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海潮入梦

2、第 2 章

　　第二天醒来，世子已经不在了，程乔扶着床沿起身，感觉那股晕乎乎的劲儿已经退去，只是腹中空空。

　　所幸桌上留了一个木质食盒，盒子都还温温的，程乔打开盖子取出食物，本着不吃饿死吃了毒死的无所吊谓心态，狼吞虎咽地炫了早饭。

　　窗户吱呀一声，从外面蹦进来一只白毛狐狸站上窗台，又稳稳地落地。

　　“对不起呀，昨天我去厨房拿吃的，看见有很多很多肉，我吃着吃着就在那里睡着了，”狐狸抬眼看向程乔，“你已经吃上了，看来是小明给你留的。”

　　程乔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小明？”

　　“就是世子大人，玄明，明是小字，他大名玄青尘，我听府里的老嬷嬷们闲话，青尘就是灰尘的意思，说是贱名好养活。”

　　程乔觉得有趣，勉强笑了笑，“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总不能一直叫你狐狸吧。”

　　小狐狸摇头，“我没名字。”

　　程乔有些诧异，“你长那么大，父母竟没给取名字？”

　　小狐狸昂起头，看着很潇洒，“我没爹没妈，是只没人生没人养的野狐狸。”

　　“世子也没给你取名字？那他怎么叫你？”

　　小狐狸回想了一下，“他……好像根本就没叫过我。不如你给我取名字吧！”

　　程乔想了很久，半天憋出一句，“一时我也想不出多好的名字。”

　　“取名有什么难的，”小狐狸圆溜溜的眼睛眨啊眨，“你也给我取个贱的，我也想长命百岁。”

　　程乔从上到下打量着面前的狐狸，通体雪白，只有尾巴尖是浓烈的赤色，于是他道：“那就叫你小红……呸，小白吧，小红像个姑娘。”

　　“好。”小狐狸想都不想就应下，“以后你叫我小白，我管你叫你小程。”

　　刚得了名字的小狐狸绕着程乔走了一圈，抖抖尾巴说，“我要给你看个东西，你可别被吓坏了。”

　　“什么东西这么吓人？”

　　小白后退了几步，趴在地上身体蜷成一团儿。

　　程乔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只见那毛茸茸的团子竟有了人形，可程乔连眼睛都没眨。

　　等小白慢慢地抬起头伸展四肢，从地上起身时，出现在程乔面前的已然是位十二三岁的红衣少年了。

　　程乔虽然不至于大呼“妖怪啊——”，内心还是受到了一点震撼。

　　化形后的小白生着一头白色的长发，头发用红发绳高高束起，发梢的颜色和它尾巴尖的红一模一样。

　　“如何？”小白围着程乔走了一个完整的圈儿，“这可是我第一次以人形示于人前。”

　　小狐狸甚是俊俏，双眼皮大眼睛，长睫像小孩的一样微微下垂遮在双眸上，脸型窄而短，小尖下巴，脸颊上略带着未退去的婴儿肥，鼻子挺翘小巧，唇红齿白，精致得险些失真。

　　程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孩子，漂亮得不像人，像猫。

　　于是程乔毫不吝惜地夸道：“很漂亮，不晓得以后会有多少小姑娘对你一见钟情。”

　　“什么漂亮不漂亮，”小白皱皱眉头，露出尖锐的虎牙，“我竟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大丈夫气概吗？”

　　“是夸你好看呢，漂亮无关男女，”程乔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摸到了那对软绵绵的耳朵，“可你的耳朵，还有尾巴……”

　　“哦，忘记了，”小白抖三抖，耳朵和尾巴就消失不见了，“从前化形也没让你们凡人看见过，就没管这个。”

　　程乔托着下巴看着小白，感慨道：“做妖怪真好，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

　　小白在程乔对面坐下，轻拍桌子，“才不是呢，我的人形本来就长这样，这时最省法力的化形，要想变成其他人的样貌，或者根据自己的心意改变样貌，我还没学会，”

　　“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个，就不怕我把你是妖怪的事说出去？”

　　小白把凳子拉到程乔旁边重新坐下，伸着脑袋凑近轻轻嗅了嗅，“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你身上的味道好熟悉，让我很安心。”

　　“什么味道？”

　　“说不出来，有一股木香，像母亲的味道。”

　　程乔的筷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你怎么了？”

　　“没事……你以后还会长出更多的尾巴吗？”

　　小白脱了鞋盘起腿，双臂叠放在桌上垫着下巴，“理论上是不能的，只是曾有一个狐狸做到了，小白……应该也可以。”

　　“那是好事啊。”

　　“才不是。”小白反驳道，“我只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修成正果，不因为别的。”

　　程乔不解，还以为是他们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与叛逆，就岔开话题道：“那个，世子今天出门了？”

　　“嗯，皇上病危，又没子嗣，说不定等他回来，就是太子的身份了。”

　　“啊？”

　　“那小白就是皇室的狐狸了，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御！对，小白以后就是御狐了！还有吃不完的御膳，一定还有照顾我身体的御医。”

　　程乔托腮听着，接道：“我只听说过御马。”

　　“从我这里就有御狐啦。其实小白不在乎头衔，我们妖怪得到了皇室的庇护，会有益于修为，这才是小白看中的，小白也想早日修成威风凛凛的九尾大妖。”

　　程乔呷了一口茶，默默了片刻。

　　“小程？”

　　程乔把茶杯放下，郑重其事道：“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得离开这里。”

　　“啊？”小白发愁道，“那我以后怎么天天见到你啊。”

　　程乔失笑，“你为什么要天天见到我？”

　　小白也想不到什么合理的理由，用小程他们人类的逻辑，这样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不过片刻后他答：“那，那我喜欢你身上的气味。”

　　程乔只觉得他孩子气，便耐心解释道，“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做一些事，至于是什么事，天机不可泄露，你懂的吧？”

　　小白抖出耳朵，有些不满道：“哎呀，什么懂不懂的，你当我小孩子啊，我能听懂。”

　　“能懂就好。”

　　“那，你会捕猎吗？”

　　程乔不解，“什么？”

　　“你要是会捕猎的话，我可以考虑跟你一起走，虽然王府的吃食挺不错的，但时间长了，我一定会很无聊的，”小白皱了皱鼻子，“嗯……虽然王府的吃食挺不错的。”

　　程乔被逗笑了，可很快他又开始隐隐发愁。

　　刚到这里，刚清楚了自己的任务，身边就出现了一只能够长成九尾狐的小狐狸，这别是什么征兆啊……

　　程乔偷偷看了小白一眼，决心要换只狐狸取尾巴。

　　白天，小白以狐狸形态陪程乔在王府里溜达了一圈，小白以为他们在结伴游玩，其实程乔只是在勘察路线。

　　不过也幸好有小狐狸在，程乔是有点害怕别人对他指指点点的。

　　妾，还是男妾，夺新鲜啊。

　　程乔就这样和小白在王府里混了几天日子，世子一直在宫里侍疾，他这几天过得倒也松快。

　　某日，天黑透了，粘了程乔一天的小白去厨房了，程乔看着外头乌漆嘛黑的天色，觉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玄明还不在家，小白还没回来，玄明全家还没搬到皇宫里去，玄明老子还没当皇帝，不能再等了。

　　程乔在房间内游走起来：这间客房宽敞华丽，书案上的镇纸都是玉做的，程乔虽只认识些金呀玉呀，不过那纸的出处，墨的出处，挂画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也可见一斑。

　　程乔准备寻些值钱的小物件充当盘缠。天下都快成玄明家的了，想来这点东西他不会在意。

　　推开门，程乔探出一个脑袋左右张望，随后做贼似地溜出门外。

　　廊中和庭院空无一人，月亮不知何时升了上来，月色皎白，倒是把晚景照得很亮堂，程乔快步走出回廊，眼看就要到达角门，耳边突然传来了瓦片碰撞的声音，程乔很确信头顶有人，因为他小时候上屋顶玩，脚下就是这种声音。

　　程乔出了些冷汗，正在思索要不要回头，又听见了新的动静。

　　哒哒哒的脚步声，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我抓了一只鸡叼去厨房，厨子给做了叫花鸡，你要不要吃？”

　　程乔攥了攥包袱带，讪讪地转身。

　　小白看了眼他的包袱，问道：“小程，你要……出去啊？”

　　“嗯……”

　　程乔支支吾吾间，房顶上又传来了那种声音，他和小白一同抬头，看见了月光下毫无遮掩的来客。

　　屋顶上似乎是一位身材颀长的……白衣男子。

　　程乔之所以迟疑是因为那位男子分明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身形却无端的有种女子的窈窕，乌黑如瀑的长发倾泻，额前的刘海半遮住眸子，中间露出一角眉心，程乔没看清他的脸，却有种被摄了魂魄的恍惚。

　　小白手中的鸡掉在地上，外壳的泥土碎了一地，程乔回过神，转而看向他。

　　“是你……”小白握紧拳头，身体微微颤抖。

　　白衣男子的右手环住腰腹，左手臂覆在右手上，也就是个抱着膀子的姿势，可他却站得亭亭玉立，挺拔又松弛。

　　他突然放下手臂，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袖口和臂弯的镂空处露出了色彩浓烈的红色里衣。

　　他逐渐走近，越近就越能看清他的装束，原来那红色不只一处，还有红色珠子的耳饰，腰间的一串挂坠，手腕上红色玉镯，鲜明得有些晃眼。

　　程乔缓缓地上移视线，竟有几分胆怯，终于在目光定格在那张脸上后，心跳狠狠漏了一拍。

　　随即他感到热气上涌，要不是身处夜色，怕是要被对方看见自己涨红的脸了。

　　程乔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也许是羞赧，此刻的他还蓬头垢面着，连头发都是自己随手绾起来的丸子，潦草得很是洒脱。

　　“你不要过来！”

　　小白像遇到危险的小兽一般发出警告，可白衣男子并不为所动，只给了小白匆匆一瞥。

　　程乔的目光在二人之间回荡，才发现白衣男子正在盯着自己。

　　小白抢到程乔面前，低声震慑道：“不可以。”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勾起的嘴唇中央，能隐隐看见的唇珠，像一颗珊瑚珠。

　　他越走越近，伴随着腰间饰物碰撞的珠翠声，程乔则下意识后退。

　　小白挡在程乔面前不肯让步，直到被白衣男子扼住了咽喉，他也不肯示弱，食指嵌入白衣男子腕上将他的手拔起，张嘴咬住虎口，瞬间便见了血。

　　白衣男子面色不改，顺势钳住小白就丢出几丈远。

　　小白倒在原地动弹不得，被定住了一般，“你要做什么！”

　　程乔确信自己没有被定住，却像被攫走了灵魂一样呆滞，直到腰上的包袱被一根手指勾住，他被迫向前一步，一双血淋淋的手捏住了他的双颊。

　　白衣男子凑近他的右耳说：“我满足你一个愿望，想要什么？”

　　说罢，他微微侧着脑袋，嘴唇从耳边移到程乔嘴边，碰了程乔的唇，停留了许久。

　　程乔僵硬如尸体，在小白发出尖锐的怒吼时才骤然惊醒推开了那人。

　　白衣男子用指尖轻触自己的下唇，程乔看到他红玉一般又尖又长的指甲折射出柔和的微光，还看见他鼻梁左侧靠近内眼角的一颗浅色小痣，当真是……极美。

　　程乔微微颤栗，说不出是畏惧还是别的。

　　白衣男子摩挲着唇瓣道：“这是契约。”

　　他的声音也好像方才的珠翠一般……

　　还不等程乔反应过来，他回头看了小白一眼，便如谪仙一般轻跃上屋顶，转眼就消失在月色里。

　　小白解了定身术，用手背狠狠揉了一下通红的眼睛，隔着老远丢给程乔一块手绢，“你去洗洗嘴吧，不干净了。”

　　程乔下意识伸手接住，擦拭着脸上的血渍，半晌才道：“什么不干净？”

　　小白往屋里走，边赌气道：“就是不干净，脏死了。”

　　程乔追他，“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就说。”

　　“站住，”程乔抓住他的后领口一把薅住，“小白，你这样很不尊重人，再说……他只是碰了一下。”

　　小白被迫回头，借着窗内的光亮，照出一张泪痕遍布的脸，脸颊和眼睛红成了一片。

　　“小程。”

　　程乔听到他声音中的颤动，顿时心软下来。

　　“我得走了。”小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