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缘》某个周三

2、新邻居

　　镇上来了新住户。
　　这样的消息常常不胫而走，斯蒂芬不订报纸，不吃外卖，本来可以完美避开八卦的传播，然而白天轰鸣而过的搬家货车让他在地下室的棺材里也睡不安稳。他推开棺材盖，从里面跳了出来，身上的睡袍平整如新。一晚上都保持着同一个睡姿，的确很难给衣服睡出褶皱。顺着楼梯走上去就是厨房，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还是口渴得厉害。他知道自己渴望的是新鲜血液，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重新回到地下室，掀开的棺材盖正搭在挨着管风琴旁边，产自古罗马时期，本来应该作为古董送进国家博物馆，但显然他父母觉得还是让它物尽其用比较好。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家庭教师来自希腊。从他们贫乏的人类知识来看，古罗马既然发源于古希腊，那么希腊的老师也一定教得会他弹管风琴。
　　很差的举一反三。
　　但他到底还是学会了。
　　他怀疑是不是就是因为无论多离谱的想法都能落地给他父母带来了不必要的信心，使他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试遍了所有能搜集到的古乐器。而等到他走出琴房想用自己的音乐天赋换一点钱的时候，才发现合成器已经代替了他的位置。
　　科技也不总是以可爱的面貌出现。
　　他在管风琴前坐下来回想他最熟悉的曲子，乐句从木管中缓慢升腾，像一团回忆的烟雾。
　　斯蒂芬原本是不用担心钱的问题的，母亲所在的家族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掌握着华尔街上顶尖的金融公司，但事情总是从探究欲升起时变坏的，他和父亲怀着一腔热血想查清账目背后，自己却被压在了机器之下。当然，外公还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只以经营理念不合为由把父亲踢出了公司。母亲继承的那点股票对他们高昂的生活成本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而父亲突然自暴自弃地醉心于园艺，赚钱的担子直直砸在了斯蒂芬头上。音乐梦破碎后，他勉强在网上找了几个家教的活儿，一天被分割成杰夫，黛西和更多他记不清名字的小鬼，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出去晒个太阳的时候，父亲忽然奇迹般的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陌生名片，向他和母亲公开了自己的商业版图。
　　一直以来在院子里默默无闻的那颗果树牵扯出盘根错节的交易网，斯蒂芬才知道父亲并不是心血来潮迷上了园艺，而是用繁复的手法培育了一种代替人血的果实，并在朋友的帮助下实现了量产，他们甚至还组建了一个公司，名叫血缘。而这些所谓的朋友，大都是和父亲一样的亲人类派，愿意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和平付出代价。
　　斯蒂芬不知道那代价是什么，也许正是父亲在棺材里躺了半年的原因，但父亲只字不提，反而满脸愧疚。他大概理解父亲心里在想什么。无非就是看了太多人类电视剧，以为这时候会有“你怎么能骗我？”之类的信任危机，但父亲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事实上，听完这一场剖白，斯蒂芬唯一的想法就是，不用重新开始学合成器了。
　　于是他彻底成了混吃等死的富二代，每天百无聊赖地泡在家里看电视剧，现在他算是有点懂得父亲的乐趣了，其实就是上帝视角带来的优越感。如果勤刷社交网站的话，每个人物的生死在出现之前就已经备述周详；即使出于某些原因开始对人类的科技产物敬而远之，猜对屏幕上这群人的命运也并不难。但凡不那么低劣的作品，几乎都秉承着一个四字原则，会者定离。所谓的故事线拉远来看不过是一场固定线路的过山车，新鲜的刺激，虚假的感受。然而虚假，往往是最美的东西。
　　不过今天没什么可看的，他最近追的那部电视剧刚刚完结，虽然存在待看清单上的名字还有不少，但他决定暂时停一停。反刍一部好的电视剧带给他的感受需要时间，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体验着这股莫名的空虚。和永生带来的无聊不同，这种空虚是一种饱满的空虚，他既相信制作人编出来的类似“他们会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的鬼话，又不相信。只是当过往的每一个不眠之夜在他脑子里回响，他会意识到这些角色虽然没有生命，但的确存在过。存在，难道不就是生命的本质吗？
　　他弹着莫扎特的《安魂曲》，让自己的思绪在影像与念头之间游荡。
　　等到想起来上去看时间的时候，窗外已经黑透了，他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
　　是时候欢迎一下我们的新邻居了。

　　大多数吸血鬼喜欢用飞行解决问题，在这个方面他有点像父亲，总是乐于体验人类的感觉。所以他虽然不冷却穿上了外套，正晃晃悠悠地走在郊区的宜人空气里。道路两旁的路灯让街道看起来像《雨中曲》拍摄现场，只可惜他没有带把伞出来。一路上只有路灯在亮，两旁温馨朴素的田园别墅大都被阴影笼罩，自从有了吸血鬼传闻，这里的房子就不怎么卖得动了。斯蒂芬不得不承认他把父亲的葬礼地点安排在这里是有那么点私心的，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会被半夜聚集在房顶的一群人型黑伞击溃信仰。因此在这种状况下，依然选择搬来的新住户，坦白说的确让他有点好奇，也让他有点烦躁。
　　斯蒂芬走了很久，久到让他下定决心以后要用飞行解决问题才看到从落地窗外透出的暖黄灯光。很现代的装修，看上去跟这个甜蜜的世外桃源格格不入，房屋主人正站在微波炉前热晚饭，紧致的盘发让白皙的脖子暴露无遗。
　　他礼貌地敲了敲门，某条该死的只有得到允许才能进门的吸血鬼准则。
　　一个清亮的女声透过木门传过来，“请进。”
　　可疑的顺利，也许对方是把他当作某位热情好客的邻居来送温居礼物了。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来送“礼物”的，只不过对方是否喜欢就不一定了。
　　斯蒂芬整了整领口，轻柔地推门进去。
　　大部分都是开放性空间，进门就是客厅，沙发后面就是床，床左侧有墙隔断，里面大概率是卫生间。至于厨房，就在卫生间隔壁，炉子没有用过的痕迹，没关好的橱柜里摆满了泡面。
　　极简，朴素，不能再典型的单身人士画像。
　　他在无中生有的浓烟里露出尖牙，朝新邻居可爱的脖子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