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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烟花易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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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大婚,斯夜难宁。
弥天烟火如织,已连绵不绝地燃了整整半个时辰。如此盛景,竟比上元佳节,更胜一筹。
华卿语如失了三魂七魄,空有一腔落寞,怏怏垂着手,一步、一步踱回所住的小院。
宫女们正围聚在院里,或坐或站,倚门靠墙,说说笑笑着共同仰头,眺望天幕上一团一簇的烟花焰火。
众人一见华卿语归来,都如见了索命冤魂一般,噤声大骇,退步四散。
尤其是心存愧疚的红线,霎时慌乱不安,如一颗圆滚滚的糯米团,匆匆一下子溜进了里屋。
华卿语并不理会,连冷冷一瞥都不曾,径自踱到了角落里,那一架已枯的丝萝藤蔓下。
她敛袖一拂,拭净长石廊凳上的积尘,整个人横坐凳上,双臂环抱于膝。
一抬眸,漫天繁花。
众宫女见她不悲不恼,如往日一样清冷孤僻,原也不解。后来见她纹丝不动,未挪半步,也都渐感心安,依旧各自结伴,赏看烟花。
华卿语沉沉独坐,凝眸静思。
短短半月以来,自己丢失的,何止是娘亲的一把银锁?
她已不再是华家女儿,失了名字,失了身份。就连这深宫中唯一的慰藉,她视若亲姊妹的双鸾,也因她殒命。
缘起缘灭,总不由人。
这把银锁,也许是她与所有过往牵绊割舍的尾曲,散便散了罢……
如墨晕染的穹幕,碧树凋叶,赤焰燃烬。
时而绽开一捧“白唾莲”,如乱雪纷纷;时而腾起一树“千枝梅”,似胭脂点点。
华卿语轻轻眯起双眼,身形似醉又似眠,心神早已飘渺于九霄之外。
旧事前尘,一时间,如被清风掠过,拂乱了满册书页,缓缓翻卷。
那记载着陈年过往的点点墨字,渐深渐浓。
她与李君策的这门婚事,是太后一手促成的。
她爹爹,华成筠,本不愿爱女入宫,因此一再称她体弱有疾,连连推脱。
太后自是不信,因此懿旨召她觐见。
华卿语本应听爹的话,卧榻装病,糊弄来使一番。可她偏偏因四方驿一面孽缘,暗许芳心。
她私定了主意,一念之差,入了宫。
一年前,她大婚那天。
明明是司天台卜算好的吉日,却偏偏下了一场大雨。
那日,西风猎猎,如一只暮年的困兽在竭力嘶吼,将檐下铁马刮得叮咚乱响。
华卿语独坐殿内,一排窗被兀地刮开,窗扇绕着木轴前后摆动,吱呀作响。
殷红纱帐也被陡地吹拂开来,扑进一阵携了雨丝的冷风。
待宫人将李君策搀进殿内,他已醉得酩酊,晕晕沉沉地伏在桌子上。
华卿语凑上前,启唇轻唤。
他惺忪睁眼,呓语呢喃,口口声声唤着的,却是“柔儿”。
华卿语只觉心尖酸酸涩涩,如猛浇了一坛老醋。
她一咬牙,愤然甩开了李君策正牵着自己的手。
李君策扑了个空,霎时眸中失神,哀戚地垂下头,一醉不醒。
悬空一记沉闷的雷,秋雨倏然倾泻而下。
华卿语半是拖拽,半是拉扯,将他扶到喜床卧下,自己却独坐在外室的长榻上。
伴着淅淅沥沥的雨,浅唱低吟的风,还有滴滴答答的更漏,不知何时,她才昏昏睡去。
翌日,萧萧风雨渐宁。
一滴滴积水,如线引珍珠般,从四垂的屋檐滑落,打在青石方砖上,旋即融入一滩水迹。
李君策宿醉方醒,浑浑噩噩地汲鞋下床,环视一周,才发现在榻上蜷曲着、抱臂而眠了整夜的女子。
他俯瞰眼前女子,几滴雨珠还沾在她鬓边颊上,心有几分不忍。
虽然,他极厌恶她父亲在朝堂上那副自命清高的模样,但这张生得人畜无害的脸蛋,偏偏使他恨不起来。
华卿语难捱地翻了个身,朦胧间抬眸,待看清李君策的身形,不自主地向后移了一寸。
还未等他开口,她便懵懵懂懂地问:“你,你醒了?”
李君策凝起一脸严肃,点了点头,随即轻松自若地问:“你就在此处歇了一夜吗?”
她彻夜未睡个安稳觉,又见他云淡风轻,仿佛完全忘却昨夜如何辜负了自己,便敛不住一腔怒意。
她怨怨答道:“不然我还能去哪?”
李君策无奈:“好大的火气,这一整夜的风雨都吹不熄、浇不灭?”
她却分毫不肯让步:“不知是谁教我在这彻夜挨冻,自己倒是睡得踏实!居然还说出这样的风凉话来。”
李君策原以为这些嫡女千金,要么唯唯诺诺,要么古板沉闷。
却不料,她竟如此大胆,似乎不记得他还是当今天子。
他理襟拂袖,正色劝道:“你应该明了,朕并不认这门亲事。朕知道,你心里委屈,可往后的事,无处可诉的还多着呢。若真要怪,还是怪你自己不该选了入宫这条路吧。”
华卿语黛眉一颦,脉脉眸中无限失意。
她句句恳切:“我既选了这条路,便再不后悔!我嫁给你,全然是因这一片心。”
李君策怔住半晌,没有言语。
那双敏锐如刃的凤目,上下打量了两遭眼前女子。
忽一阵凉风拂过,檐下风铃清音悦耳,乱了人心。
李君策不知何言以对,倏然转身,抬步就要出门。
华卿语头脑一热,一步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心有不甘:“你昨日口中的柔儿,究竟是谁?”
李君策正色威声,不容置疑:“你且记着,在宫中,莫问无干的事,只需尽你正宫皇后的本分。”
华卿语不服气:“怎就与我没干系了?你是我的新婚夫君,却在大婚之夜为她醉得一塌糊涂,还满口念着她的名字。”
李君策如遭审问,心内不快,刻意挑衅:“朕所爱,唯她一人,你又能如何?”
话毕,他得意地一抬眸子,阔步踏出了殿门。
他并不知,他只为惹火她的一句冷言,竟在她心底,紧紧地扎上了一个死结……
荏苒一月,两各相安。
却不料,未期一面,萌了情芽。
华卿语尽日孑然,思家之情,难掐难断,便到藏书的麟文殿,寻几本闲书。
她手持一卷书,朱唇微微启闭,默默诵读。正出神间,思绪被一声质问打断。
“你在此处,做什么?”
她回眸一瞥,莹莹瞳子里,映入李君策如松身形。
她将书抱紧,谦谦施礼:“臣妾叩见陛下。”
李君策步伐轻晃,站定在她身前两尺处,有意寻衅:“呦,你还会对朕这般客气啊?”
华卿语紧抿薄唇,仍深埋着头。
大婚翌日的咄咄相逼,是因满腹委屈。
而今退让,却是因看清他心冷意冷,又何苦再纠缠不休,自找无谓的烦恼。
她冷冷答道:“臣妾不敢。”
李君策眉头微微一蹙,一丝寒意,莫名而起。
他冷笑着揶揄:“是不是觉得深宫之中,寂寞难耐?你如今应该悔醒,选错了路。”
华卿语立即抢白:“我从不后悔。即便你不肯认,我也是你名义上的发妻。仅此一点,便已足够。”
李君策听罢,满是轻蔑地狂放大笑。
他讽刺道:“到底是天下熙攘,皆为名利!纵你孤枕难眠,见不得亲人,会不得旧友,但若能权揽后宫,便自以为无怨无悔了,是吗?”
他最恨华成筠那一派正气,似乎只要不听取他的谏言,自己就成了孤行独断的昏君。可他将女儿送进宫来,一跃成了皇亲国戚。
还谈什么两袖清风?说什么淡泊名利?
华成筠这小女,想必也与他无异!
华卿语见他如此误解贬杀自己,一片痴心,化作冤屈。
她猛一抬头,眸光如水:“我不求名,不为利!只因我答应过你,有朝一日,若得契机,定会辅佐君王,竭忠尽义”
翩然一瞬,眼前女子的倩影,与记忆中的小公子身形重叠起来。
李君策一时记起,三年前,在举子广聚的四方驿,与她因缘结识。
华卿语瞧他似是恍然,便如温润公子般,儒雅一笑。
她将嗓音压低了些:“在下姓花,名臣言,家中行三,人唤‘花三郎’。”
李君策不可置信:“是你?你入宫,就是因当年许诺的那句话?”
华卿语嫣然一笑:“那日一面,听您一席赈灾济民的高策长论,我便认定,您会是一位为国为民的明君。可惜我非男儿身,不得入仕。而今入宫,只为夙愿。”
李君策望定她,几分神思恍惚,心间滋味如碎影斑驳。
那一瞬,情芽悄悄扎了根。
他凤目一瞥,觑见她衣袖掩映下,隐约露出“鬼谷”二字。
他伸手一探,似是戏谑般试图抢夺:“如此小心翼翼,是什么?”
华卿语护得更甚,挣扎着后撤了两步,犹如一只护食的小狗,紧咬自己的肉骨头。
此书内藏诡辩之术、权谋韬略,在民间是禁物,又怎是她一个女子可读的?
她含糊其辞,喃喃掩饰:“没,没什么。”
李君策轻飘飘地一挥衣袖:“这皇室的藏书,你想读便读,何必遮遮掩掩?”
她喜出望外地莞尔,他莫名有几分暖意,却不料她“得寸进尺”。
华卿语眨着水汪汪的一对杏眸,柔声祈求:“可惜这书在民间只存有些残篇。我想替哥哥抄录此书,可以吗?”
他不言,翩然转身。
华卿语怀捧书册,默默望他一步步踱离,只觉泄气。
正失意时,他清亮温和的嗓音兀地响起,如一溪春水:“朕,允了。”
她的长睫微微忽扇着,如星光,一起一落。
这隆冬里萌发的情芽,覆着皑皑白雪,地冻天寒,总难抽枝吐蕊。
而她解他心事,却也是在一场大雪之中。
彼时,朔冬初雪,如鸿羽,如轻絮,漫漫扬扬飞了满天。
华卿语裹了一件月白的蹙金梅花缎子袍,外罩大红昭君套,将手揣在紫獭毛护袖里。
她步伐轻缓,独自在这飘雪的天地间,悠然漫步。
隔着一排白了头的杨木,她远远瞧见,湖心孤亭里,李君策正举杯独酌。
她痴痴驻望了一阵,冥冥中指引,终是走近。
李君策蓦然抬眸。
这悄然一面,不知为何,竟有一刹那的惊喜。
他故作沉着:“你来做什么?”
“我瞧您自斟自饮,甚是伤情……”
她总觉此言微妙,所以关怀之语倏然顿住,如凝了冰。
李君策原是独自怀人,不愿旁人知晓。她欲言又止,却令他心底一软,卸下防备。
他留她共饮,她应了。
两人推杯换盏,对酌良久。
李君策止不住的伤情,终是如洪决堤,洇湿了眼眶。
他干涩地启唇:“今日——是她的生辰。”
“谁?”
他抿抿唇,闷了一口冷酒,才道:“柔儿。”
又是这个名字,她的心抽搐地疼。此刻乱雪,恰似婚夜绵雨,纷扰如麻。
李君策见她失了颜色,于心不忍,一笑而过:“罢了,不提。你肯同朕饮一杯浊酒,足以聊慰。”
她强撑笑意,佯作淡然:“为何不提?我愿与你分忧。”
李君策一霎惘然,目光涣散,望她出神。
她静静侧耳,他方开口,第一遭向人诉说这桩心事。
六年前,李君策尚居东宫。
而今太后的胞兄,他的亲舅,蒋宁岁,大摆五十寿宴,收礼万两,规格越矩,被人参了一本。此事若是深究,便可视为结党。
而所谓国舅党,若讲明了,便是太子党。
彼时在位的李元衡,深感年迈力疲,唯恐被架空。盛怒之下,将李君策软禁调查。又正值三皇子大溃突厥,屡立战功,朝臣无不拥护。
一时间,废后易储的流言惹得满城风雨。
李君策被困软牢,且不谈废不废黜,说不定哪一日就成了大限之期。虎落平阳,小人相欺,他每日残羹冷炙,单衾寒衣。那半年多,夜长无日,苦苦相挨……
那时节,他才真真明白了,什么叫做人心叵测,世态炎凉。
便是那时,他结识了惜柔。
惜柔只是个当差的小宫女,却天真可爱得紧,反倒还关心起他这个皇子来。
惜柔时常偷拿热饼子给他,揣在怀里,把自己烫得一身烙泡。他烦闷时,惜柔就讲些趣事笑话,那张小嘴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幸而风浪终平,蒋宁岁只是以不廉之罪,被贬离京。
而风头正盛的三皇子,竟被指谋逆,官兵围困之下悬崖一跃,尸骨无存。
自那后,李君策行事愈发谨慎低调,心思也更加缜密阴沉。
三年前,他受命赈灾归来,太后已将惜柔安排在陪嫁的和亲宫人中,就此一去无回。
话还未尽,李君策已是哽咽,眼中凄寒带雾,眺着无垠的茫茫惨白。
半晌,他嗤地一声冷笑,似乎将那段冷暖岁月参详已毕,唇边是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
华卿语听罢,陡感凄凉。
她高擎酒壶,又满上了两盏,举杯笑道:“我陪您共饮。杜康可解忧,同销万古愁!”
李君策一应,如墨的长眉间,晕开一抹异样的情愫。
那日,两人饮得歪斜参差,相继醉倒,被扶回各自的寝殿。
楼台之上,一曲幽笛落梅,飘飘渺渺,吹奏声里,情不浓不淡。
宫中岁月总是平淡,朝时一声钟,暮时一响鼓,日子便一晃而过了。
是年,七月七,夜。
华卿语与双鸾,主仆两个私悄悄地聚在一处说话。
殿内黑漆漆的,只留内室窗下,一盏微弱烛火。
双鸾感叹,深宫的时日远不比闺中时逍遥,生生压抑了华卿语的性子。
华卿语却无怨,朝着云边月怡然一笑:“但在宫中,能见到他啊。能为他尽一点心,就是为天下尽一点心。”
“卿语。”
不知何时,李君策已站在了屏风外。
华卿语霎时一愣,只恐刚刚的话儿被他听去,面皮臊得通红。
双鸾偷眼瞧着两人,低低抿嘴一笑,识趣地退下。
华卿语落了单,一时不知所措,一张薄唇也如胶住似的张不开。
李君策见她尴尬,便坐到桌边,轻轻一击掌,示意门外太监取来奏折。
他徐徐解释道:“今日七夕,朕本应陪你。可惜朝中事务繁多,偏偏忙到了这会儿。还有几本奏疏未阅,朕得后半夜才能歇,你就先睡下吧。”
华卿语一片愕然,替他掌上灯,便独自去睡。
窗下虫鸣乱耳,竹叶沙沙。
月华如水,宫灯昏黄,一冷一暖的两束光,交相辉映。
不知又过多久,皎月西斜,曳曳长影已从窗边渐移到了墙根。
华卿语迟迟难眠,听没了声响,就悄悄地微觑杏目,向地当中一望。只见李君策歪头倒在桌上,浅浅睡去。
她蹑手蹑脚地下床,指尖提着一件外衣,轻轻披到他身上。她刚一放落衣衫,腕子竟被他倏地一手攥住。
原来,他是假寐“诱敌”。
“怎么,你睡不着?” 李君策眉目温柔。
华卿语支支吾吾:“我,只是恐你着了凉。”
“既知道夜里寒凉,还让朕继续在这睡不成?” 李君策将她向身边拉了一拉。
华卿语咬咬唇:“我又没拦你。”
她半躬身子,无意间领口微微垂开,颈下凝脂,如雪如玉。
李君策眸光稍一下移,只觉唇舌干燥,喉头微微一动。
他戏谑一笑:“那你,是在邀朕同眠?”
华卿语正懵懂无措,被他猛地一扯,落入怀中……
那夜,一室暖香旖旎。天边清月,也似是羞赧地掩了一抹浅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