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覆》困卡

4、辞职

　　方才的牛头，其实正化身成普通兵士的模样混在楼里偷吃偷喝。
　　他倒的确瞧见了在脚底下乱蹿的妖怪，却没再多看两眼，只是继续胡吃海塞。直到迫不得已以人形演了场“这楼怎么在晃！我还不想死！”的戏码后，牛头才趁乱恢复原身。而后一个箭步跃到妖怪身旁，把铁叉刺进它的后脖颈。
　　妖怪的身躯顿时瘪了，变回狗一般的大小。
　　牛头先是餍足地舔了舔蹄子，回味片刻，才一手将叉着妖怪的铁叉扛起，朝空中的无常二人飞去。

　　途中见黑无常用勾魂锁打开牌匾，牛头颇为赞赏地挑挑眉。等到二人身边，他便重重打了黑无常一下。青冥船立刻摇晃得像是要在空中表演翻跟头。
　　“哟，日行一善呢，贤弟！”牛头呵呵直乐，“这下那姑娘可是只用断个手了。”
　　黑无常莫名气闷。

　　“你的差事？”白无常瞟一眼牛头的铁叉。
　　牛脑袋的牛头这才记起肩上几乎一命呜呼的妖怪：“饿死的，怎地会归我管？”

　　照理说，他们都是鬼差。
　　但牛头马面缉拿的通常是穷凶极恶的厉鬼，多是直接拉去阎王爷那边定罪、行刑。而无常勾的则是多少因为含些冤屈才在人间弥留的魂魄，所以往往都还有去奈何桥投胎的机会。

　　顺便一提，若在化鬼后只碰上白无常一人，那属于是走了头等大运。被发了好人卡，便连孟婆给的汤药也鲜美些。
　　可若只碰上黑无常一人，那就说明是罪不至被牛头马面盯上，但也够呛。待其定夺后，要么侥幸喝得一碗令人作呕的汤药，要么就被拎到阎王爷跟前进行二审。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贵宾级待遇——那就是被黑白无常二人同时找上。

　　好也算不上好，坏也坏得不彻底。
　　这恐怕是最惹无常二爷生厌的那类人，但也是这世间最多的一种人。

　　眼前的饿死鬼就是其中之一。

　　牛头将它挑至青冥船之上。
　　船只没有动静。妖怪奄奄一息。
　　鼻腔中的臭气还久散不去，黑无常下意识后退，却立即被白无常扯住衣口拎了回来。

　　随后，白无常不知从哪里掏出来根哭丧棒，极为轻缓地敲了一下饿死鬼的脑袋。
　　妖怪那浑浊发灰的眼睛竟就这样清亮了起来。残破的非人身躯上，一双活人的眼珠子，滴溜转了两下。
　　黑无常看得头皮发麻。

　　清醒过来的饿死鬼环顾三人装束，旋即连滚带爬地抱住白无常的脚：“无常大爷！小人这辈子可没做什么坏事啊！”

　　——屁。要不是牛头阻止，整楼的人都要被你活葬了。
　　黑无常到底年轻，脸上的不满没藏住半分。

　　“你先松开。”白无常好声好气，“有善必赏，有恶必罚。我们地府还算公允。”

　　黑无常被他好脾气的模样惊掉下巴，下意识去看另一目击者的反应。
　　不算意料之外，牛头只是在傻乐。
　　第一天上班就轻松掌握职场人脉关系的黑无常心想：以后若要讲同僚的小话，还是只能去找马面。

　　正当其走神，白无常已拿过他手上锁链的一端，绑在饿死鬼臂上。

　　勾魂锁的两头，可触及阴阳两界，使魂魄共生。黑无常的职责，便是通过锁链的连接，历经已死之人的一切，衡量善恶，归还亡魂一个去处。
　　白无常默然，看着仍不明所以的黑无常。半晌，才无奈道：“闭眼。”

　　依随他的话音，哭丧棒上的白色纸穗细碎地拂过黑无常的眼睛。
　　待再睁眼时，他已进入饿死鬼的肉身。

　　与想象不同，黑无常并非是旁观者，而是完完全全成为了“它”。
　　他的五官与它相通。
　　甚至就像是寄生虫那样，黑无常能品尝到它咽下肚的食物，能感受到它所有细微的情绪，也能听到它的心里话。
　　此刻，他无比清晰地听到耳边传来的欣喜声音，那男声唤着一句又一句、短短长长的“子龙”。透过它的眼睛，黑无常看见一双小肉手，这显然不属于他，而属于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想必就是这和武将同名的妖怪生前之模样。

　　有病吧？如果从出生开始就计算罪过，那岂不少说也得过个一二十年才能下班？

　　好在黑无常很快便发现在这具身体内时间流动的异常之处：
　　只有在感受到浓烈的悲喜时，时间的流速才会在顷刻间被拉长、放缓。而更多的时候，他的一生便如书页那样被轻易又快速地翻过。
　　看来这工作还算是人性化。

　　长得不丑、不高。
　　没读过多少书，年幼时整日种地，爹在战场上死了，然后自己也去从军。

　　子龙的日子过得实在无聊，过得让黑无常直打哈欠。
　　其实黑无常早已习惯。毕竟还在乡里读私塾的时候，不管是多无聊多恶心的书，他也能仗着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狼吞虎咽下去。这小小“子龙”的一生，在他眼前属实还不太够看。

　　“姓张，名子龙，无字，本贯临县人，年方十六岁，不曾娶妻！自幼便以赵子龙将军为先！”

　　这是最初子龙对同行的将士们作的一番介绍。
　　对此，搜寻尽他所有记忆并确认其对“赵子龙”的了解仅限于姓名后，黑无常给予评价：装上了。

　　子龙当了卫兵——看管粮食的，是整个军队里最没存在感、牺牲可能性最低的那一位。但黑无常却知道，子龙并不以此为耻，毕竟他在给母亲寄回的信里说自己正在营中当督军。

　　旷日持久的战争一天天在打，粮食变得越来越金贵，所有人都吃得越来越少。
　　粮食被藏在最隐蔽的地方，子龙一天天地守着，就仿佛这场战役与他无关。相识的朋僚没再来过，多半是死了。子龙也就不好意思再开口问那几个偶然来的新面孔，问这场仗到底快打赢没有。
　　再后来，粮路被断。
　　更多的食物被分给了前线的战士。
　　先是一个馒头分三日吃，再是一日只吃一粒米。

　　“要饿死了。”

　　不仅是身体的主人这么觉得，便是呆在他体内的黑无常也着实遭了无妄之灾。
　　前胸贴后背。胃已饥肠辘辘到发出震耳欲聋的肠鸣声，简直让人觉得它快饥不择食到把自己给消化了。
　　被迫与子龙感同身受的黑无常一边头晕目眩，一边怒骂这傻X为什么背靠粮食不吃，只徒徒盯着自己那不剩多少实肉的双腿流口水。

　　他妈的，他是真馋自己的肉！

　　子龙的想法几乎快把黑无常逼疯。
　　不知何时，他于恍惚间听到了外面的欢腾声。大概是这仗打赢了。
　　但黑无常却始终被禁锢于这具身体和想法里无法动弹。只因此刻他就是他，所以他没办法阻止他。黑无常眼睁睁地看着子龙颤巍巍拿出短刃，然后用从未展现过的精准刀法，迅速地把自己的肉割了下来。
　　肉和鲜血的香气四溢。黑无常竟没受预想中如死的疼痛，只觉得饿。
　　子龙开始大快朵颐。途中，他因创痛而尿失禁，但他却把那些液体当成了解腻的酒，一滴一滴如饮甘露般喝了下去。

　　他死了。
　　可战争明明结束了。他没救了任何人，他只是死了。

　　天色未沉。此时距黑无常失去自身意识不过半个时辰。
　　魂魄归位，本闭目而立的他一下如没了腿那样跌坐。身旁，一直有一眼没一眼瞟着这边的白无常及时觉察，伸手揽住了差点就翻身下船的他。

　　嘴里似乎还是那股令人反胃的味道，让人既想喘气又想干哕。黑无常的眼神游移向面前无甚表情的白无常，郑重且绝望地开口：

　　“我要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