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之语》枕上香丝

27、碧徽河

　　我们结束谈话时，一束夕阳透过窗口的缝隙照进来，空气里浮动的微尘清晰可辨，此番谈判，我终说动刘备，想到此处，心中大石一落，竟觉得压在心头的那股郁闷一扫而空，欢喜不少。

　　因此刘备邀我们在府里歇下，我没有再推辞，晚宴吃了些羊肉羹、松花豆腐、冻龙眼，都是成都当地的吃食。

　　刘备府的龙眼精挑细选，个大肥美，入口冰凉，正是这甜味，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母后亲手做的冰荔枝。吃到最后，便舍不得离席。回忆起那时候还小，又出不得房门，冰荔枝难得，偶然一次母亲与我做了送来，竟觉得十分好吃，成了我在皇宫里最喜欢的吃食。

　　可惜母后已仙逝，那样的美味，再也吃不到了。

　　次日天明，洗漱过后已是巳时，我本打算向刘备辞别，得知他今日适逢家祭，一大早已经换了素衣，匆匆去了慈云寺。

　　我一面感叹他做事有分寸，一面简单同诸葛亮寒暄几句，见孔明也穿着素衣，垂手立在门口。临出了府，他特意差人送我一份上好的龙眼，都剥好了装在盒子里。

　　我打开那黑木盒，咬了一口龙眼，嘴里甜津津的，正往渡口走，那里有船只前往建业。岂料刚出府门，到了街上，闻得人声鼎沸，我听耳边有人道：“快！搞快点咧！“镇水”的驱邪仪式要开整咯！”

　　此地人说方言，我听得不是很明白，勉强听懂个驱邪仪式。

　　……那是什么？

　　不等我问出疑惑，另一人随之道：“元哥，听到说今日河神要现身处决魔物哟，真哩假哩？得不得是那个诱拐小娃儿的？”

　　“对头儿，今儿陈家也要去主持，就在碧徽河畔那头，大家一起去看看嘛！”元哥扣扣耳朵道。

　　话头刚落，人群如潮水般奔起来，仿佛有什么好事上赶着。我被挤来挤去，发歪冠斜，鞋子上也被人踩了几脚。这场面，我从未见过——忍不住勾起一股好奇心，便问一旁的关海，“去也不去？”

　　他斜我一眼，道：“能不去？”我失笑，此事本来颇为奇怪，去看看也无妨。恰好陈毓拍了拍我的肩，在我耳边小声地道：“……柳衍大哥，碧徽河畔就在我们要去的渡口附近，我昨日进成都时便听说，一月前……”他继续压低声音，“……好像有小孩经常失踪，回来之后不是病重便是死了，而后其家中成人似乎也开始出现不适的症状……真是邪门的很——”

　　我之前从未听过成都有河神一事，惊讶之余，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点头道：“嗯，这便去。”

　　一路小走，走到河畔之时，已经围了不少人。

　　望着河边，天刚蒙蒙亮，一点透出云层的淡淡的金光，照向静谧的湖畔。

　　从远处看去，只知道众人挤在河岸边，都团团围着什么。那些人穿得什么衣服，全都五颜六色，我看花了眼，只恨不得一路钻进去看个究竟，索性拉着关海往里走，他说了一句什么，人声太大，我听不清，大声问他：“……什么！”

　　他把我拉过来，示意我朝前面看，“跟我过来。”

　　我和他拨开人群，终于在岸边的断桥上，看到一个女人。女人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诡异的青衣，说是诡异，是因为她的脖子以不正常的幅度，朝前面弯曲。

　　这女子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蓬头垢面，身上淤伤，看起来才遭受了毒打。只双手被绑在身后，双腿跪在木桥边，低着头看不清脸。

　　若不是长得奇怪些，我也会觉得这么多人围着一个女人看热闹，实在有些冷漠。

　　长满青色的碧草的岸边，有一个祭司打扮的人，头上一圈白布裹着，白衣、白裤。手正摇晃着一个铃铛，一面围着女子转圈，口中反复念道：“请河神聆听吾辈之祈祷，引渡这恶鬼反登西方极乐……”

　　我听得生理不适，周围又闹哄哄的，百姓衣裳皆红绿，都盯着女子。不知为何，我觉得这场面有些恐怖，忙移开视线，看那被绑的女子。

　　女子低着头，暴露出来的手指和皮肤呈青黑色，正在脱皮，我想看又不敢看，正观察着，河里忽然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水声。

　　这水声让人群里安静下来。

　　“咕噜……咕噜咕噜”

　　那声音先是很小，逐渐大声，像是有人溺水之后，被掐着脖子发出的嘎嘎声。

　　耳边不再嘈杂，因此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水底“咯咯……”的声音，类似扼住咽喉的气声，那声音由远及近。

　　“……呃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噗呲”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河里慢慢升了起来，先是一个黑色的头颅，然后是黑色的长发，接着，一个“人”从河里冒了出来……

　　“她”静止不动地在河里立着，头发有一丈长，背对着我们，双手指天。

　　这种怪异的姿势让我头皮发麻，见“她”缓缓转身，正面头发却不再茂密，而是少了一大块，露出白花花的脑门来，竟是个人身鱼尾的女人，蓝皮绿面，耳戴金环，依旧双手指天，状似舞姿。

　　我先是注意到女人上身不着寸缕，双目紧闭。难道没穿衣服？想再往下细看，便被一只大手遮住，关海的声音，有些不满地在头顶响起，“非礼勿视。”

　　我正要笑他，怎得这般正经又严肃，勾手去拉下他的手，抬头，和他双眼撞在一起。

　　他的眼神清澈，我先是看到自己的影子，又看到他脸上睫毛颀长，又浓又密，竟忘我地数了数。

　　没等数完，他眉毛便皱起，眨了眨眼，鼻梁靠近我，伸手在我眼前一晃，我回神道：“……关兄，你误会了。”

　　他攥着眉头，鼻孔看我道：“误会？”

　　我指着那个“女人”，道：“在下只是对“河神”的性别感到疑惑。”

　　他示意我说下去，微微垂眸。我吸了一口气，不想让他看出来我的尴尬，看着他，稍微抬高声音道：“她似乎没胸，但又身段玲珑，更做舞姿，在下这才疑惑。”

　　关海：“……”

　　他靠得太近，这样的姿势难免有些暧昧，我寻思着又不是断袖，要推开他，人群里突然骚动起来，纷纷嚷道：“河神！是河神咧……河神显灵，河神祝舞咯！”

　　原来是方才的女子竟然起舞，眼睛仍旧闭着，手却灵活动起来，伴随司祭的祝歌。

　　“南无婆娑世界咯——

　　河神无夷保佑咯——

　　妙法驱邪除厄，苦海常度咯——”

　　众人吟诵的河神，便是那河中跳舞女子？可是怎么看，我都觉得那名女子异身怪貌，不太像“河神”！正疑惑间，人群里已然欢呼起来，原来祝词结束，照例要敬上果盘、珍馐、值钱物件儿。

　　“河神大人，请为成都驱鬼逐疫，让我们身体康复！”来人敬上一盘青果、葡萄。

　　“……河神大人，请河神大人为我们惩恶鬼，让他为死去的娃儿付出代价！”一人从袖中摸出个汉白玉钗头凤，放在祭台上。

　　“河神大人……河神大人万岁——”

　　祭台堆满果物、更有富人奉纳金玉。人声中，“河神”缓缓道：“……成都子民，吾已听见汝之心愿——即刻将处死眼前这污秽孽障。汝欲求何愿，愿予必成……”

　　那河神停止手舞，双手指向苍天，忽又生出一手，奇长无比，拿一把通体流光的三叉戟，对着跪在木桥上的女子高高举起，“受死！”

　　人群爆发欢笑，如此血腥场景，并未令他们觉得害怕。我本打算袖手旁观，姬雪不知怎得挤到面前，着急地扯住我的衣袖，我回头，她蹙着眉，颇为着急：“柳衍大哥……楼公子，不是、他不是！！”

　　她说得急，我听得皱眉道：“姬雪，你说什么？”

　　“你不要着急，慢慢说。”我方安慰她，姬雪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惨白，似是怕说慢了一步，只结巴道，“他、他不是真的河神，真正的河神，是、是要被处决的那个恶鬼！”

　　姬雪出身冰夷，对水灵、河神一向有感知，她这么说，我不疑有他，因着姬雪劝阻，只得出手，只怕迟了，立刻便冲着出去，关海和我几乎同时起身，拨开聚拢的百姓，眼见那叉戟就要戳穿女子的脑袋，情急之下，我眼疾手快，抢了一旁祭司的大铜铃，一把朝河神扔了过去！

　　“砰——！！！”

　　那铜铃重达数斤，我又用了十分之力气，在空中如离弦之箭，快得没影儿！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河神”头上！

　　一旁的司祭惊出一身冷汗，嘴张大着，好像能吞下鸡蛋。我拍了拍衣袖，忙去瞧河神如何了。

　　这么一看，吓一跳，那河神头顶破开一个拳头大的口子，露出肉来，痛苦嚎叫两声，竟是打得半脸血。

　　我：“……”

　　那河神被打愣了，头上流血，一个大洞，白花花的。瞬间气得脸皮肿胀，成都百姓受到惊吓，纷纷跪在地上请求宽恕，河神睁开愤怒的双眼，似要喷火般，死死地盯着我，瞬间张大巨嘴，道：“……汝等违逆天意，亵渎神灵，妄敢来犯，受死！！！”

　　我万万没想到，这位“河神”居然冲着我们举起了手中的三叉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