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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十月初,清晨,早上六点。墓地里泛着一股阴冷冷的水雾,天还是蒙蒙亮的,今天他们一家来的最早,周围还怪冷清,也不知道这附近是不是真的有孤魂野鬼在飘。爬上几层坡,太阳还没出来,走到一个墓碑前,万相鼎把手中的瓷盆放下,张凤慧点燃了香蜡,摆了贡品,整理整理纸钱分了五垛,一人拿了一垛,蹲下身,扯下几张黄纸点燃,丢进瓷盆里,嘴里嚅嗫着什么,应该是在跟她儿子说话,万银金听不清。
      万黎也蹲下身,慢悠悠地撕着手里的纸钱,小茗就靠在妈妈旁边,学着她样子,或许她还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个行为代表着什么。祭坟已经是一道平常的记忆了,每次过年回家的时候,爷爷奶奶也会带着他们到山上去给太爷爷和太奶奶烧纸。万银金不是很喜欢这个活动,她观察了一下其他四个人的脸,也不敢说自己很讨厌。她初二的时候来到青岚,初三的时候姐夫就没了,她对他的印象太浅,没什么感情,只是依稀记得他的皮肤很黑,现在也没再听见过谁谈论他的生前了。万银金低着头迅速将手中的黄纸一张张散开,全部烧完后,左右看看,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张黑白色的脸。他仍是微笑着的,虽然黑白照看着很吓人——他们给他使用的是警局工作时的照片,黑白领带的两侧领口上镶嵌着小小的两枚五星型徽章,照片下方的正中央写的是“先夫吴岩之墓,爱妻万黎立”几个大字。这一排望过去,墓碑上的人好像都是他的同事……
      万银金感觉心底有一股寒意,但她不理解这股寒意根源,万黎见她烧完了就叫她让开,她这才缓慢起身离开姐夫的视线。万银金走到台阶边缘处膝盖高的石头上坐下,看着坟山上一排排耸立的青灰色石板,突然觉得四周很安静,没有温度,恍惚间有种冰凉的呼吸略过耳边的错觉,像是真的有鬼魂在对着她吹气一样。万银金叹了口气,用一种“非礼勿视”的态度低下身,用双肘撑着膝盖,猜测墓地肯定也是被人经常打扫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干净了。
      “那,这些纸灰倒哪儿?”这盆子是万相鼎端来的,所以该万银金端回去了。他们带来的香蜡纸钱都刚好用完了,张凤慧将地上的红色塑料袋捡起来,打了个结揣进包里,回答道:“不能随便倒了,要埋了。”
      “埋哪儿?”
      “埋土里啊。”张凤慧要把瓷盆接过来,“你先跟着万黎他们回去吧?”
      “不用,我陪您一起吧?”她来拿,万银金不给她,张凤慧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说道:“也行吧。”
      出了墓地,小茗见她们跟自己走的不是同一个方向,嚷嚷着要一起,万黎制止了她,说是不用去那么多人,奶奶她们一会儿就回来了。万银金端着瓷盆跟着张凤慧往公路外的田野方向走,走到一堆大棚边上了,她以为要停下,结果张伯母继续往前走,她也只好继续跟上。万银金看她前进的那个方向,杂草一片片的,像是没人管的地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疑惑的,只是问道:“很远吗?”
      “不远。”张凤慧的个子不高,脚步也不快,她背着双手走在前面,有些驼背,身上穿着一件挺薄的大衣,一阵风吹过,也没看出来她有多冷,万银金倒是觉得自己穿少了,凉嗖嗖的。四处张望了一下,听着伯母前行的脚步声,又低头看了看瓷盆里那些燃尽了像棉絮一样的东西,突然好奇,用手戳了戳,感觉那个东西软软的,染色性也很强,就这一下她的手指头就变得灰灰的了。万银金看了眼张伯母,快速将自己的手指弄干净,也不知道在外人看来她端着一个盆子走奇不奇怪。
      低软的青草间有一些较为突出的硬土块,踩在脚下的感觉像是踩在田埂,这里并不是没人管,张凤慧跟她说,以前是有人管过的,只是政府划线没有划到这一块,把公路修在旁边,后来好多人就走了,原来的地也没人种了。她还说,要是这地方哪天又要盖什么东西,那些人就会回来了。
      “是吗……”有点似曾相识啊,万银金记得自己以前在姑姑家住的时候,也经历过拆迁,“那我们现在到底要去哪儿呢?”
      “就是哪前面了,要把这些灰埋了。”
      “哦……”
      黑的泥土裸露在绿色的青草间,分外扎眼。张凤慧只翻土了很小的一片区域,也只在这片区域上栽了很少的一些菜苗,黑土旁边还有着一株又粗又朽的半截枯木,用一条红白蓝的尿素口袋遮着断口的,面上积了不少露水。张凤慧把尿素口袋掀开,从枯木里取出一只铁锹,寻了一处没栽苗的空位,刨了一个小坑,等万银金把纸灰全都倒进去后,又举起铁锹把周围的土都推了进去,把那些东西埋了起来。万银金觉得脚上有些冷,便蹲下抱着自己的双腿,看着那把铁铁锹起起伏伏,上上下下地挪动土块;抬到自己脑袋高点的时候,一戳,一抬,重复动作,最后把泥土压实。万银金想,这里没什么人家,也很少有人走动,要是她在这儿敲晕把我埋了,多久会被人发现呢?她想着,把手中的瓷盆倒过来往地上叩了叩,叩了一个圆形的白面出来。
      “为什么一定要埋在这儿,倒在楼底下的花坛里不行吗?”万银金站起身,张凤慧掀开尿素布把铁锹放回原位:“给死人烧的灰,还是要埋在离活人远一点地方更好。”
      “我记得我们过年到山上去给祖宗祭坟的时候,都是等火烧完了直接走的……”
      “那是以前嘛,估计以后都不会人烧纸了。”
      “嗯……也是以后嘛。”万银金突然想到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那我若是不贪生,被人遗忘了又如何呢?万银金苦笑了一下,跟在伯母后面原路返回。或许她现在是这样想,以后就不会这样想了。
      “你今年几岁了?”
      “嗯?快十七了。”
      “上高二了吧?”
      “嗯。”
      “读的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
      “成绩怎么样?”
      “成绩……”万银金不是什么优等生,成绩很一般,她自己在意也就罢了,她不希望别人也替她在意。上高中之后万黎就没怎么过问她在学校里的事情了,联想到张凤慧以前是老师,万银金突然有点慌,小声道:“我成绩不是很好……伯母,你以前是教什么的呀?”
      “教数学的,我以前还是你姐姐他们的班主任呢。”张凤慧笑了笑,又问道:“你现在大概能考多少分了?”
      “……”万银金有点不高兴,还以为她们能略过这个话题了呢。其实她最担心的,是成绩不好的孩子会被认为是坏孩子。就算不坏,那是不是也可能被认为是“不认真”,“不努力”的孩子呢?可是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呀……
      长辈的话不能不回答,万银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上一次月考的成绩,犹豫了一下,想到上学期期末考的好像差不多也是这个分数,便在心里叹了口气:“400多吧……”
      “四百几?”
      “有时候440多,好点的话460……”
      “哦,”张凤慧点了点头,“你觉得哪个科目最难?”
      “英语吧!还有化学……”
      “英语主要是靠记单词,还有语感。我以前有个学生,英语也不好,就是每天早上都读,选几篇好的文章反反复复背,反复记忆嘛。像英语作文……写的时候也可以写一些能加分的短语进去……不过我也不知道你们现在的英语作文是怎么批改的,我以前听我的同事是这样说的。”
      “嗯,没事,反正我也不知道……”
      “化学要记的东西也多,特别难的题不做,把基础部分的题都做好,也不会考的太差的。你数学怎么样?”
      “数学还行,平常能考个九十分左右吧,我就是基础不太好,有时候简单的题都要错很多……”
      “所以要多做题啊,做的多了就不会错了。”
      “嗯……”万银金看了看手中的那个底子已经糊黑了的瓷盆,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伯母,你以前是教什么班的呀?”
      “什么?”
      “……没什么。”是火箭班,还是平行班呢。
      “什么什么班?我教的都是理科班啊,没教过文科班的。”
      “没事……诶,那是什么?”张凤慧住的那个小区旁边的一条街上似乎聚了一些人,有点吵闹,也很热闹。年轻人好像没几个,街口上只能看到一些中老年人,中间夹了几个被老人牵着的小孩。这里面还有一个人穿着熊猫样式的玩偶服,万银金最先看见的就是它,因为它最突出惹眼,而且就站在街口,好像是在发气球。
      “他们是在干嘛呢……”万银金提了提眼镜伸长脖子望了望,除了那只“熊猫”,她还见到一些戴着红帽子的人在不同的摊位前不停地摆弄,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社区搞的活动,那些红帽子的年轻人都是志愿者来的。
      “还有套圈游戏啊……”摆在地上的游戏奖励不是玩具或装饰品,是蔬菜水果,万银金感觉自己已经很久都没见过套圈游戏了。
      张凤慧看着她:“你要玩吗?这些应该都是免费的……”
      “不啊,我就想随便看看。”人太多了,想玩也不想等。除了套圈,那边好像还在免费发放白粥,等待的长龙从街头排到了街尾,黑压压的一片,毕竟现在也才早上九点不到嘛。她觉得那些画画和猜字谜的游戏自己还可以参与一下,但仔细想想又觉得算了,她未必猜的过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一会该丢人了。张凤慧把瓷盆拿着,跟她说会在这边的街口上等她,万银金自己也不想走太远。相比下来,只有那只打气球的“熊猫”稍微空闲点,不如就带只气球回去给小茗玩吧?
      “你好,那个……”万银金事先观察了一下,她前面的那个小朋友被爷爷带着过来,直接张口说自己要什么颜色,说完那熊猫人就给她打了一只,看来是真的不要钱。但一想到玩偶服里藏着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会说话的人,万银金就紧张。她紧张地上前了一步,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可以给我一只红色的吗?谢谢。”
      可能是周围太吵了,那只熊猫没动,万银金以为它没听清,凑近了又说了一遍,熊猫这才转身去拿打气筒。万银金一直都不知道戴上这种头套时里面的人是怎么看见外面的人的,有什么缝隙吗?那只熊猫把气球给她的时候用了双手,万银金接过来,乘机看了一下。这个头套挺大的,它嘴巴的那个部分有开口,开口里面用一层黑色的纱布遮挡着,应该就只能从这里观察外界了吧?幸好现在是十月份,最近的气温也降下来了,这要是夏天,不知道得多热呢。
      “好的,谢谢。”万银金道了谢,感觉那个玩偶套里的人在看她,还朝她挥手。虽然有点不知所措,但万银金也很礼貌地朝对方挥了挥手,也不知道它是男是女呢……万银金拿着气球找到了张凤慧,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张凤慧说:“其实你也可以去当这个志愿者的,听说有钱拿。”
      “真的?多少钱啊?”
      “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多的话有一百多吧,我隔壁那个李婆婆的孙女就做过,她说是从早上八点做到下午四点,八个小时,包午餐,最后还给了130块钱。而且她孙女都没干什么,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哪儿玩。”
      “真的吗!”虽然实际情况应该也没人说的那样轻松,况且李婆婆的孙女可是大学生啊……但130元还是挺多的。这会儿万银金又犯了些老毛病,她在想如果这八小时自己用来学习的话,能学多少东西呢?罢了罢了,又不是每次都给钱,况且她连渠道都没有呢。
      万银金又转头看了看,看到那只熊猫,不知道他们都是从哪个渠道来到这里的,都是为了钱来的吗?也不是吧……回到家,她发现从阳台这边也能看到那条街和那只发放气球的熊猫。万银金把气球给了小茗,先在客厅里坐着玩了一会儿,随后觉得无聊,从书包里拿出自己带来的课外书,搬了条凳子坐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一两个小时后,她觉得乏了,揉了揉眼睛,看见书页所剩不多,就回来询问张伯母这附近有没有卖书的地方。
      “就旁边那条街,就是我们今天去的那个有很多人的地方,往里面直走好像就有一个。”
      “是吗……”
      张凤慧和万黎已经开始准备午餐了,万相鼎在一旁打下手,小茗不在客厅里,她好像带着气球和黑虎到房间里去过家家了。万银金回到阳台,坐在凳子上又往今天拿气球的那条街上看了一眼,不比早上的人山人海,大家应该都回去做饭了吧?那些志愿者们好像也要收工了。她又看到了那只“熊猫”,她看着对方在自己的头套里捣鼓了一下,双手托住边缘向上一举,一摘,一甩,一放,晶莹剔透的汗珠从脸颊上流下,头套里闷热,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拧开一瓶水,直接一口气灌了一大半。她用还没脱掉的玩偶服袖子擦了擦脸,发尾似乎也浸了些汗,湿津津的,就随便用纸巾擦了擦。她的神情有些淡漠,脱下玩偶服时的动作轻盈,精致的五官在灰暗的街道上,分外惹眼。
      万银金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凳子上蹿了起来,双手撑在红砖瓷墙的边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一股蓬勃的惊喜化作一股暖流从她的腹中直直涌进她的心脏,她看见那个女孩要走,知道她看不见也听不见自己,突然就激动地跑下楼。等万黎听见声响来看她时,万银金早就没了影。万银金跑到那条街上,看见志愿者们已经走了大半,她并没有见到那只熊猫的踪影。她怀着激动的心情,打开自己和龙萧默毫无变化的对话框,用颤抖的双手,拍了一张街道的图片,发给她。
      “要不要再说点什么呢?”
      她不知道,万银金看着键盘上26个英文字母,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她真的不知道。她望着空空的街道,来到了今天龙萧默给她气球的那个地方,回忆起她那时候的动作……啊,我早该发现的呀。
      “嗡嗡——”手机震动了一下,万银金低头,看见微信里龙萧默回复过来的一条消息,那是几个符号,也是人们常说的颜文字。
      她说:[ ⊙_<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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