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已熟》黄碧玉

14、十四朵樱花

　　祖辈有智慧，古镇选址地偏，古镇人低调沉默，几百年来一次一次躲过了战争灾祸，就连六七十年代那样的劫难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记。一行人一路行来，无论是豪门大户还是蓬荜小家，甚至戏台亭榭、古井洗具都保存完好，居然还有皇帝圣旨拓印留存。
　　“十年前同一帮朋友写生路过这里，一看惊为天人，这不是现实的桃花源吗！气候舒适，湿度适宜，时人简单热情，小镇古朴可爱。我住了一月又一月，整个人都舒展开来，书写画画都灵感迸发，古镇简直是我的人生福地啊！”
　　程叔感叹，当初一不小心留下来，至今已逾十年，便再也离不开。
　　齐樱看着一户大户古宅已变成了商店集合卖着各种土特产，只有大门门楣还是幼时记忆，道：“古镇还是变化了许多啊。”
　　齐女士倒是一向看得开的，笑着道：“永恒不变的便是变化。留在小镇的人也需要生活，如今小镇的美被更多人看到了，我倒是觉得骄傲。至于变化嘛，我总是相信那些珍贵的部分是永恒不变会流传下去的。”
　　程叔接道：“心竹说得好，变化与不变都是以中国选择而已。”
　　齐心兰忍不住戳他一下：“我姐说什么都是对的！”
　　程叔丝毫不觉，真心地点头道：“心竹总是对的。”
　　打趣被真诚击败，齐心兰被他一声一声心竹喊得肉麻死了，悄悄翻个白眼儿拉着万城去另一边看热闹。
　　齐樱又嗑到了，世上有许多主义，但依她看，程叔就是心竹主义。
　　上大学那一年寒假回家，发现店里经常来一个风度儒雅的叔叔，他话不多，但知无不言、有问必答，博学兼有小风趣，有一种拙朴的天真与赤诚。
　　他同朋友在书屋切磋书法、写真，偶尔还写诗，成立了古镇第一个读书社。春节过去，他的朋友离开古镇，他依然选择留下，朋友笑问他：你是迷上了古镇，还是古镇的人？他额发微白显得清俊，但是一脸通红偷看齐心竹，看她没注意到，赶快赶走朋友。
　　后来，他从古镇的游客变成古镇的住户，从客人变成程叔。
　　齐樱从心底感激程叔，他清晰地看见了齐心竹的灵魂。
　　从那时起，齐女士的寂寞清减，而齐樱才能放心地留在青湖。
　　齐樱带着万桐、尚嘉安和程有回去看打鼓、唱戏、杂耍、耍龙灯，这些传统活动古镇每年春节都有，并非是游客特供，许多街坊邻居临近春节都会一年一度地自行组织起来练习，就为了过年的时候大家一起开开心心热热闹闹。
　　齐樱几年没这么赶过古镇的春节热闹了，架着相机一直在抓拍，每个瞬间都生动而有趣，热闹而吉庆。这都是十分珍贵的照片，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经比记忆里老了许多，可队伍里却没有什么年轻人的身影。
　　她灵光一闪，或许她可以办一次古镇主题的摄影展，让外面的人更加了解古镇。从手上有相机开始，齐樱已经不厌其烦地拍了许多年的古镇，四季景色，孩童老人，一餐一食，内容十分丰富，也有不同相机镜头下的古镇。
　　越想越觉得可行！虽然齐樱工作室主要拍商业摄影，但是齐樱从来没放弃摄影审美的艺术追求。到时，还可以联合古镇旅游文化中心这边把程叔他们书画社的作品一起联合作展，各种不同的古镇视角就都有了。
　　越想越兴奋，齐樱急切地转身要去找齐女士和程叔分享这个想法，一头撞进一个宽大坚硬的男士怀里，一只大手握着她的手帮她稳住相机。
　　齐樱抬头，是尚嘉安那张清冷的俊脸。她见相机不会掉，还有闲心仔细端详了两秒他的脸，心道，这反人类视角下还是帅的，可见这张脸实在会长。她见尚嘉安低头皱了皱眉，发现自己淡色唇膏印在了他的棒球棉服上，单手从兜里摸出来异界纸巾，边擦边笑道：“好在我今天没化妆，不然你这件衣服可算是不能穿了，能印上一张鬼脸在上头！”
　　身后有人挤，尚嘉安直挺挺站着屈臂隔开人群，脸都憋红了。
　　齐樱三两下擦完，拍拍尚嘉安的手臂道：“嘉安弟弟真有安全感！我先去找程叔他们，你们先看哈。”边挤出去边对不远处陷在人群的万桐和程有回吼道：“我先出去找程叔他们啦！”
　　程有回循声看过去，齐樱再往人群外挪，尚嘉安一动不动。
　　尚嘉安被齐樱拍过的手臂放下来，垂在身侧，顿一顿，移到刚刚握过齐樱手的那只手掌边，慢慢地握上去，形成掌心对握的姿势。
　　他愣了一会神，在喧嚣的锣鼓声和人潮涌动中，不知道是几秒钟还是几分钟。
　　回过神来，他低头看向刚刚齐樱印下唇印的地方，那里唇印无踪，留下一点点纸屑的白沫。
　　他刚刚皱眉，并不是嫌弃这唇印脏了衣服，而是，齐樱离他太近，他疑心自己的心跳比台上的锣鼓声还大，而他无法停止它。
　　齐樱的辫子发尾戳在他的衣服上，却如同一把小扫帚轻轻扫在他的心鼓上。齐樱的素脸白皙，鼻上有一根掉落的睫毛，而鼻尖和脸颊上一层绒绒的细毛在阳光下，像蛋糕上的洒下的细密的糖霜。
　　他并非有意一路在她身后，他只是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看向她的眼睛、她的镜头停留的地方。然后，她走，他走；她停，他停。
　　一出热闹的戏收尾谢幕，人潮褪去，他却心潮起伏，不能平息。
　　齐樱找到齐女士和程叔讲了自己的想法，遇到刚刚打完鼓的林姨，分享刚刚抓拍到她的照片，大家都觉得这个想法好极了，一时聊不完。
　　程有回走过来，听了两句，也感兴趣道：“我看今天人也太多了，我们看的也差不多，不如回去慢慢聊聊古镇展览的事。”
　　齐樱带着大家走小路，在各种下窄巷子里穿来穿去，倒是避开了人群，回到书屋。
　　休憩中的牌子还是挂着，程叔让程有回回去拿这次带来的茶叶。
　　“他家都是好茶，好茶就得大家一起喝，香！”
　　程有回忍不住回一句才走：“什么他家，说得不是你家一样！”
　　程叔扬扬眉不接茬儿。
　　书画社、读书会常年以书屋做据点，准备茶点小吃齐心竹已经得心应手。跟她做饭一样，看起来不紧不慢，但几下就把事情做得漂亮了。加上齐心兰跟程叔帮手，等程有回回到书屋，万事俱备，只等茶叶入壶了。
　　怎知道一开始聊，正事没怎么聊，倒是聊了一箩筐齐女士和齐心竹的少女往事，夹杂在古镇的风趣故事里，有意思极了。
　　齐樱看这话题越跑越远，都聊到她小时候躲在衣柜偷吃油渣睡着了害得大半夜几条街的街坊河里井里地去捞人找人的事了。
　　齐樱尽量正色道：“诶，说正事呢！这展还是需要专业策展人来做才做得出来的，而且还需要赞助一应的事情才行。”
　　齐心兰道：“这有什么困难，你姨父不就在文化公司，让他找找策展人。”
　　万城道没问题。
　　程叔给程有回添杯热茶，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程有回心里发笑，冷清冷情冷性的小叔，在这个镇子住了十年不归家，倒是管俗务了。他心领神会道：“赞助，我来试试。”
　　林姨问：“小程啊，还不知道你做什么工作呢？”
　　“我在学校教书。”
　　“啊，老师啊，那你哪里去拉赞助啊！”
　　程有回道：“我在旅游学院上课，也认识一些……对旅游文化有兴趣的人，还是很对口的。”
　　当然对口。过两天一行人去几里外的度假村玩，才知道度假村的股东之一就是程有回的父亲。
　　程叔老神在在地点点头，鼓励地给他把茶又续上。
　　程有回又满足了，想，多少年了，家里也没人喝过小叔泡的茶，我这一下可能喝到饱。
　　齐樱看话题重回正轨，正要功成身退隐身，让他们去聊展览的事，结果……
　　“所以，那油渣有多好吃啊？”尚嘉安突然问。好吃到不给吃太多还要偷偷躲在衣橱吃，吃饱了还舒服地睡过去了。他眼神闪一闪，眼睛精亮。
　　然后……接收到了齐樱凛冽锋利的眼刀。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尚嘉安垂眼，脸尽量绷着不跟着大家一起笑，但实在也是忍不住颤了颤嘴角。
　　齐樱拿起一粒花生扔向他：“笑吧笑吧，别憋出内伤！”
　　尚嘉安跟封印解除似的爆笑，这笑点又低又迟钝还绵长。
　　齐樱看他笑得爽朗，心道，还能这样笑，失恋大概也没有大问题了。
　　谁知，偷吃油渣这事好像还没完了。
　　晚餐开始前，尚嘉安消失了一会儿，等回来放下一只一次性纸碗在桌上。
　　万桐桐凑过去看：“什么好东西？”
　　尚嘉安笑着答：“油渣。糖渍油渣。确实挺好吃。”
　　许多年没有吃过这东西了，这都是物资贫乏年代长辈的智慧做出来的小零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那一个香和怀念，齐樱一口不吃。
　　尚嘉安把剩下的最后一点给假装忙碌的齐樱，天气好，人多，摆了桌子在天井，这天晚上准备吃火锅，齐樱在切老豆腐。
　　“不尝尝吗？我看一个老奶奶提着篮子卖的，应该是古镇正宗的做法。真的好吃，我理解你了。”尚嘉安递到她面前。
　　齐樱闻到味道，也不装了，刀一扔，结果碗，道：“豆腐会切吗？换你来，快点，等着下锅呢！”她假装恶声恶气。
　　那里就能等着这豆腐下锅了，那一桌的食材。
　　尚嘉安点头，接过，切得有模有样。
　　齐樱为难失败，辫子一甩出去了：“端出来啊。”
　　尚嘉安笑着装好豆腐，想起下午她妈妈讲到这件事的时候，她分明在羞恼中不自觉添嘴角。他鬼使神差地转遍整条小吃街，已经要放弃的时候遇到了卖油渣的老奶奶。
　　老奶奶听他说是本地古镇人要吃，絮絮叨叨讲道：“那可好，我这糖渍油渣啊，以前小朋友们都抢着买回家吃呢！有个小姑娘换牙，妈妈不让吃，她自己买了躲在衣柜里吃，吃完还睡着了。哎哟，那一晚上，所有人把镇子都翻遍了。第二天早上，她自己从衣柜里醒来，还穿好衣服自己去上学了，一群一夜不睡的大人在路上遇到，真是哭笑不得！”
　　尚嘉安走出来，齐樱吃得高兴着呢，但是不理他。他笑起来，好像看到那个小小的齐樱，贼兮兮地买了油渣回家正爬进衣橱要关上门。
　　真是，可爱得要命呢。

　　爱一个人，肯定是首先看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