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已熟》黄碧玉

12、十二朵樱花

　　青湖的雪下了两天，到了初二下午的时候停了。青湖雪停的时候，齐樱已经在古镇溜达。
　　齐樱在除夕夜喝了大酒吹了冷风，大年初一中午睡醒就开始发烧，嗓子也哑了。大过年的，周围的药店都没有开，她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一，不算太高，用毛巾包裹冰块放在额头给自己物理降温。
　　搬过来以后还没去过超市，冰箱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好在线上还有几家店在营业，外卖点了一份披萨，几口对付了，迷迷糊糊又睡过去。冰块融化，毛巾滴水，染湿了枕头，下午四五点的时候，齐樱被冷醒。
　　下着雪，四五点天光已然暗淡，拉着白色纱帘的卧室更加昏暗。
　　小时候，齐樱每次睡午觉睡过头，到了黄昏时分起床，见不到齐女士，就会哭。齐女士就抱着她哄，问她：我们乖乖为什么哭呀？小小的齐樱才刚刚学会伤感这个词，她指着窗外昏黄的天空说：这个时间的天空让我觉得孤单，特别伤感。齐女士就说：是啊，一天中最美好的晨光过去啦，是会让人觉得伤感的。但是没关系，明天呀，又是崭新的一天，会有崭新的快乐，崭新的期待。
　　齐樱的鼻子塞住，泪无声地流进湿掉的枕头里。这一刻，她忘记了一切，拨通电话撒娇讲：“妈妈，我想你了。”
　　齐女士那头很是热闹，几秒没有人说话，背景变得安静，大概是换了地方。齐女士温柔的声音像是刚刚烤好的棉花糖，她什么也没问，只说：“乖乖，下雪前的晴天里，你的被子已经被晒得香喷喷的了。回来吧，妈妈等你。”
　　于是，下着小雪的大年初一，齐樱背着一个小包连夜赶回了家。

　　古镇在近些年被越来越多人熟知，离这里三公里的地方兴建了大型的休养度假村，去那里度假的游客几乎都会安排一到两天来古镇走一走。
　　古镇算大镇，县志里有记载，曾是大家氏族为避战乱躲在此处，后休养生息、经商耕读，出过好些历史人杰。古镇地处偏僻，被环山拥护，因而多年来古建筑保存良好，镇上主道路上游客走过的青石板还是两三百年前那些青石板，经历岁月和无数人的踩踏，愈加青亮、光滑。
　　齐樱的家在主干道背后的小街道，两层石砌墙挺直小窗的小楼，石墙防火、冬暖夏凉，高墙小窗防盗，通风照亮自有别处。小楼据说是齐樱外婆的外婆那时候留下来的祖宅，齐心竹和齐心兰两姐妹书念出去就没再回来，一度荒废。多年后齐心竹带着生病的齐樱回来重新打扫装饰住下，一住，齐心竹就没再离开过。
　　而齐樱家的书店开在主干道沿石阶而下尽头的转角处，书店的一侧是镇里唯一的一条河经久不息地流淌，书店门口是一颗据说几百年的大榕树，盘根错节，藤枝茂盛，再往前是镇上三座石桥其中一座，古法堆砌，朴素有味。当年齐樱喜欢在榕树下玩，看水流上的人撑小小的船，齐心竹用所有的积蓄盘下了这间小店开了书屋，用这间小小的书屋抚养齐樱长大。
　　回了家的齐樱娇娇气气地得了齐女士的照顾，早晨起来吃了香糯的叶儿粑、喝了热气腾腾的鸽子汤出了一身汗，又回去睡一觉，中午起来就浑身轻松地干了两碗饭。春节游客多，初一关店休息，初二本就该就开店营业了，但齐女士心疼女儿，想着玩几天再去，奈何一个又一个电话打来，都是问开不开店的。
　　“齐女士，快去开店吧，我都好了！饭都吃两碗了！撑得我哟，晚点我出去走走，也去店里，让您看着我！啊！”
　　吃完午饭，齐樱就把齐女士赶去店里了。她自己呢，利落洗了碗，戴顶齐女士织的兔毛圆帽，背着相机听着音乐在古镇闲逛消食。
　　天空放晴，微风湿冷，主道上人声鼎沸，齐樱熟练地穿梭在古老房子间仅供一两人同时行走的过道和隔墙中，将喧闹丢在身后。她完全是信步在走，没有目的地没有章法，只在熟悉的路里挑人少的走。穿过老的新的房子，招猫逗狗，走过两座桥，再沿着河边走一段过了桥就能到书店了。
　　古镇比青湖冷，雪下得更多更厚，能微微堆起来。齐樱在河边石栏边举着相机拍对岸古宅檐上的残雪，有人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转身，是一个带着细框眼镜十分有书卷气的男人，他笑着用手指指耳朵，齐樱摘下耳机。
　　“你好，冒昧打扰一下，知竹书屋怎么走？”
　　看起来是书屋的客人，齐樱抬一下手里的相机说：“我正要去，方便的话，稍等我一下，我带你过去。”
　　男人道好，安静地站在一边等齐樱拍照。齐樱拍了几张，有了满意的照片，背着相机带着男人往书屋走。
　　“离书屋很近了，沿着河边往前走，过了前面那座石拱桥，对面就是了。您是书屋的客人？”齐樱边走边问。
　　男人带着清浅的笑意说：“算是吧。”
　　“嗯？”齐樱转头疑惑地看他。算是是个什么意思？
　　男人始终让齐樱走在前面，自己迈着长腿慢悠悠保持着在齐樱身侧落后大概一个脚掌的距离。
　　他用食指扶一下眼镜架，解释道：“我应该算是书屋的老客人，这家书屋老板品味很独特，有些小众和不好找的书其它地方没有，她家有。但是来古镇亲自到书屋，还是第一次。”
　　齐樱点点头，想起来两年前程叔的一个朋友帮齐女士搞了一个线上小程序，齐女士的书屋也算是实现了互联网转型，说是有些放了很多年的旧书也慢慢有了销量。齐女士偶尔也上架一些古镇老人手工做的小物件，都是十分实惠的价格，主要是帮老人们挣点打纸牌的零花钱。
　　“在小镇转过了吗？这里旅游才刚热起来不久，还比较原汁原味，古镇也不大，天气放晴了，走走看看还是舒服的。”
　　男人道：“才刚来，还没来得及转转，听你这么讲倒是很期待在这里的假期。”
　　齐樱走上石桥最高处，指一指下面的书屋招牌：“下桥就到了。”
　　男人道谢，齐樱答，不客气，感谢惠顾。
　　“你在这里工作？”
　　齐樱笑答：“算是吧。”
　　这是用他之前的话来回答他，男人笑起来，镜片下的眼神带着兴味停在齐樱帽檐下的脸庞上。
　　门上挂着休憩中的牌子，齐樱推开厚重的玻璃木门进屋，屋内的热气瞬间包裹全身，让她舒服得轻轻喟叹一声。
　　书屋内很安静，一室茶香。齐樱轻手轻脚往里走，探身看一看，侧面窗边宽大木桌围坐着一圈人，手中都有书。头发花白的程叔穿着讲究的灰色棉麻衬衫捧着一本书正站起来，看起来是要发言。
　　男人见她鬼祟，觉得好笑。齐樱转身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他安静，他笑着点头，眼角堆起浅浅的纹路。
　　“今天我们是我们第三次剧读节，现代戏剧的魅力，在于丰富多彩的阐释形式，每次的演绎和观看都能带来与上次不同的体验，这同阅读是十分相似的。今天，我们回到作为文学的戏剧，通过朗读文本来释放剧本本来的力量。”
　　齐樱带着男人做到旁边的高脚圆木凳上，隔着一排高高的书架，看不见那边的人，但能清楚听到声音。程叔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据说年轻时是在剧团工作过的，中气十足又苍混有力，真的是十分有感染力啊。
　　“我先分享的这部剧作，只这一句就足够打我：即使我什么都不是，我一文不名，但请不要让我随时都可以被消解掉好吗？解下来，我跟大家分享下面这一段……”
　　齐樱想，程叔真是越来越有魅力啊。她挪开两本书，透过书架去找寻齐女士的身影。只见，齐女士坐在程叔对面，眼含笑意温柔地注视着朗读中的程叔，而程叔时不时从书页中挪开眼神去与齐女士的眼神交汇，轻轻一碰，又收回。
　　嗑到了！！！
　　齐樱捂着嘴，笑得像偷了油的小老鼠。
　　“什么这么可乐？”男人跟着齐樱探身过来，轻声问。
　　齐樱推着他坐回去，她可不会说自己在嗑齐女士和程叔的CP。她几乎用气音说：“他们在开读书会，如果你不赶时间，我们等一下啊。先坐一坐，看看书，等他们结束。”
　　男人点头。
　　男人和齐樱各自找了一本书，坐在长条形的书吧台上静默地看。齐樱有时候抬头看窗外，有时候听着读书会的朗读声发呆。
　　朗读结束进入自由交流，齐女士起身走出来，推开门，将休憩中的牌子反转成欢迎光临，听见一声卡擦的相机快门声，才发现坐在一旁的齐樱。
　　齐女士笑着招手，齐樱大步走过去，挽着齐女士走到人前，同大家打招呼。有生面孔，但大部分是熟人，大家热情寒暄问候一番，齐樱蹲到程叔身边，给他分享刚刚的照片，低声说：“程叔，看，我刚刚拍的齐女士，绝美！“
　　是齐女士温柔地头倚门翻牌子的瞬间，明暗光线形成对比，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穿着深紫灯芯绒旗袍的齐女士通身美好，表情静美。
　　程叔给齐樱手动点个赞，用手捂着嘴对齐樱道：“齐樱最棒了，把照片发给程叔，程叔给你发大红包！”
　　齐樱笑着疯狂点头：“成交！”
　　齐女士在加茶，喊齐樱：“一回来就去闹你程叔！来喝杯热茶，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齐樱和程叔一齐看过去。
　　“我没有。”
　　“她没有。”
　　程叔这才看到站在一旁的男人，奇道：“有回，你怎么来了？”
　　男人走近，礼貌地喊一声：“小叔。”
　　程叔给大家做介绍：“这是我侄子，程有回，有来有回的有回。这是齐阿姨，书屋主人，你那些不好找的书都是她帮你找的。这是齐樱，齐阿姨的女儿。这是林阿姨……”
　　众人再寒暄一番，有打探的眼神，但很快大家又回到书中或原本的谈话中去了。
　　开始有客人进来，齐女士去收银台忙，齐樱被林姨拉到一边懒人沙发捧着茶杯聊天，程叔和程有回在原本齐樱和他之前做的书吧台那边聊事情。
　　林姨探头看看，回来一脸八卦地讲：“这么几年，头回见你程叔家里人诶！看样子，这聊天聊得还挺严肃。”
　　齐樱回头看一眼，程有回低着头在说话，程叔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面无笑意。
　　齐樱的重点跑偏：“诶，林姨，你别说，程叔严肃起来还挺帅呵！跟齐女士更配了！”
　　林姨被她逗笑，又轻轻拍她一下：“死孩子鬼灵精，在这儿拿你妈妈打趣呢！”
　　“林姨，你不觉得他们俩这些年越来越配嘛？看起来，他们俩感情也更好了。就是，你作为齐女士的嫡亲闺蜜，你知不知道他俩怎么就不戳破那层窗户纸啊？”
　　林姨笑着说：“你啊，不懂。人生老来伴，是朋友还是伴侣都不重要了，你妈妈啊，洒脱着呢！”
　　齐樱一手拖着脸道：“哎呀，我想嗑CP啊！我是他们的头号CP粉，我着急！恨不得今晚就送他们进洞房！”
　　林姨笑得不行：“我要告诉你妈，看她今晚还给不给你做八宝鸭！”
　　齐樱连忙看一眼齐女士，缩回头把手指放到唇边：“嘘！林姨你最好了！别跟我妈说啊，她脸皮薄，到时候真不给我做了，我只能端着碗去你家吃饭了！”
　　“那挺好，我就想你来呢。都几年没吃过林姨做的饭了？想不？”
　　“想啊，想起来梦里都流口水呢！”
　　“那这回来待几天？能抽出时间来林姨家吃饭不？听你妈妈说你要回来，我早早放了几尾鱼在石缸里呢，每天游得欢，鱼肉肯定好吃。”
　　“能待一周左右呢，可想你和齐女士了。说好了啊，这鱼你要给我留着，你小孙女要吃也别做哦！”
　　林姨捏捏齐樱帽子下的脸蛋儿：“行，只给你吃！刚回来，好好陪陪你妈妈，我们今天就早点回去了。”
　　齐樱点头：“好，晚些时候再去您家拜年！红包准备好哟！”
　　齐女士过来听到，轻轻一个栗子敲在齐樱头上，隔着帽子不痛不痒：“结婚几年了，还找你叔叔阿姨要红包呢，知不知羞！”
　　另一边跟程叔聊天的程有回听到了，遥遥地将眼神落在齐樱身上，意味不明。
　　齐樱吐吐舌头，林姨护着她：“我们愿意给孩子，你管得宽呢！”
　　两个老闺蜜斗嘴，齐樱溜去换人“勒索”红包去了。
　　老朋友们都很知趣，看到齐樱回家，早早地离开，让齐女士可以早些关店。
　　程叔带着程有回最后离开，齐女士问齐樱：“介意晚上家里多两个人吃饭吗？”
　　齐樱道：“介意什么呀！”扬声就喊住走到门口的程叔：“程叔，我妈妈邀请你和侄子晚上在我家吃饭，问你介意不介意呀？”
　　程叔迈出去的脚收回来那叫一个快哦！
　　“荣幸！荣幸！多谢心竹收留我们爷俩儿！”
　　程有回也道谢，倒让齐女士有点不好意思，道只是便饭。
　　程叔和程有回帮着收拾关店，五点过，四人一起回家。
　　程叔和齐女士走前面，齐樱和程有回走后面。
　　“小叔在这里很快乐，很自在，看来这里真的是好地方。”程有回说。
　　齐樱看着前面默契说这话的两人，突然拉住程有回问道：“你小叔，该不会狗血地在家里是有妻子的吧？”
　　他们走在窄巷里，两人只隔着两拳的距离，齐樱抓着程有回的大衣一角，仰着脸瞪大眼睛像听了鬼故事那般受惊地看着他。
　　程有回握拳放在鼻下笑出声，见齐樱还执着地等一个答案，他收敛笑意答道：“没有，小叔没有结过婚。前些年爷爷奶奶走了以后，小叔到处旅游采风，谁也找不到他行踪。还是到了这里就再不愿意离开了，我们才有了他一个固定的地址。这么多年，他一定很喜欢这里。”
　　齐樱停了松懈下来，耸耸肩，贼贼地小声道：“喜欢肯定喜欢的，就是不知道喜欢人呢还是地方。”
　　程有回听见了，看她兴致勃勃背着手看着前面两人背影嗑CP的样子，又笑出声来。
　　晚上，程叔给齐女士打下手，四个人吃了五菜一汤，喝了煮热的黄酒，实现了空盘行动。
　　齐樱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寒气被热腾腾的黄酒逼走，安安稳稳睡了好长一觉。
　　第二天自然醒来，家里安静，尘埃在冬日的阳光中翻腾。早晨齐女士进屋给她量了体温，让她继续睡，起来记得吃厨房温着的早餐，然后去开店了。齐樱睡得一脸红扑扑，身上暖和极了，裹着被子滚一滚，懒洋洋还不想动。
　　砰砰砰！有人敲门。
　　齐樱裹着齐女士托人从新疆寄来的棉花做成的大长对襟袄子去开门，门口站着无精打采的尚嘉安，和，几口行李箱。
　　“嘉安，你怎么在这儿？”
　　尚嘉安见到齐樱，站直身体，看着她的脸道：“齐阿姨知道了。”
　　“然后，她说青湖过年没意思，要回来古镇。”
　　“我，我还没来过，就带着我一起来了。”
　　齐樱轻轻皱眉，往门外探身看：“他们人呢？”
　　尚嘉安指一指远处便利店，道：“那边，买东西去了。”
　　尚嘉安想看齐樱，又克制自己的视线，两人站在门边沉默几秒，他一个字一个字说：“齐樱，新年好！”
　　齐樱在想怎么让小姨帮着她把事情瞒到过完年，也没心思计较尚嘉安叫她齐樱，下意识仰脸笑着回：“新年好，嘉安。”
　　红扑扑素着的一张脸从蓬松凌乱的发堆里露出来，睫毛顺直，眼睛幽亮，额角还有睡痕。尚嘉安在心跳如雷中，握紧手中的行李箱拉杆，抿抿唇，转头假装去看万桐他们，却轻巧地翘着嘴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