？”陈三弯着腰探了过去。
　　“陈三。”
　　被突然喊名字的陈三下意识应了一声，问：“怎么了？”

　　“你看看你二哥，现在是开心，还是难过？”
　　蹲下来的二哥转过身来，他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多了层白面，煞白的闪电将他的脸照得异常清晰。

　　那是一张怪异的哭脸面具，嘴角耷拉到了下巴，上面没有鼻子，而它的眼睛也只有一圈像血一样的颜色，像是血泪顺着脸滴了下来。
　　陈三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阵刺骨的疼痛自下而上，他感觉自己现在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二哥你搞什么？画这么一张丑的哭脸吓唬我？”

　　话音刚落，他的身后又突然传来二哥的声音：“陈三，你说错了，我在笑啊。”
　　陈三睁大了眼，前面有个二哥，怎么后面还有？
　　他感觉背后的包袱突然一重，压得他身子朝后仰，直直地倒了下去，随即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张倒着的笑脸，笑脸长着一口大嘴慢慢压下来。

　　陈三吓得失了声，他顾不得下半身的疼痛，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他却挣扎，摁住他臂膀的手却更用力了。
　　“不要！”

　　包袱在推搡之中散掉了结，里面贵重的灵药哧溜滚了出来，闪闪发光。

　　姜阻雪没有认床的习惯，她随波逐流惯了，不算娇气，只是昨晚上却辗转反侧，隐约之间总感觉自己听到了从哪儿传来的尖叫声。
　　她揉着脖子，让客栈接了一壶热水来。

　　她手上拿着三枚已经绣掉了的铜钱，三个茶杯里装着刚刚送来的还滚烫着的热水，她看了眼手心上的铜钱，迅速地闭眼双手合十，她嘴里振振有词：“药来药来！”
　　窗外几只麻雀竖在枝头，它们好奇地看着这神神叨叨的女人闭着眼左晃晃右动动了好半天，接着她把手往下一摊开，铜钱自然而然掉进了三个茶杯里。

　　“大吉？”

　　姜阻雪睁大眼睛，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给自己算到大吉，她笑得合不拢嘴，连半夜里打扰她睡眠的神鬼都抛在了脑后。

　　她拿出包里的牛皮纸，上面画着一株小小的灵药，灵药的花苞极小，用朱砂黄墨所点，左上角是奇形怪状的三个字：固灵花。
　　这是世间少见能修补人灵气的药。

　　但此药生长条件极其严苛，它长在悬崖峭壁，需要风吹雨打和暴晒相互捶打两百年，一束固灵花有五根花茎，最后成熟却只有一朵花苞。
　　除了生长环境，知道此药的人也寥寥，她寻遍了中原却一点线索也没找到，灵药谷是她最后的希望，如果这里没有，她只能去南息碰碰运气了。

　　昨夜下了场暴雨，来势汹汹，现在街上都是扫着水的村民，上午的湿气比起下午要重一些，所以灵药谷的人下午才会上工干活。

　　姜阻雪的爻卦让她往灵药谷的西北方向走，只是她一打听，接连几个人都面色沉下来，支支吾吾不说话。
　　又吃了个闭门羹，姜阻雪察觉到有人在打量她，她猛地一转头，发现了藏在巷子角落里吃饼的脏脸乞儿。

　　她走过去蹲下，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钱，她掂量了一下，手指着西北的方向，开口问：“小乞丐，你告诉那边有什么，我就把这几枚铜板给你，如何？”
　　小乞丐头发上还有跳虫，他一双黑亮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四周，一会儿再看看铜钱，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的声音像是受过伤，不像个小孩，倒像个受了风寒的太婆。

　　“那边很香，晚上才有人，大家都不让去。但去过那边的乞丐都说可以吃到肉，比这里的人大方。”他说，“还有一条河，但是河太急了，不敢过去。”
　　原来这卦要她去的是花柳巷，怪不得其他人都讳莫如深。

　　中原人都十分传统，不同于北边大漠和南边沿岸，人们若是去招妓是会被人背后指摘的，就连寻欢作乐的场所都被安置在不起眼的巷子里。
　　“把手摊开。”但姜阻雪没那么多讲究，她把铜钱塞在小乞丐脏兮兮的手上，“谢了。”

　　比起当一个传统的害怕名声受损的中原人，更害怕没了命。
　　她沿着石板街走着大路，而小乞丐口中的河也离她越来越近，也许是因为落了雨，水位涨了一些，湍急的水声也越来越大。

　　果不其然，她拐了个弯，映入眼帘的就是两座在灵药谷算得上气派的楼，一名曰明柳馆，一名曰斜风馆，走近还能嗅到散在风中的清香酒味和胭脂味，混在一起，熏得人晕晕乎乎。
　　而不远处，就是一条不算宽的河。

　　白日里的花馆外面只有几个雇来打扫的半大少女，他们一边扫着地，一边在嘴里唱着晚上那些从美人嘴里吐出来的艳词唱曲。
　　刚扫成堆的落叶又被风吹得散开来，扎着两个冲天炮的少女看起来十二三，声音却还有些稚嫩的童音：“如果让我开了灵力，我要把你们这堆叶子来回剁成碎片！”

　　她话音刚落，刚才还不听话的枯叶上闪过光点，接着一阵微风吹来，这些枯叶都打着旋落在了一处。
　　她不用再扫地了。

　　这是灵力！

　　少女惊喜地抬起头来，她看着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素衣姑娘，快速地眨了眨眼，问道：“是你的灵力吗？”
　　姜阻雪点了点头。

　　少女扬起一个十分明媚的笑容：“多谢！我是斜风馆的小厮，你叫我阿蛮就好。”
　　接着她思考了一会儿，歪了歪头，继续问道：“我从没见过你，你是南息人吗？”

　　姜阻雪还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下一瞬，两人就听到从后院传来了不住的尖叫声。
　　这是浣衣的阿丑的声音，阿蛮和姜阻雪对视一眼，只见其他几个人拿起扫帚就往后院跑，她抿了抿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是女子，如果不介意的话还请移步，过会儿给你倒一壶茶以示感谢。”

　　姜阻雪本意不打算久留，刚要开口，阿蛮就转头往里跑去，她的嘴动了几下，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是有些口渴了。”
　　斜风馆的后院出去连着的就是落西河，加上阿丑脸上有块从眼角拉到下颌的胎记，白日也鲜少出来，所以浣衣服都直接在后院。

　　后院河边上围了一圈人，阿蛮带着姜阻雪从中间挤了过去。
　　“让让，让……”阿蛮扒开围着看热闹的美人，她们在正午前都无事可做，一听到声就带着小厮赶来凑成堆。

　　姜阻雪只感觉她们身上的脂粉已经腌入味了，呛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她抱歉地转头看了眼后面被她挤开的桃红裙美人，阿蛮一直拉着她的袖子，还是那她硬生生地挤到了前面来。
　　阿蛮突然不动了，姜阻雪疑惑地回过头来：“怎么了？”

　　众人围着的正中，在两颗大石中间，是两具半裸的尸体，是从河那边被冲过来的。
　　只是不知道多久上的岸，现在还是闷热的时候，尸体已经发臭了，上面蝇虫乱飞，看上去十分恶心。
　　而尸体即使被泡得发胀，也能看出来这两人死前四肢乱动不说，面目还十分狰狞，嘴张得极大。大家正看着热闹，其中一具还突然从嘴巴里跳出只青蛙来，吓得围着的姑娘们往后移了几步。

　　阿蛮只觉得尸臭味随着河风吹了过来，她连忙捂住鼻子，上前去把已经僵硬着的阿丑拉了过来，小声问：“这是什么？”
　　“死人。”阿丑的声音略显成熟一些，但她胎记丑陋，平日里声音极小，不敢大声说话让别人看她，“我以为是谁睡在这里，端着衣服过来却发现是死人。”

　　“不是我。”阿丑的声音越来越颤抖。
　　姜阻雪把目光从尸体上收了回来，她拍了拍阿丑的肩膀，说：“我去报官，这两人死得蹊跷，也不是你一个弱女子就能杀得了的，别担心。”

　　若她记得没错，这两具尸体正是昨天在醉风阁碰上的三兄弟中的两位，两人昨日还悄悄谋划着要偷药离开灵药谷，怎么一晚上时间连尸体都飘到这里来了？
　　偷药，难不成……

　　姜阻雪正思索着，旁边的阿蛮听了她的话赶紧高声制止道：“不能报官！”
　　“为何？”

　　“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里本就不受城里人的待见，大家时常被冷眼，若是现在还传出去死人的消息，官府可有得说了！”阿蛮撇了撇嘴。
　　“可这两人是陈府的小厮，你们不怕他们找上来？”

　　阿蛮不甚在意，而一边听到“陈府”二字的阿丑身体却哆嗦了一下，喃喃着“陈府”二字，就这眨眼的瞬间，她又回过神来闭上嘴。
　　她看着正对峙的两人，知道她们刚才没关注自己，暗自在心里松了口气。

　　开了灵力的人和普通人在外形上可能只有五官的区别，但姜阻雪的五官在普通人眼中无甚区别，只是一双眼睛要黑一些。
　　阿丑自以为她的动作没人发现，但姜阻雪的灵力却捕捉到了她的动静。
　　她不着痕迹地留了一丝灵力在阿丑的身上，垂着眼答应了阿蛮的要求，心里却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