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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大漠之歌 ...


  •   循着歌谣声源,华卿语起身往大狱深处走去。
      灯火愈发晦暗,沿路牢房也渐渐都成了空的。尽头处,与另一端的二重门深牢一样,都是要犯才会被关押的地方。

      她一步步逼近,不出所料,果是虞乌。

      隔着铁筋栅栏,正对的一面墙上,虞乌被重锁拴住。
      他双臂被抻开,光赤着的脚踝上也套着镣铐,系着两个铁坨。

      虞乌面前披散着长发,如同翻卷的蓬草。
      乱发之中露出一双绿莹莹的眼睛,长睫如一道垂帘,瞳子在翕忽的火苗下闪着凄异的光芒。

      虞乌斜睨向探步而来的华卿语,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他冷笑:“你竟还活着?”

      华卿语略带嘲讽地沉声回应:“蒙你‘手下留情’。”

      虞乌嗤笑一声,悠然叹道:“我平生只失手了你这一回。真是可惜,如能得族人葬我,墓前立石,竟还少了一块。”

      依突厥风俗,狼卫死后葬毕,须在墓所立石建标。
      立石依平生杀人之数,越是石群林立,越是风光荣耀。

      华卿语紧盯着他,摇头笑道:“生前事仍未平,还想着身后之事?你回到胡药行,一定还有要事未了吧?”

      虞乌轻轻一瞑目,再不搭话,双唇翕动着,又悠悠地唱起那支歌谣。

      华卿语静立牢前,严肃道:“我不是替朝廷套话的,我找你,只是为了做个交易。”

      歌声戛然而止,虞乌神思一转,眯起眼来,露出危险的目光。
      他满是讥讽地开口,嗓音喑哑,如一条潜伏爬行的毒蛇。

      虞乌道:“你没资格跟我做交易。要知道,若是我把你供出去,你余下半生就毁了,哈哈哈!”

      他又是阴冷地惨笑:“反正我无论如何也是一死,倒不如拽上你。”

      华卿语凛然不乱,上前一步,壁火照亮她的脸颊,露出止水般平静的面孔。

      她轻声低语道:“毁了我,那你未尽的事也就彻底落空了,何必两败俱伤?很简单,我只问一件于你无关紧要的事。你的事,我可以帮你去办。”

      虞乌蔑了她一眼,侧过头,磨着牙,如同一头被捕却仍不甘的凶兽。

      华卿语知他有所动摇,便不卖关子,坦然问道:“去年孟冬十月,廿三日前后,是否有使者出宫传旨?又都到过何处?”

      十月廿三,正是她爹华成筠病死狱中的日子,亦是她饮下假鸩毒的日子。
      一切如此巧合,她以命换命,却偏偏没来得及救爹爹的性命。

      华卿语揣摩过,从虞乌的据点位置来看,又结合西市行刺那日一路尾随的嫌疑,他一定深知皇宫朱雀门处的进出动向。

      虞乌碧色的眼珠一转,又盯着华卿语打量,只是仍紧闭着牙关。

      华卿语猜出他的顾虑,索性直言道:“这事与突厥无关,我只是关心我爹爹病逝一事,是否有宫中的密旨。”

      “至于你未了之事,若觉得我能帮到你,便拿答案交换。若还是不信我,也无妨。”

      虞乌长吐了一口气,卸下心防,告诉她:“我只记着,廿四日清晨,有一紫袍太监携皇诏直奔大理寺。我暗中尾随,见他到了衙署,大理寺卿亲迎,两人寒暄过几句,那太监还未宣旨就回宫了。”

      华卿语杏眸一转,把突如其来的信息编织在一起,得出个无可奈何的结论。

      十月廿三晚,她服毒自尽,被“借尸还魂”。
      翌日一早,李君策遣亲信去大理狱颁旨,赦免也好,赐死也罢,她爹爹已在前一夜离世。

      华卿语失态地用左手握住铁栏杆,身子有些无力地晃了晃。
      她心有不甘,口中喃喃:“不可能这么巧合!不是他害死我爹,还能有谁……”

      华卿语倏然抬眸,紧紧逼视向虞乌,又问:“你记错了,不是廿四日,是廿三日,对不对?”

      虞乌摇了摇头,眼底忽起一片氤氲,又添了一句:“不可能,那日我记得格外清晰。”

      “因为夜里入宫复命,惜柔竟然告诉我,李君策决定立她为后了。呵呵,真可笑,是吧?”

      华卿语一霎惘然,扶住铁杆半倚着,勉强不滑落跌坐下去。

      的确,如果不是她在前一日决绝地服毒自尽,惜柔又怎能得来李君策许诺的后位?

      华卿语心底那抹仇恨的火苗,不是被掐熄了,而是被隔断了,一时间烧无可烧,她到底该恨谁怪谁?

      李君策毁了华家,她恨他,但是还不够。
      爹娘的死,绝非巧合,一定也要算到他头上!

      良久,华卿语捋顺了气息,平复后又问虞乌:“说吧,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虞乌眸子一黯,徐徐开口:“药行后院那摞麻袋里,藏着一个青瓷坛,里面是故人的骨灰。我已成囚徒,只能劳你替我葬了她。”

      华卿语并不意外,昨日一见那瓷坛,又联想起院子里生火留下的焦土,她就已经猜出了七八分,所以是捏准了虞乌的心思才敢来做这笔交易。

      突厥人有火葬的习俗,焚尸取灰,依时令入土。春夏死者,待草木衰落而葬;秋冬死者,待花叶荣茂而葬。
      所以虞乌敛起骨灰,却未埋葬。

      华卿语颔首补充道:“我知道你们的风俗,待秋后再下葬。你可有要求,将故人葬在何处?”

      虞乌惊喜似的一笑,露出洁白的四颗上齿,徜徉道:“延平门外,有一片蝶儿岗。一入秋,那儿便生出漫山遍野的野菊,就葬在那花丛之下罢。”

      虞乌望向厚壁,似乎在眺着眼不得见的远方,一抹罕见的柔情从他眸子中满溢出来。
      他冷不丁地一问:“你不好奇,我这故人是谁?”

      华卿语无心他私事,随意回道:“想说就说,不说也罢。”

      虞乌快语道:“你认得她,惜柔。”

      华卿语心头一震,反复思量不解,疑声问:“她的尸骨怎会在你这儿?”

      虞乌大舒胸臆般慨叹:“是我将她盗出来的,我不能让她以嫔妃的身份土葬,死后也被囚禁在冰冷的皇室陵园里。”

      “她应是自由的,留在她最爱的菊丛中,随草木荣枯,周而复始,灵魂才不息不灭!”

      华卿语盯着他祈祷似的虔诚眼神,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再次许诺道:“放心,我一定安葬好她。”

      “你不恨她?”虞乌又眯起眼睛。

      华卿语缓缓摇头:“我信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一切是是非非,都只是李君策一手造就的。”

      虞乌解释道:“惜柔天性良善,都是主子逼她,其实她本心也不愿害人。上次杀你,是我一意孤行。”

      虞乌惯以杀人,一切杀孽,是奉命执行也好,是顺手屠戮也罢,早已麻木。
      只是,他深知惜柔不同,她不够狠辣,仍难免内疚负罪。所以他只求把一切罪业揽回自己身上,自己沉沦地狱,换她灵魂安宁。

      华卿语点一点头,了无芥蒂:“我信。”

      虞乌释然般长长地吐息了一下,又瞑目轻哼起来,侧耳聆听着自己喑哑的歌声。

      华卿语不再打扰他,兀自离去。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去思考,连发的失踪案,爹爹的枉死,难道自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良久,大理狱又荒寂下来,只余下一片黑暗中几点渺弱的烛火,随着忽隐忽现的歌声,翕动着,摇曳着。
      这片死牢中仅存的仍挣扎着的东西,如此无力,显得整个世界空空荡荡。

      来自大漠的歌谣,每个音符都与戈壁中细碎的沙砾一样,饱受风蚀。
      只是偶也有婉转的音调,如同游牧人苦苦寻觅的水草丰茂地,浸润着甘泉的滋味。

      这首歌,是虞乌小时候常常唱给惜柔的,伴她入睡,哄她开心。
      他这样低低地清唱着,最后的时光,也在追忆中徐徐回溯。

      虞乌的母亲是突厥叶护家的女奴,当年珠胎暗结,趁夜私逃,被抓回时已经诞下一子,被主子一怒鞭笞至死。
      谁也不知虞乌的生父,有人说是家中的奴隶,有人说是来过部落的客商,甚至有人说其实就是叶护本人,因为他也曾垂涎过虞乌生母的姿色。

      但归根结底,虞乌终成了孤儿,还常常被族人唤作野种,视为不详。
      因此他与其他狼卫不同,一切努力不只为效忠,还带着几分不甘与报复。

      七岁时,他遇见了被叶护捡回来的惜柔,四岁大的女娃娃,怯怯懦懦,那是他生命里唯一一抹亮色。

      或许是因同命相怜,一个备受族人歧视,一个身处异族他乡,两人最能解彼此心思,互为依靠。

      如愿的是,十岁那年,虞乌与惜柔被一起被派往长安,假寄在一位胡商内应家中。
      他庆幸两人未被分离,却没料到,那只是离心离德的开端。

      起初,虞乌仍旧每日刻苦习武,而惜柔便学习中土礼仪与细作功课。
      孩童无忧无虑,两人偷闲时仍四处游逛,街市长巷,曲池山林,无处不是同行。

      惜柔最爱的,便是入秋时的蝶儿岗。
      她喜欢那些野菊花,一丛又一丛,黄白红紫,迎着长风,披着霜露,从来不甘倒伏,恣意又洒脱。

      后来,虞乌第一次受命杀了人,独自躲在房中战战发抖。惜柔悄悄溜进去,纤柔的臂弯,紧紧抱住他,这是她唯一让他不害怕的法子。
      虞乌懵懂的少年心,第一次生了异样的情愫。

      而后,虞乌一次次杀人,时常远赴其他州县。每次回来时,神情都冰冷了一分。
      如树生年轮,冰霜也一层层压覆,他的本来面容早已不见。

      不知不觉,惜柔对他渐渐疏离。
      尤其是有一回,虞乌行刺连夜而归,惜柔撞见他,满身血污。原本惜柔还担心他受了重伤,结果他失力一跌,从手提包裹里滚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自那后,惜柔看他的眼神,多了一层恐惧。

      再然后,那一年,惜柔十四,入了宫。
      一个狼卫杀手,一个宫婢细作,能见面的机会已然无几。

      虞乌依旧在长安潜伏,偶而遵命盗物杀人,帮突厥可汗一点点建立起他在中土的密布大网。
      渐渐,他听说,惜柔得了太子青睐,尖酸的醋意蔓延开来。

      但虞乌无能为力,因为主子对这一意外很是满意,原以为只是安插个宫婢眼线,不料她竟有跻身妃嫔之列的可能。

      又是意料之外,惜柔成了和亲宫人,远赴回鹘。
      主子失了算,开始重新谋划,不甘放弃这枚由卒化車的好棋,虞乌也只得等待着。

      待到二人重逢,物是人非,没有故人久违的激动,只有惜柔回到君前侍奉的谋划,和虞乌一声卑微的谨遵领命。

      一次次的领命复命,暗中相助,虞乌看出惜柔对李君策的情意,并非只是逢场作戏。
      他深埋的情愫里,又添了一丝恨。

      而今伊人已逝,爱也好,恨也罢,一切都是无能为力。
      虞乌迷失在往事中,仿佛回到了最初的起点,最天真的孩提之间,没有男女之情,只有赤子之心。

      他在长夜中静静地等待着,回味着,天明后的毒打严刑,于他只不过小菜一碟。
      即便阿鼻炼狱,又有何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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