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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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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堂。
连善渊坐在铺了麂皮的圈椅上,下方站着仪卫首领。
仪卫领说:“这个月,仪卫已经拦下来五次刺杀,抓出三波潜进来往水源中下毒的,一次潜入厨房的。”
“见不得人的耗子,杀之不尽。”连善渊语气淡淡的,似乎并没有对此有不满,但是仪卫领已然冷汗涔涔。
仪卫领低下头,干脆认错:“是属下失职。”
虽说这些人是临死反扑,跟疯癫的狗一样,全然不顾后果,但是遮天堡是连家的老底子,叫人潜进来这么多次,哪怕都被及时拦下抓获,也不是仪卫领能放松的理由。
没有把敌人拦在遮天堡之外,就是仪卫领失责。
连善渊要的不是认错认罚,他要的是解决办法。
但显然,这一波临死反扑 ,哪怕是他们也难免要头痛一下。
延续了数百年的江湖格局,在短短数十年间被他打破、改变,许多人是不甘心的,仍旧妄想着恢复之前各自割据,占一块土地作威作福,不把名义上的朝廷放在眼里的时代。
谁料到,会出一个江湖皇帝!
并且在定鼎之战中,把江湖最强的战力全部消灭。
剩下的,再如何嚣张,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若是潜身缩首学会夹着尾巴做人,说不定还能留得一命。但是谁叫灵溪派的祖师召涧西一鼎毒,毒倒了大照原本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呢?
遮天堡自然举全国之力,剿灭八大派余孽。
而那些习惯了仗着武力逍遥跋扈的门派弟子,哪怕在逃命时,乔装成普通百姓,也会在无数的细节里暴露出盛气凌人的禀赋。在受到普通人日常中常会遭遇的搜捡、时不时遇到的欺凌,被占了便宜,感觉被言语冒犯了,他们总是忍不住怒而拔刀,于是暴露进而开始逃命。
当这些人发现,他们往后余生,要么把所有的武功忘记,像一个从来不曾学过武的普通人一样活着,每天为了填饱肚子碎银几两汲汲营营;要么就会被新的皇帝散布在天下的耳目发现,赶尽杀绝。
他们害怕死亡,也接受不了站在农田里,共粪土、臭汗过一生。
“叫黑水卫接手堡内防御。”连善渊说道。
仪卫领又是松了一口气,又不可避免的胆寒。
黑水卫,哪怕是他这个仪卫首领遇见了,也忌惮不已。
那是遮天堡最狠辣的心,最锋利的刃,最无所顾忌的一群人。
简而言之,两个字可以概括他们在世人眼中的形象——疯狗。
不过想到在堡内层层保护下的小公子,仪卫领也不得不认可这个决定。
只有黑水卫能够做到,把所有的危险扼杀在摇篮里,而叫被保护的人一无所觉,仿佛置身于最平常普通的日子里。
他们仪卫能保护好小公子,但没自信做到这样举重若轻,不留痕迹。
“师父,我想离开遮天堡。”又一次换下眼睛上的药,连觉试探着提出这话。
连善渊没有否定,只是问:“怎么起了这个念头?”
连觉只觉得师父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想来应该是不反对的。
于是解释道:“我都好了,能照顾自己了,想寻个清净的地方过一阵子。”
“遮天堡难道有人烦你了?”连善渊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但是连觉看不到他的眼中已然浮现出杀气。
所以连觉才无知无觉地继续说:“那倒没有,只是遮天堡毕竟是您处理事务的地方,显要云集,我在这里总归不方便。”
遮天堡,毕竟是有特殊意义的。
何况,他也确实不大方便继续在这里待着。
他低着头想,再待下去,不仅打消不了那点儿妄念,恐怕还要搅和进去些消磨情分的事情里。
“近日不方便,过些日子吧!”
正想着,就听到连善渊的回应,连觉略一抬头,不由得有些失落。
但又一想,这岂非遂了自己心愿?何苦做这优柔样呢,端的叫人笑话。只是为何要过些日子,莫非堡中有什么大事?若真有大事,自己也不是没有人手可用,并不需要等着安排。
“我可以自己——”
“不行。”连善渊知道他想说什么,断然否决,想到他此时只怕多思多想,又摸摸他的头发,“你乖乖的,这会儿且顾不上这个。”
连觉又低下了头,闷闷地说:“是。”
不过没过多久,连觉就等来了护送他离开的车队。
连觉没问怎么这么突然,他躺在厚厚的褥子上,几乎感受不到出行的颠簸,总归,师父为他考虑的很周到。
遮天堡里,和丹心捧着一只形如车马的灵芝,发愁。
“为何要把小公子送走?难道是因为近日刺杀的多了,让小公子远离是非的中心吗?”
连善渊瞥他一眼,考虑到他本职是个大夫,姑且理解了他的奇怪思想。
谁会因为刺杀频繁就把人送外面去?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把重要的人掌握在看得见的地方。此刻决定把他送出去,当然是“刺杀的余孽已经解决了。”
和丹心愈发不能理解:“之前这里那么危险都没送人走,现在没事了为什么要让给小公子一个人在外面?都快中秋节了,一个人多冷清啊!”
而且他现在又看不见,不正是需要亲人陪伴的时候吗?
况且,“灵芝到手,我也该为小公子调养身体,以便尽快达到能承受药力的程度。”和丹心只觉得不可理喻,这时候把小公子送走,他怎么适时调整药方?
这连善渊倒是考虑到了 ,淡淡道:“你把手中的事情安排下去,在那边住着,别叫他发现你过去了。”
和丹心:?
连善渊:“省得他心思重,叫他自己待一阵子。”
眼瞎了,还孤身在外。
“待哪儿能心情好啊?”和丹心忍不住抱怨,再说了,“小公子对我那么熟悉,我去把个脉问个诊不就发现了吗?”
连善渊难得的耐心解释:“也就瞒一阵子,等他缓过来不钻牛角尖了,不觉得看不见就做不了事,不配我的看重了,就不用瞒了。”
和丹心还是不解:“把人送出去,孤零零的,能不钻牛角尖?”
连善渊却不再解释了。
他自然不是没有准备就把人送出去,在这样的时候,顺着心灰意冷的人的意,不叫理解他,叫害了他。
连觉对他越来越放肆,他自然也越来越了解这个徒弟有多别扭。
自尊又自卑,虚荣又真诚,羞涩又直白。
希望得到自己的肯定和侧目,愿意为之努力,但又羞于让人知道自己的在意 ;觉得别人不过如此,自矜清高,又常常惭愧于生出攀比之心。
别扭的可笑又可爱!
对这样的小家伙,与其看他沉沦于自己掉以轻心的悔恨和身有残缺的自卑之中,不如遂了他的意叫他出去看看人生百态,做点儿事,找回他的自信。
他还是涎着脸耍赖皮的模样更灵动可爱。
所以不出预料的,当连觉在云梦的消息传来,连善渊舒展了眉头。
连觉刚来的时候,发现是云梦,下意识就在添香守墓的坡脚住下了,背靠着小山,迎着浩荡湖面,哪怕看不到,吹着 徐徐湖风也叫人心境开阔。
他每日在红袖的搀扶下去山上扫一次墓,再慢慢走下来。
日子久了 ,路熟悉了,自己也能走下来。
走到路上,常会遇到些带着乡野之物来城里换东西的庄稼人。
人看他一个盲人,总是很好心地上前搭话,帮他看路。有个大婶子,或许是家里男人会点儿打猎的本事,常常带着孩子提着野味往城里送。
他投桃报李,见他们卖什么东西,也顺手买一点。有两个小孩,会摘山里的野葡萄,野山楂之类的,还有紫红紫红的李子,连觉很大方地买下来。
这些小孩儿常常四处寻摸,他干脆给他们钱叫他们定期送点儿新鲜玩意儿过来。
此时菱角正上市,新鲜脆嫩,小孩子们总会带很多,买了回去生吃,煮汤都格外鲜甜。
只是最近一连好几天,都没见着那两个孩子,更没见过常卖野味的婶子。
不过,人好像就是不禁念叨。
才想到,就差点儿和人撞个满怀。
他虽看不见,但耳力却恢复不少,支着手杖扶住了大婶子。
脚都没站稳的大婶子念叨几句 “对不起”“莫见怪”便推开他的手就走。
语气中的焦急和仓皇显露无遗。
他站在原地,不由得有些疑惑:“婶子怎么了?可有什么急事?有用的上我的吗?”
婶子匆匆走了几步,突然顿住,扑通一声跪下来:“小公子,你救救我男人吧,我知道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我男人就要死了……”
连觉不意竟然引得对方这番反应,手足无措地蹲下去,摸索着把人扶起来。
他一时之间也有些着急,忙问:“婶子究竟出了什么事?”
听人哭声,又猜测“是有地主欺负你们?”
大婶子泪眼朦胧,摇头:“我男人被野猪顶了,找了城里的大夫开了药吃,大夫说要吃人参来补元气,我们庄户人家哪里吃的起啊……”她一边抽噎,一边数着家里的困难,想来是在家里不敢表现出来叫人担心,这会儿一说出来只觉得千斤重担顶在肩头,“大夫说若是吃得起就能活,家里存的那些皮子都卖了也吃不了那么久的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男人去死啊!”
她没说出口的还有另一层隐忧。
男人死了,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该如何在世上活下去呢?
女儿大,儿子小,若是没男人,家里的那些辛苦存下来的家底,又会引来多少觊觎?
索性都换了药钱,若是能留下男人的命,穷一段日子,也能叫男人教孩子去山里打野味儿,等孩子大点儿这个家就又有希望了。
可惜,男人实在病的太重了。
钱用光了,也还是没有好的迹象。
不过遇到这个善心的小公子,若是他能借钱,或者能收自己一家做下人,也算找到出路了。
“小公子发发慈悲,叫我给小公子做下人,换点药钱吧!”
连觉自然是不会答应的。
他不缺仆人,何况身边没有一个不是知根知底的。
婶子的哭声苦的像是掺了沙砾,他扶着她,坚定地说:“你别慌,我叫大夫去看看,药也有,钱也有,会没事的。”
婶子大喜过望,又要跪下感谢,被连觉强拉住了:“当务之急带我去你家看看。”
他招招手,身边的护卫很快赶来马车,连大夫也坐在车上等着了。
等到了农家,连觉才知道,出事的不止婶子一家。
只是婶子家这位猎户,在野猪下山时为了护着孩子们,受的伤最重。
大夫进去看了伤口,重新清创、上药,开门散味儿,那股腐臭的味道总算消去些。这大夫不爱说话,总是药童代劳,小童声音清脆地说:“好了,这些药给你,每日换药,多给他吃点好的补补身子,一个月左右就行了,但是别做活儿,过个大半年才能做些轻省活儿。”
“这……”大婶子面露难色,家里近乎家徒四壁了,哪来的好东西补身子?
大丫却有主意:“塘子里都是鱼,我和弟弟可以去抓鱼回来给爹吃。”
大夫点点头,肯定了这个主意。
婶子家的大丫和二狗终于从惶惶不可终日中解脱出来,喜极而泣。
二狗脏着一张小脸,跑到连觉面前说:“这几天没给小公子送果子,等我明天就去山里摘一大捧送过来。”
这话一听,猎户躺在床上就急了,虚着声音:“还敢去山里……”
连觉也摆手:“我知道你是好意。”
二狗点头,又听见这个哥哥说:“不过这些日子家里更需要你,你现在应该多在家帮你娘亲,别去危险的地方叫人担心。”
二狗不同意:“哥哥帮了我们家,我爹不用死了,我以后也不会被人欺负了,我要谢谢哥哥。”
小孩子的声音脆脆的,带着理所应当的纯粹感激。
大丫也附和:“弟弟说的没错,我以后给大哥哥摘柿子,摘枇杷都不要钱。”
连觉也不再阻止,只摸着小孩子的脑袋,温声说:“你们的爹爹受伤了,家里现在得靠你们支撑了,所以你们得先顾着家里,等家里的困难过去了,才有精力来感谢我对不对?”
小孩“嗯嗯”点头。
连觉继续问:“那山里现在闹野猪,你们如果遇到危险,是不是不仅帮不了家里,还又多了两个吃药的人?”
小孩儿明白他要说什么了,垂头丧气:“我们知道了,不会往山里去的。”
大婶子感激地冲他笑,又想到他看不见,不住地说“谢谢”。
连觉打断了她的话:“别忙着谢,我有些事想问婶子。”
“你问你问。”婶子现在是无话不说。
“这野猪是每年都会到山下来吗?”
这问题婶子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自然清楚。她摇头:“山里的野猪也怕人的,往常都在山里,我男人上山都注意着脚印儿,从不乱招惹它们。这些野猪也只有冬天山里没吃的,才会下山嚯嚯,但是那时候村里都组织好了,入冬前去打它们。”
“这次野猪下山是为什么?”
婶子有些为难,这她就不清楚了,按道理,这时节不该有这无妄之灾。
“咳咳……”床上躺着的猎户忍不住了,虚弱地说,“这事儿我有些猜测,我见到野猪身上有折断的箭头。”
连觉:“是被人驱赶?”
猎户喘了口气,继续说:“怕是贵人们在山里打猎,把野猪惊吓到了,就跑到山下了。”
连觉语气已经有些冷了:“箭头还在吗?”
猎户察觉这问题似乎有点儿微妙,但还是有问必答:“当时太混乱,也不知道那只野猪是不是跑了。”
话说的太急,猎户又有些气喘,连觉按住追问的心思,只说大叔安心养伤,有难处便去山下寻自己,又派人给其他受伤的村民送了药方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连觉的眉头皱着,不自觉地散发着一股沉凝的气势。
“查清楚,那天都去了哪些人。”
窗外遥遥传来一声“是”,接着是衣摆破风的声音,倏而远去。
和丹心坐在马车里冲红袖使眼色,做口型:“小公子不忌讳他们了?”
“那我是不是不用瞒着他装哑巴了?”天知道,他这几天一到小公子面前就憋着不说话,让药童传话,多麻烦。
红袖不愿冒险,眼神阻止。
连觉若知道这些眉眼官司,定要失笑。
他从来也不曾刻意隔绝过去的一切,也不曾故意不理暗卫,实在这样安宁淡泊的日子,生活中遇到最大的麻烦也不过是下雨湿了鞋子,更加不好走路了,哪里用得上暗卫呢?
实在是那时心思沉郁,遮天堡又是权力中心,虽然许多事情到不了他面前来,但风雨压城的态势依然叫他不堪重负。
但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当时觉得叫人喘不过气的事,一旦脱离了那个环境,自然如雪遇烈阳,烟消云散了。
他现在也奇怪,自己当时为何那样不信任师父,只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叫人失望,不敢和师父同处一室。明明以师父的本事,天下间本就难有看得上眼的人物,又何必担心自己做的不够好呢?
不过既然出来了,他在这也觉得很清净,那就继续住下去。
何况,这也算阴差阳错,让自己从尴尬处境中解脱出来。
自古见过把养子立为继承人的,没见过把徒弟立为继承人的。
就算有把徒弟立为继承人的,也没见过把瞎子立为继承人的。
与其叫大家为难,再损了十几年的情分,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只是午夜梦回,终究难免怅然。
但很快,他就不会再记得这些细碎无用的情绪了,连觉想,来这一趟把这里的事情处理清楚,叫他治下太平昌宁,不也是为他头上冠冕增加光耀的方式吗?
他的名字定然会刻入青史,而自己却泯然于江湖。
如果,如果,他能够在他的天下,去见不平而平,遇不安而安,济众生,惠百姓,说不准百年之后会有哪本野史笔记记得他的名字,在他的年号下面。
这也许就是最后的联系了。
派出去调查的人很快回来了,结果出乎连觉的意料。
组织者并非什么豪门大户。
想也知道,云梦当年的豪强,正赶上他第一次出山上战场应激反应比较强烈,被狠狠刷过一遍。
让连觉意外的是,组织者姓许,许清光的许。
当初上来认舅舅失败,逃到龙安城,一套花炮帮助遮天堡从城内打开城墙的高门之一许家。
“他们还活着?”这就是连觉对他们的全部印象了。
挺坚强的。
暗卫答道:“不仅活着,还打着您的旗号招摇撞骗。”
连觉挑眉:“当初我给他脸了吗?”
红袖提醒他:“当初知情人就云梦顶层几人和我们,我们不会乱说,云梦那方人被处理的差不多了,谁又知道你对他们的真实态度?”
何况,都知道小公子出了意外,在遮天堡修养,谁会想到天高皇帝远的,还能再遇上正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