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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漆园蝶】 ...


  •   七月十七清早,卯时还未过,千影教主洛戎便已起了床,一个人静悄悄地到院中打井水净了脸。刚将毛巾绞干搭在铜盆沿上,他便瞥见侍女秦离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过回廊而来。

      秦离似是还未睡醒,头发也未挽好,只是口中咬着根银簪,右手握着梳子,一边走一边伸手将散发挽了个随云髻,用簪子定了起来。她今日穿了条白底红边的襦裙,素面匀净,神态慵懒,与平日整装肃容的样子判若两人。

      洛戎鲜少见到这般的她,不由心中一动,面上不自觉地便浮起一个微笑。秦离正打算去汲水服侍洛戎起身,冷不丁看见院中站了个人,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也骤然清醒。当看清是洛戎时,她不由长舒了口气,快步向他走来,轻声道:

      “教主,您今日怎么起得这般早?起了也不喊奴婢,自己就这么在院里站着,连件衣裳都不披,若是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离离,现在是七月。我方才就是被热醒的。”

      洛戎见她絮絮叨叨甚是有趣,不由失笑。秦离一噎,又见洛戎白衣散发,眉眼含笑,端的是一派君子如玉,不由脸色微红,嗫嚅道:

      “那……那奴婢去给您准备早点……”

      “先不急。来了正好,你手上又有梳子,不如替我把头发挽了吧。”洛戎自袖中取出用了多年的紫檀簪子递给她,转身一撩衣摆便在石凳上坐下了。秦离反应过来,应了一声便走上前,伸手接过了簪子。

      洛戎皮肤白皙眉目清秀,加之身材高挑纤细,从前便常常有人背地里嘲弄,说他比女子还要姣好,内里必定也似女人般软弱无能。但只有秦离这样从小贴身服侍的人才知道,洛戎虽然长相偏柔,但举手投足却无半分女气,是个十足坚毅果断的男子。

      此刻他背向她坐着,一头长发自头顶似乌玉般流泻下来,入手微凉。秦离细细地将那头发以左手五指分开,右手将梳子小心地插入他发间,缓缓梳理。洛戎见她久不挽发,有些诧异地将头扭了扭,忽听秦离低语道:

      “教主近日事务繁杂,睡得也比往日少了许多,想必是累极了。趁着现在日头还未起,让奴婢替您多梳梳头吧。”

      洛戎乍一听有些诧异,但下一刻便在心中暗叹秦离的细心,只道自己什么也瞒不过她,干脆不再分辨,闭目养起神来。只是不闭眼还好,一阖上双目,他便忽然觉得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几乎想干脆趴在旁边的石桌上睡过去得了。

      许是秦离觉察到了这一点,她不知何时放下了梳子,纤纤玉指悄然插进他发间,缓缓按摩起了他头皮上的穴位。

      秦离的手指温暖而有力,动作熟练,让洛戎一阵舒适,原本紧绷的心弦竟也一点一点松弛了下来。待一套从上到下按完,秦离的手指忽然摁到了他的后颈肌肤上。洛戎像触电似地一弹,回头看着她,却见秦离面色微红,声若蚊蚋:

      “教……教主……我只是想帮您按一按天柱穴……”

      “噢……噢,好。”

      洛戎见她神色娇怯,与平日是完全不同的风情,自己心上忽然也莫名泛起了涟漪。他咳了一声,复扭过头去,但耳朵尖儿却是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他轻声道:

      “离离,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要叫我‘教主’,你可以唤我的字……”

      “……”

      洛戎的表字是“止戈”,有鸣金休战之意。他弱冠取字已有两年,但秦离却始终不怎么这样称呼他。此刻她咬了咬嘴唇,“止戈”两个字在口中吞吐了几次,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洛戎有些无奈地浅笑道:

      “以后我们定了亲,你还是要叫我‘教主’吗?”

      “止……止戈……”

      离离不等他话音落,突然红着脸低低唤了出来。她声音细若蚊蚋,但洛戎还是听见了,顿时自己面上也是一红,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又觉有趣,不由莞尔道:

      “看来不仅是你要多练习喊,我也要多练习听,这样我们俩才能习惯……”

      秦离面红耳赤,不敢再继续按摩,只得加快速度替他梳好了发。正当她将簪子插好扶正时,忽听得头上树顶传来一个悠悠的男声:

      “哎……我家有庭树,秋叶正离离;上舞双栖乌,中秀合欢枝啊……”

      “谁!”

      洛戎方才注意力全在秦离身上,竟没觉察到树上有人。此时闻声,他瞬间便跳了起来,同时顺手抄起桌上的茶杯超发声处激射而去。只听“咔”的一声,空中传来瓷杯碎裂的脆声。那人一面击碎了茶杯,一面竟悠悠念完了诗句,这才从树上一跃而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假装抱怨道:

      “二哥,这才半月不见,你就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我可好生伤心呐!”

      “三弟!”

      洛戎这才看清面前的人,顿时面露喜色,一面迎上去一面说道:

      “你也真是,回来不给我个信儿也就罢了,放着好好的院门不走,硬要翻墙上树,真要给你吓出病来……”

      洛戎嘴上似是抱怨着,但手上却没闲着,亲热地挽了何萧的手,拉他到桌旁坐下了。何萧笑道:

      “我原本可没打算在树上呆着,只是翻墙过来的时候恰巧看见离离在给你梳头呀……”他说着指了指头顶的合欢树道:

      “现在时节倒真是刚好,这花满树都是,喷香。我在顶上看着你们两个,人面合欢相映红的,实在是好看得跟画儿一样,怎么忍心打扰呢?就在上头坐了会儿。可你们俩这头,梳得也着实是慢了些。要不是我打断,只怕离离还能给你拆了再梳一遍……”

      何萧自顾自说着,却不见旁边的二人皆已面红耳赤。秦离脸上似要滴出血来,瞪着何萧小声道:

      “三公子……您……您怎么这样取笑奴婢……”

      “啊,我取笑你了吗?我只夸你跟花儿似的好看,取笑的是你家教主的痴相呀!”何萧笑嘻嘻地说。洛戎脸上泛着可疑的红云,伸手拍了何萧一下,斥道:

      “都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我怎的就不正经了?”何萧还欲继续说话,洛戎赶紧打断了他,快快地说道:

      “三弟,你这么早过来,一定是彻夜赶路,肯定饿了吧?离离,赶紧去厨房整些早点来。”他也没给何萧分辨的机会,冲秦离使了个眼色。秦离瞬间懂了,立刻逃难似的小步跑开了。何萧“啧”了一声,哂道:

      “这丫头跑得这么快,就这般厌弃我吗?”

      “嘁,她哪儿敢厌弃你,她那是怕了你了,躲还来不及啊!”洛戎摇了摇头,神色甚是无奈。何萧看着秦离的背影,忽然微笑道:

      “不过她跟了你这么些年,我倒是今天才第一次发觉,她生得真是一番好颜色。想当年还跟我抢果子吃呢,今天都已经这么高了。”

      “……嗯。”洛戎听了这话,面前不由浮现出刚才的场景:合欢红白相间的绒花纷纷扬扬落下,恍如一场细雨。秦离就踏着这场花雨婷婷袅袅地向他走来,明眸皓齿,领如蝤蛴,真的是人面合欢相映红。

      因秦离家世代是独属洛氏的家仆,地位比其他教仆都高,故而她是个女童之时便与他们玩在一起了。姚青和他都比她年长四五岁,总是让着她,但何萧却只和她差了几个月,两人总是吵吵闹闹的。

      一晃十多年过去,当年梳总角和丫髻的二人都已长成,他不禁生了许多感慨。何萧看他出神,伸出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

      “二哥,你想什么呢,神色这么沧桑,看上去跟个老头子似的。”

      “跟你相比,二哥可不就是个老头子吗。”洛戎回过神来,看着何萧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脸庞,微笑着回答。何萧“呸”了一声,不屑地说:

      “二哥,你才二十二岁,这就已经是老头子吗?那你让大哥怎么活啊,他还总当自己是个毛头小伙子呢。”

      “好了好了,要是给大哥听见你这么说他,仔细你的皮!”洛戎伸手做了个揭皮的动作,何萧配合地“嘶”了一声,装作很疼的样子,逗得他大笑。等他笑完了,何萧突然敛起了笑意,正色道:

      “二哥,不同你玩笑了。我想跟你说说我这半个月去翠茜县遇到的事情。”

      “如何?”洛戎也坐正了身子。何萧解下腰间系着的一个小袋子抛给他,洛戎解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一小块成色极好的紫昀石。他不由收紧了手指,语气平静地问:

      “追回来了?”

      “追回来了。”何萧叹了口气说:

      “整整两大箱,怕是有近百斤。越州市面上所有能见的紫昀石几乎都在里头了。我和李冲自己不能随身带着,水路又不能直通回来,只能从船换了马车再换船,这才耽搁了这么久。一路上我都惦着你的身体,怕你没了药会压不住,所以紧赶慢赶……”

      “……三弟,我没事。”

      洛戎这才看清了他眼下的乌青,知道他怕是好几日没有睡好了,心下感动且愧疚。只是他与何萧感情非比寻常,对他甚为了解,所以也未多说感激之语。何萧看了看四周,凑近洛戎,压低声音道:

      “……我查了好久才查到,这批紫昀石,走的是私镖。”

      “私镖?”洛戎皱了皱眉,有些意外。

      私镖是璟国江湖上很小众的一个营生,属于上不了台面的暗行。

      不同于正规镖局人多势众的走镖,私镖通常是镖师独身或携一两个亲眷一起。这些私镖师多是退出江湖的武行,武艺高强,又极善伪装,押镖途中几乎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追踪起来极其困难。

      只是私镖压运的多是小物件。将上百斤紫昀石交给私镖压运,看上去似乎并不是一个聪明的做法。何萧继续说道:

      “走这趟镖的邢三一向带着他女儿一起,做事情手脚干净,口碑很好,在私镖行里是有名气的。这回他们伪装成笼烟湖上的莲舟子,打算走水路直接去脩阳,我划船去湖上才把他们截住了……”

      “等等,你是怎么说服人家把东西给你的?”洛戎皱起了眉头。何萧知道他在想什么,赶紧挥了挥手说:

      “我可没有强抢啊,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是先做足了功课,知道他让押镖的人把他老婆和小儿子扣住了,就让李闯先带人去把他们救了。”

      “果然我想得不错,邢三自己也厌了这种家眷被人拿捏的日子,他又觉得我对他有恩,就痛快地把东西给了我,自己回老家去和家里人团聚了。”

      何萧自忖此次用足了心思,洛戎应该是找不出什么错处的。果然,洛戎没有对他的做法多做评价,而是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许久才开口问道:

      “你可查出幕后之人是谁了?”

      “查到了,”何萧定定看着他,说:

      “是璋州拂月山庄的庄主,刘君泽。邢三是他儿子刘白羽的人,以前经常替他们和同拂月山庄有生意来往的人走私镖。货物这次的下家邢三也不知道,只道刘君泽叫他把货放到脩阳的流马客栈,自会有人来取。”

      “拂月山庄?”洛戎皱眉道:

      “这倒怪了……咱们与他们素无瓜葛,难道……他们只是碰巧收购了紫昀石?”

      “我也这么想过,可又总觉得不对劲。你想,这紫昀石一年才能开出多少矿,寻常人既用不起,又用不上。即便是要入药,可天下像二哥你这样的病又有几人能得?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何萧说着,眉头皱成了一团。洛戎原本也心事重重,但看见何萧皱得跟包子似的脸,不知怎的心里就踏实了许多,伸手在他眉间抚了抚,温言道:

      “好了,你也别太担心了。年纪轻轻的,不要总是蹙眉。二哥自己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

      “二哥,你的事可不就是我的事?”何萧打断了他。洛戎失笑,点了点头道:

      “好好好,咱们兄弟一条心,我的事就是你的事。只是三弟,人在江湖,心既要细,也要宽。拂月山庄同咱们不熟,此番你截了人家的东西,就是跟他们结了梁子。只盼着那邢三自己小心些,不被他们找到才好。”

      洛戎当然不在乎邢三的安危,但邢三既然能把上家供给何萧,也有可能再把何萧供出去。虽然这种事本就是他们做的黑买卖,千影教实力又不容小觑,即使知道了也闹不到明面上来,但他依然不希望千影教多结仇敌。

      何萧知道洛戎思虑得多,恐他忧心再影响身体,赶紧岔话道:

      “对了二哥,我走这半月你未服药,身体可还要紧?”

      “放心吧。大哥替我寻来了闭月草,暂时替了紫昀石,那药吃着倒同平时也无甚区别。”洛戎回答。何萧又皱眉道:

      “闭月草?我听人说此物药性甚烈,会不会对你身体有损……”

      “三弟,我真的没事。大哥用柘榴酒把那草叶浸过,又磨成了细粉,药性已去了大半了。况且每次只用一小匙,于身体无碍的。”

      洛戎耐心地解释。何萧还是不太放心,拉过他手腕摸了他的脉,见他脉象平稳有力,这才放下心来,同他话起了别的家常。

      -

      两人正说着话时,秦离提着食盒走了过来,动作娴熟地布了一桌子的早点。何萧闻见食物的香气,这才恍然自己从昨天中午就没吃过东西了,腹中空空如也,瞥见那炸得金黄的春卷和乳白晶莹的酥酪,他不由食指大动,待离离盛了一碗后迫不及待地接过来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酸甜绵软,清凉爽口,立刻盛赞道:

      “好东西,真是好吃!”

      “那是糖蒸酥酪,里头加了桂花和蜂蜜。我昨晚上熬好了就搁在后头拿井水浸着,现在尝还是冰凉的,正好解暑。”秦离掩口而笑,又拿玉箸夹了一个春卷给他,说:

      “您再尝尝这个。”

      “好。”何萧夹起春卷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鲜香,直接一语不发地囫囵咽下,马上又夹了一个。秦离见他吃得香,很高兴地解说着:

      “这肉馅里头我搁了鸡蛋,木耳还有虾仁……教主不爱吃韭菜,我就没放韭菜……”

      “不是吧二哥,你也有不吃的东西?”何萧闻言,惊诧地抬头看着洛戎。洛戎自幼举止仪态端正妥帖,知书达理,一板一眼,跟何萧这种皮猴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何萧一直以为他是没什么东西不能接受的,没想到他竟然不吃韭菜!秦离笑道:

      “哪儿呀,他不吃的东西可多着呢。什么茼蒿啊,红萝卜啊,蒜苔啊,肥肉啊,他统统不吃,就连青菜炒老了些都不吃……”

      “咳咳,离离!”洛戎脸又红了,马上出言喝止。似是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他又尴尬地扯了秦离在旁边坐下,拿了块芙蓉糕塞到她手里,低声道:

      “你忙活了半天,自己还没吃东西吧?赶紧吃点,别多说话,一会儿我的老底都给你兜出去了……”

      “嘻嘻,好好好,我呀,多吃饭,少说话。”

      秦离咬了一口香甜的芙蓉糕,笑得眉眼弯弯,连自称“奴婢”都忘了。何萧正好吃完了一个春卷,抬头看了一眼,就见那两人互相望着对方微笑,眼角眉梢俱是温柔缱绻的情思。

      恰巧一阵风吹来,一朵合欢飘飘荡荡落到秦离头上,洛戎伸手替她捻下,那情景真是如梦一般美好。

      望见这番景色,何萧自己也经不住微笑起来。但他原本平静的心绪忽然一凛,莫名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他想起自己刚刚吟诗时,只想到诗中有合欢树、又含了秦离的名字,于是顺口念了出来,却没想到后面两句是“劳思复劳望,相见不相知。何当共攀折,歌笑此堂垂”……

      “三弟,你怎么了?”洛戎伸手在何萧跟前晃了晃——他喝着喝着酥酪忽然就愣住了。何萧身体一颤,神思归体,看见洛戎有些担心的神色,赶忙连舀几匙将那酥酪喝尽,神色如常地说:

      “我没事,大概是两夜没怎么睡,有些倦了。”

      “那你吃完了就快回去休息吧,我一会儿还约了大哥在明松堂议事。”洛戎搁下了碗筷。何萧点了点头,接过秦离递上的热手巾擦了擦嘴,起身便向外走去。但他刚走到院门口便回过头来,语气认真地对洛戎喊道:

      “二哥,离离没比我小几个月,马上就要十八了。你若是喜欢她,不如早些把她娶了,也好叫六叔放心……”

      “何萧!”秦离尖叫一声,红着脸把方才那条手巾搓了个团子,用力朝他打来。何萧敏捷地闪身躲过,哈哈笑着一跃而起,轻松地一撑墙头便翻了过去,留下了身后一院的红花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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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漆园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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