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子规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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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皇帝，眼前扒着她的裙褶向上攀的孩子也是皇帝；早逝的母亲没来得及为她生下弟妹，他学会说的第一个词却是“姐姐”。李承安困惑地握住李协够向她的脸的小手，往旁边一扔，婴孩跌坐在地，也不哭闹，眨眨紫葡萄一样的眼睛，又朝她伸手要抱。
“公主是不是累了？”青梅紧张地看了眼不远处同样不太好过的乳娘，说道，“奴婢带您回去午睡吧。”
“阿协呢？曾祖母说我可以多和他玩。”李承安把李协扶了起来，后者立马兴冲冲地扑进她的怀抱。
“皇上也要午睡了。”乳娘抱走李协，青梅从善如流地牵着李承安匆匆离开。她拿这个女孩作挡箭牌，侥幸躲过了陪葬，却还是成天提着一颗心，当然，这已经足够了。
章娖柔口谕，登基大典前幼帝与公主不宜见面，让有关皇储的流言越发不可收拾，甚至有言礼部已备了龙凤两套金器，若李协即位，就送去岚合宫；李承安践祚，便送去碧梧殿。这等无稽之谈，还是尘埃落定后青梅去领月俸时听到的。
“怎么可能！”她惊呼道，捧着缎布的手一抖，“公主……”
“小声点，不要脑袋了你？”管月俸的王凭顺立即捂住她的嘴。
青梅点头如捣蒜，低声道：“公主可从没想过那个位置，顺公公，青梅都看在眼里了。”
“你是看在眼里，出事之后公主就非只要你一个伺候不可，你看得清楚得很，”王凭顺挑眉调侃道，“可这事是谁想过才算的？玉玺在谁手里谁说的才算数。你年纪还小，主子更小，还有的磨砺呢 。”
可那位尊贵无两的大人为何要任由流言发展呢？这容不得她揣测，正如若没有李承安的任性和依赖，多给她一个胆子她也不敢牵着这只柔软的小手走在宫道上。现在她还能凭在家乡义学上的那几个月功课读书给公主听，也许过不了两年就是公主读书给她听了，毕竟人人都说公主是那么聪慧……
她是怎么想到公主会读书给一个奴才听的？青梅自嘲地叹了口气。
“姐姐有烦心事吗？”李承安不解地抬头。
“奴婢今早上把红薯烤坏了，有点可惜。”青梅笑道，“回去我再烤两个给殿下尝尝？”
丧期饮食寡淡，孩子嗜甜，青梅和一些小侍女们疼爱她，时常偷着给她开小灶。眼下正值各宫午休的时候，四下无人，李承安眼睛一亮，松开青梅的手朝前跑去，刚拐过转角就直直撞在了一堵墨色人墙上。
寸步不移，伍秋钺迅速弯腰扶稳向后跌倒的女孩，茫然地看着她毛绒绒的头顶，松手让赶来的宫人把她藏到身后。
“何人擅入禁中？”青梅警惕地拉开距离。
“误会，为我引路的公公有急事暂时离开，我在此等候。”他已猜到了女孩的身份，欠身垂首道，“无意冒犯殿下，臣领罪。”
青年身材奇伟，行礼时像半边天的阴云笼罩在她们身上一般，青梅护在李承安前面，更有种这是在给自己赔礼的错觉，她不禁有些脚底发软。
忽然左手攀上一股温热。“太祖母中午服了药，太阳落山才会再见客，你现在要去找她吗？”李承安把自己的手塞进青梅手心中，站到她身边。
伍秋钺一愣，回道：“是，臣乃奉召入宫。”
“我这些天去给太祖母请安，总是不能见她。”
“圣钦太后挂念西北军民，确实多次召臣入宫询问。”他说道，“臣在偏殿候召时，也曾旁听得殿下与少傅共读《世语》，公主少年英才，臣惊异之。”
李承安颇不赞同地摇摇头。“我认得的字很少，都是先生读给我，我听不懂就问他，他再给我讲故事。”她拉着青梅，迈着细碎的步子绕过他走去，又说道，“你快去吧，赶在太祖母服药前去，她下午连我都不见……连阿协都不见的。”
两个小姑娘一晃眼就跑没了影。伍秋钺啼笑皆非，他明白自己被拒千里外的原因，行伍里的兄弟曾互相调侃说，哪天被不长眼的刀枪捅穿了肚肠，勾魂的黑白无常都得错把他们当同僚。这样也好，真到了那种时候，也会少些不得安生的。
李承安或许不知道她说的“讲故事”是什么，可伍秋钺能听明白，那些古今帝王的历史或传说在他脑海里浮浮沉沉。君王事只说与君王听，新君已立，讲学却依旧，危机感让他放下了刚发现端倪的疑惧，让父亲把自己寄回的第一封家书销毁。
峨川那边又来了好几封信问归期。三月将近，被纵火的城防已经重建完了，边线不时发生些摩擦，都不成大气候，更让人捉摸不透伽琶吾的用意。虽有父亲坐镇，军心民心安定，母亲信中只写些家长里短、冬春时景，只字不提想念，却更让他魂牵梦绕。
“峨川不比崇都软红十丈，风帘翠幕，可这里的山川风月看得真，看得远，不叫人畏惧，反而十分亲切。百姓送了些时令野菜给你父亲，滋味甚美，我留了一半在冰窖里。”
回信里他只写了一个等字。
“伍骁骑尉？”
王福千不知何时站在宫道对侧的树荫下，对上他的目光后，慢步走来。
“老祖宗等不到人，想着您是不是遇上了麻烦，叫奴才来看看。”
略过偶遇李承安那一茬，伍秋钺简单解释了几句，便让王福千代为领路。二人一路无言，王福千为他推开殿门后退开两步，自己没有跨过门槛。
“公公今日不在殿中侍奉？”伍秋钺问。
“奴才另有差事，就不打扰二位叙话了。”王福千轻声说道，“骁骑尉若有吩咐，随时传话予奴才，片刻即到。”
伍秋钺心下了然，不再多问。章娖柔坐在太师椅上翻看一本笔画笨拙的书法习册，听到脚步声缓缓抬头，隐去眼底深沉的疲惫。她开门见山地说道：“哀家听闻峨川这几日来信很多，任职安排已经妥当，伍卿不必担忧。”
“劳娘娘挂念，臣在崇都无有担忧，无论何处为臣，都会尽心竭力。”
“伍卿有心了。”章娖柔端起药茶，用杯盖撇了撇浮沫，“哀家若说还未办妥，禁军尚有一职空阙，伍卿可有意？”
青年僵硬地跪在太师椅前，如同一块不会言语的顽石。
“玩笑话而已，莫当真。”章娖柔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先帝临终仍同哀家感念伍氏忠心。”
这是在说他父亲拒拜国公一事。三年前伽琶吾的禅让大典上，李徽以焰火为信，伍怀莲星月奔袭，直捣其首都，逼迫新王交还质子和崧、尹两座城池。新王假意言和，却在返程必经之路，距两国边境线两百余里的荒岭上设置埋伏，让伍怀莲损失了四成精兵和名良将。
尽管如此，伍怀莲还是带着剩余部众靠武力硬取新王许下的两城，伍秋钺带来援兵后又将毗邻的麟城收入囊中。这是大周百年前痛失羌岭连城之后头一回收复故土，举国欢庆，李晔欲拜伍怀莲为国公，后者固拒之，甚至此后再也没踏进过崇都城一步。
“崇都地处东南，许多地方鞭长莫及，都需仰仗向你父亲和姜氏这样的将才，以后还会有你。”章娖柔说的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伍秋钺的脊梁上，“等回峨川了，记得替哀家问你父亲好。跪安吧。”
姜氏。西南总督的女儿，先帝的姜皇后，出家为尼，何处不知，生死不明。
“娘娘，臣有一事相求。”伍秋钺苦涩地说道。
“但说无妨。”
“臣已二十有五，囿于父母荫蔽之下，不曾成家立业。可否请娘娘将我调遣至西南边线，臣想凭自己的本事建树一番功业。”
西窗外子规哀啼，被院里洒扫的宫人驱赶，飞远了去。沉默良久，章娖柔说道：“你是个好孩子。伍怀莲那边哀家会帮你说明，希望你不要让哀家白做这个好人。”
“多谢娘娘。”
“别急着谢哀家。宝甁，把东西拿来。”章娖柔让贴身嬷嬷端来一枚墨玉符和一则书笺，亲手递给他。
“哀家族中有个不成器的小辈，在城郊赌坊欠了一笔坏账。族亲不方便出面，你以朝廷新官的身份去查一下那里，顺便了结此事。”她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惠昀也去那种地方厮混……算了，其余的让王福千告诉你，哀家要歇下了。”
伍秋钺退出殿外时，王福千仍立在原地，似乎就没移过步子。他看见伍秋钺手里的墨玉符，说道：“老祖宗这是把骁骑尉当自己人了。”
“……福千公公可否明示？”
“酉庄是个黑赌坊，赌银子，赌命，这些都不值钱。”王福千拿过那枚符牌，“商亲王日前用一条情报还清了八十万两的赌债，酉庄还倒欠他百万，请他手下人去庄里挑些珍玩抵账。”
他从袖中取出一粒金珠串在符牌的璎珞上，还给伍秋钺，说道，“骁骑尉智勇无双，奴才虽然愚笨，也估摸不必再多说废话了。老祖宗要什么，您查什么，事成与不成，都走马上任，其余无需顾忌。奴才还要给老祖宗侍疾，先告退了。”
飞远的子规绕着宫城兜了一圈，又扑棱着翅膀落在银杏树的桠杈上，枝叶葱茏深处，泄出几声雏鸟细弱的嘤咛。
作者有话说第7章 子规不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