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盂兰盆节(二) ...

  •   出了青函隧道,晃动的Gran Class(特等舱)车厢内,阴影像退潮般,霍然向后退去。
      重见天日,红染月(八月)的炎阳穿透玻璃,投下一组正六边形眩光。
      纤细低矮、漫山遍野的杂木,覆被荒芜的山岗。水稻田波光粼粼,早苗随风摇曳,翻涌层层穂波。

      久坐,腰痛。
      无视北海道新干线的窗景,栗花落散换个坐姿,缓解腰间盘的不适。

      邻座的樋口春,倒是适应良好。面不改色的她去而复返,手捧两份日式便当和风味饮料(后者可以无限畅饮)。

      ——日本的铁道文化历史悠久,随之应运而生的,是駅弁(铁路便当)文化。
      一般来说,车厢上不提供駅弁售卖服务,要买,也只能赶在列车出发之前,去高铁站/火车站附近的“駅弁屋”购买。但现在,她们坐的特等舱,所以有免费供应。

      不用她吱声,眼力见上线的栗花落散,主动接力,完成后续的事项——放下折叠小桌板。
      后者固然态度积极,但动作慢吞吞,要死不活一般。

      樋口春没眼看。
      把栗花落散那份,不偏不倚,摆到她的面前,然后径自落座:“托你的福,我也能吃上免费的午餐了。”——这趟行程的所有花销,包括但不限于打车费、单程票,全部由栗花落同学买单——只因她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准备富游异国他乡的她,需要一个本地向导。
      而踏上归途的樋口春,半推半就,成为了那个本地向导。
      说实话,一开始,樋口春是拒绝的。

      “我确实是北海道人,但我老家在道东农村,距离旅游城市不近,我也人生地不熟,帮不上你什么忙。再者说了,现在是互联网时代,网上资讯又多又全,你直接上网搜索攻略呗。”
      “……没事,我只是需要一个单程的旅伴。作为回报,你返乡的开销,我可以全包。”

      可恶的有钱人!
      樋口春可耻地心动了,毕竟从东京返回北海道,不考虑长途巴士的话,搭乘高铁/飞机/轮船,对她而言,都是很贵的选择。

      “好吧……既然顺路,那我们就同行吧……”
      “嗯,到时见。”

      时间回到当下,樋口春打开便当盒,拆开一次性餐具,双手一拍,两眼一闭,虔诚地吟诵完“我开动了”,才开始干饭——吃饭前谢饭,很有仪式感。

      栗花落散没有置喙,但也没有入乡随俗,她懒洋洋地坐直,打开她那份便当,只见菜色是一样的,也是北海道鱿鱼筒饭便当——日本每个地区的駅弁都是限定版,或者说地方特色版,食材基本使用当地应季的特产,至于味道方面,就见仁见智了,毕竟……要色,有摆盘;要香,有摆盘;要味,有摆盘。
      切块的北海道鱿鱼筒饭,实际上就是寿司饭的变种——弹牙、鲜甜的剑先鱿鱼,肚子里塞满了糯米饭,闻起来没什么气味,但吃起来口感丰富。因为浇了日式高汤和日式酱油,淡淡的海鲜腥味中,还夹杂一股独特的异域风味。

      栗花落散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表情愈发一言难尽。
      怎么说呢?如果不介意冷藏后,那层薄薄的油脂,还是好吃的。

      樋口春察言观色快。迅速咽下口中的食物,视线离开横放的手机屏幕,直勾勾盯着栗花落散,试探性地问:“不好吃吗?”

      “还行……”栗花落散放下筷子,委婉评价:“要是热的,会更好吃。”

      她言下之意,樋口春秒懂:“那要吃别的吗?我这里有在东京站买的……”正要拿出NY Perfect Cheese饼干,只见栗花落散被分神了——有人在这时发消息给她,导致她折叠手机的呼吸灯闪烁个不停。

      栗花落散读完消息,右手指尖如弹钢琴,噼里啪啦地敲折叠屏。须臾,她回复完对方,折叠手机一放,像网络断开后重新连接,丝滑重拾中止的对话:“NY的芝士饼干吗?给我一块吧。我这份便当,你不介意我吃过,就拿去吧。”

      樋口春拒绝了:“不用,我是小鸟胃,吃不了两份。”

      NY家的饼干,主打一个贵。
      樋口春也是这次回家,不用自己出路费,才舍得买一盒尝尝鲜。她礼尚往来,直接一手抓一大把,分给栗花落散,并暖心嘱咐:“不够吃的话,我这里还有。”

      “好。”栗花落散没有推辞。

      至此,双方的关系,总算从生疏走到破冰。

      话说回来,栗花落散刚刚和谁聊天?
      虽然有点在意,但毕竟是私事,作为外人,不好过问。樋口春按捺下好奇,继续埋头苦吃,没想到下一秒,“瓜”自己送上门来了。
      视频上方,突然弹出一个悬浮窗——樋口春设置了“消息不显示内容”,所以身为机主的她,也不清楚是谁找她。当着栗花落散的面,单指头戳悬浮窗,UI(用户界面)瞬间跳转到即时通讯软件。

      初中班级群此时有些热闹,仗着“当事人”不在,群成员们畅所欲言。

      くう(般若院泷):“@侘助(樋口春)散和你在一起?”
      Kyo(伊奈利京):“这个笑容是健康的证明.jpg。”
      Yoru(嵯峨夜姬):“这个笑容是健康的证明.jpg。”

      樋口春扬眉,淡定地拿起手机,翻转回竖屏。两只大拇指轻扣屏幕,在输入框打字,而后点击发送:“干嘛?”
      ——主动权在手,樋口春故意避而不答,状似无意地调戏对方。嘛……被他们天天言传身教,想不恶趣味都难。

      くう(般若院泷):“没什么。”

      不知为何,樋口春从这句清高的回复,品出了屈辱、愤懑、故作坚强等负面情绪的意味。
      或许……是她过度解读了也说不定……

      Kyo(伊奈利京):“@侘助(樋口春)你不是放假回老家?散怎么跟你回去了?”
      侘助(樋口春):“这个问题,你得问她本人哦,我也不知道原因。我只是乖乖待着,她就来拜托我,希望与我同行,而我答应了,仅此而已。”
      Kyo(伊奈利京):“好的,让我们说:‘谢谢春酱’,Q版赤狐飞吻.gif。”

      Yoru(嵯峨夜姬):“@くう(般若院泷)啧啧,这都第二次了,我都同情你了。泷君,要是还有下次,在群里报备吧,我们绝对完美神隐。”

      这句善意的调侃发出去之后,社群像死了一般,陷入无尽的沉默。
      当事人大概率看见了,但就是已读不回。

      从始至终,群主鬼冢藏矢(鬼冢藏矢)和群成员Ruriko(绪方琉璃子)都没有参与聊天,前者鲜少在群里冒泡,没事就没存在感,不发言非常正常;后者则有些异常,要么是在忙,要么是潜水。

      樋口春全神贯注,焦虑地抿了抿唇。盯着手机良久,最终还是决定,尊重绪方琉璃子的抉择,不去打扰她了。
      囫囵吞枣地吃完便当,没办法控制,打了个饱嗝。
      日本的耻文化,有些压抑个体的个性,尤其日本的年轻女孩,在耻文化的熏陶下,她们患有非常严重的声音羞耻。樋口春下意识猛地捂住嘴,羞愧难当地偷瞄栗花落散。

      后者察觉到盯视,才默默瞥回去。

      樋口春看她的反应,心下有了判断,对方不介意她打嗝,不由得松口气,露出安心的表情。恢复游刃有余的她,开始假装闲聊,实则旁敲侧击:“呐,散,现在也到北海道了,你想去哪座城市啊?”

      栗花落散欲言又止:“先去十胜吧。”

      樋口春怔愣,试探性地问:“……呃,十胜?我老家吗?”

      “唔,你欢迎的话……”

      “……”樋口春抽了抽嘴角,心想:你都这么说了,还能不欢迎吗?
      根据人类社会的礼仪、礼节和教养,她只要和对方没到两看相厌的地步,就不可能拒绝对方到故乡作客。

      在憋出硬伤之前,樋口春无奈喟叹:“欢迎。”

      *

      在札幌站下车后,换乘提前预约好的出租车,朝着十胜的方向,一路东行下乡。
      最终,茜空如烧。
      此行的目的地——更别村,终于近在眼前。

      倦鸟归巢,田连阡陌。
      被甜菜、马铃薯、小豆、菜豆等农作物环绕的聚落,暑气逼人,蝉时雨(蝉噪如雨)连绵。
      路面十分干净,车辆靠边停泊,不怎么打理的草木,偏安于犄角旮旯。
      路上看不见行人,农村空心化严重。
      老旧的自建房,生活气息浓厚,很有家的感觉。

      坐完高铁坐汽车,这一趟舟车劳顿,打底六、七个小时。
      以前星际航行、时空穿梭,都不晕、不累的栗花落散,现在人彻底麻了,散架的身体拖着行李箱,走路发飘,重心不稳。
      从不想家的她,在这一刻,也无法免俗,薄发思乡之情——主要是怀念安珀宇宙里,空气般无处不在的人体工学。

      逼仄的次卧,有六畳(帖)大小。
      因为在二楼,所以临窗可以俯视街景。

      挂壁式空调低噪制冷。
      充斥白噪音的环境,摄氏度偏低的室温,不仅适宜放松,同样适宜“充电”。

      明亮的LED灯下,樋口春沉迷古籍无法自拔——别看她的外在(形象、兴趣、审美)泯然众人,实际上,私底下,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卷王,靠勤能补拙,比肩天才们。
      聚精会神时,光阴似箭。
      直到眼涩、颈椎痛、腰椎酸,樋口春才停止阅读,在单人床上翻身,换个舒服的躺姿。余光瞥见榻榻米上,打地铺的栗花落散,脸朝下趴着,眼皮耷拉,背影松弛,看起来真的累坏了。

      注意到被注视,栗花落散转头,直面着对方,神色恹恹地忠告:“返程记得抢飞机票。”
      ——想必,这趟长途旅行给她印象深刻,不然她不会大半夜,还怨气颇深地提及。

      看她咸鱼般瘫着,樋口春不禁莞尔。
      体谅她风尘仆仆,后者主动下床,去房门口熄灯:“晚了,睡吧。”

      一夜无话。

      *

      尽管不至于像栗花落散,累到倒地不起,但樋口春也是倒头就睡。
      她久违地睡得很死,所以睡眠质量异常高。

      大清早,晨光熹微,薄雾弥漫。
      附近植被茂盛,夜间碳排放量又少,空气质量自然而然直达一级。

      人们在寝梦中,免费享受森林浴。

      嗅着非常清新的空气,背对着门、侧卧睡姿的樋口春,悠悠转醒。
      她感到神清气爽、通体舒畅。
      面朝窗户坐起来,惬意地伸个懒腰。

      一回头,只见地铺已经收起、伊人不知去向。
      不知为何,对方不告而别,她竟有些慌。

      心情的缘故,这间光线不足的次卧,莫名压抑起来。

      樋口春抓起手机,赤脚跑出去找人,咚咚咚的急促足音,回荡楼上楼下。
      看到开放式厨房里的父母,她张口就问:“爸爸妈妈,你们有看到我同学吗?”

      樋口夫妇面面相觑。
      “没有喔。”
      “家里还有很多农活,你今天没事的话,就来地里帮忙吧。”

      “嗯,好的。”樋口春随口应下。
      失望的她,有些失魂落魄,边眉头紧锁,边上楼梯。
      忽然,福至心灵。
      她夺门而出,逮到了倚墙而立、整装待发的栗花落散。

      后者此时还挺有型,黑色的鸭舌帽和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像跳街舞的,嘻哈范十足。左肩膀斜靠着墙,冲锋衣版型的防晒外套,没有拉拉链,任衣襟敞开着,露出里面内搭的无袖背心和工装短裤。
      露出一截的细腰,腰线向内收束,腹肌隐约,马甲线清晰,斩女于无形。
      蹬着老爹鞋、中筒袜,风骚交叉的双腿,腿型又长又直,微微有肌肉感。

      樋口春被美色蛊惑,下意识眼前一亮,但旋即想起初衷,又怒不可遏。双手抱臂,质问道:“你怎么一大早玩失踪?就算要走,也应该提前告知我吧。”

      栗花落散不慌不忙,啪的一声,单手合上折叠手机,缓缓抬起双眼。
      平静的瞳仁,倒映出女孩的模样——明明来自农村,却不土气。曲线型面部轮廓,野生毛流眉,五官量感大,颜淡如白开水,却不乏攻击性。长及酒窝的一刀切短发,右鬓发别在耳后,无性别主义家居服,散发盐系少年气。
      她的注视像消暑神器,奇妙地浇灭她的烦躁。

      “唔……临时有事,比较紧急。况且,不是有手机可以联系?”轻飘飘地解释,栗花落散拿起她的折叠手机,举到脸侧示意。

      樋口春咬着臼齿,气呼呼地磨了磨。消气的她不再追究,但是,有一件事,她一定要问清楚:“你来北海道,又一大早出发,到底有什么事?”

      “找人。”栗花落散坦言:“在东京找不到,所以来北海道找。”

      找人?找谁啊?
      樋口春一脸茫然。
      她显然遗忘了,栗花落散曾经说过,她是为了抓某人,才来到这个位面。

      此时,栗花落散打的网约车到了。
      少女站直,朝樋口春挥挥手,然后拉开车门,登上后座,施施然离去。

      直到车尾气消散,樋口春才回过神,这家伙说走就走了,真是气死人不偿命。
      抽了抽嘴角,憋屈地接受现实,毕竟像栗花落散这样的,班级里少说还有两、三个……

      *

      先前答应了父母,要陪他们务农,白日完全跃出地平线时,戴上草帽、穿上袖套雨靴、手拿农具的樋口春如约,跟随着他们,沿记忆中的路线,朝自家耕地走去。

      蓦然,察觉出异常的母亲,率先停下脚步。她声线颤抖着,发出紧张的低语:“我说啊……你们有没有感觉不对?我们好像一直在原地绕圈子……”

      走神的樋口春,立马打起精神,环顾四周。
      静,太静了……

      虽然北海道名胜多,但更别村显然不在此列,丘陵不巉峻,平原不广袤,景观贫瘠,电线杆突兀林立,电线粗暴分割天空——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枯燥的田园风光,在眼前无趣铺陈。
      没察觉前,一切自然而真实;察觉后,处处透着怪异感——仿佛这里不是户外,而是摄影棚。

      ——他们一家三口被什么缠上了。

      家人是樋口春的逆鳞,触碰到她逆鳞,她只会比班上的疯子们更疯。
      “爸妈,你们站到我身后。”她把父母招呼到身后,然后闭眼,术力全开,感知力大幅提升。很快,她感应到什么,漆黑的视野冒出一团火焰状的能量。
      凭感觉挥手,释放招式。

      对人类是治疗、对鬼族是攻击的祝由术,打到路边的良缘地藏石像,嗖的一声,一道鬼影弃藏身之所而逃。
      它千不该、万不该,对樋口春出手的同时,殃及她重要的家人。为了断绝后患,后者的反击突出一个狠,完全奔着赶尽杀绝而去。

      没有什么技巧,就是术式轰炸。

      鬼影窜逃不及,显出诡异原型——数公尺高的身体,像一堵柔软的墙,其中一面有眼睛、鼻子和嘴巴,左右以及下方长着类人的手足。
      涂壁瘫坐在地,身体/脸90度折叠,横向褶皱般的折痕,将它委屈的小表情一分为二。

      樋口春叉着腰逼近,森冷的阴影笼罩它。

      还没严刑逼供,惊恐万分、语无伦次的涂壁一股脑全招了:“啊啊啊,别杀我,别杀我,不是我!是我主人!我没想害你,我只是奉命困住你,避免你去支援……”它话没说完,身体突然自燃,不得不边惨叫,边打滚。
      作为式神,它有一纸主仆契约。
      向任务目标泄密,无疑是重大违约,而重大违约会遭到顶格处罚——连结它灵魂的御札,被烛火点燃,投进火盆,成为灰烬。

      樋口春动容,想救它,却无能为力——她不知道它的主人身在何方,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灰飞烟灭。
      支援……
      脑后灵光一闪,她意识到什么,把农具塞给父母,火速开启日剧跑。

      栗花落散……
      有危险。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