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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鸱鸮 ...

  •   病症比葛长松想象中还要厉害得多。怕已陷入癫狂的患者发狠伤人,封荼和他只隔着距离大概确定了人数和位置,又找了几个神情恍惚、疑似轻症的人问诊摸脉。每在手簿上多写一笔,他脸上的神情就多一分冷意。

      走了七八条巷子,眼看着再查不出什么多的来了,二人也丝毫不嫌弃,寻一处灰少的石阶坐着歇脚。封荼取下水壶,还未送到嘴边,葛长松便抬手拦住了他。

      “此处不宜饮食。走之前随身衣物也都要烧毁,回府前沐浴熏艾,以防万一。”

      封荼颔首,暗自钦佩葛长松的心细。出发前葛长松让他换身旧衣,两人日常的行头都留在了马车上。少年盯着葛长松在手簿上圈圈画画,大气也不敢出,最终还是后者受不了这探寻意味太强的目光,好笑道:“亲卫可愿意听葛某说些闲话?”

      “……洗耳恭听。”

      “虽说病症实在骇人,”葛长松回想起那些失神或躁动的瞳仁,心有余悸,“却也不像寻常瘟疫。”

      他在两人间展开手簿中夹着的地图,边指点边说道:“我住在城西口,与居民同饮一井,平日生活并无隔阂,若是伤寒、天花一类的疫病,不可能丝毫不受影响——看,距我最近的重症病患和我只隔了两户。而从全局来看,病发地也相当散乱。”

      “还真是那什么‘膏肓鬼’不成?”封荼调侃道。

      手中蝇毫微顿,葛长松斜睨了他一眼,“这种话千万别在你主子面前说。殿下瞧着脾气软,底线可一点也不含糊。”

      “且再想想,暴病、传染途径不明、无明显爆发地……”他不疾不徐地一桩桩罗列道。

      封荼收敛起玩笑心思,随葛长松的引导梳理线索。他忽地想起幼时跟着人牙子四处赶集的日子。同一个笼子睡觉的小子们中,总有个别娇气难养活,这样的“崽”不出半个月就会被灌了浑汤,赤条条地丢到路边草丛里。他那时还不懂,以为伙伴只是病得厉害了,常常眼泪一掉就一整天。

      “投毒。”

      葛长松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说道:“不失为一种可能。这样的话,问题就简单得多了。”

      把居无定所的人召集起来下毒,在崇都城里,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做到。

      少年郁闷不言,葛长松就任他整理心事,继续拟写药方。没过两刻钟,封荼陡然站起挡在他身前,右手抚上刀柄。他侧身望去,一个鸠形鹄面的青年朝他们踉跄走来,双眸异常炯亮。

      大概是看到了自己行医来求药的,这一早上他边走边义诊已然习惯了。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动作,青年就砰的一声倒在了泥泞之中。封荼下意识放开了戒备,扛起晕厥的青年走向街角。葛长松找周围人家化了些糖水,才喂下去小半碗,青年就惊醒了。

      “救……我阿姊……”他低声嗫嚅。

      “在哪儿?”

      青年没想到葛长松答应得这么快,咳道:“我带你们去。”

      “等你能走得动道再说。”封荼凉凉地说道,“报地方,先让大夫去看。”

      城墙根下的旱地上零星支着几个破帐篷,风一吹,帐帘翻起,露出与周围无异的荒凉,只有一个四角都被石块压着,勉强有点御寒的效用。葛长松默念一句“失礼了”,俯身拨开帐帘,腥臊扑鼻而来,逼仄的空间中只有一盏熄灭的菜油灯和两床褥子,女子被裹在其间,半睁的双眼了无生气。

      舌苔泛紫,手足腕处发红疹,已经冰冷的肌肤上还凝着汗珠。即便天生不足,毒症在她身上也体现得过于残虐了。

      葛长松稍用力扳开她紧攥的右手,一块崭新的佛牌躺在手心中。药师佛慈悲眉目,可惜神佛遥远,难以回应众生祈愿。他准备回去和青年提议尸检,却感到脚下粘腻,腐臭愈发浓烈。

      “……肉?”他蹲下身用匕首挑起那个青黑的软块,心生疑窦。

      养济院的餐食会舍得给肉吗?

      匕首狠狠向后掷去,随后是躯体倒地的闷响。葛长松步出帐篷,一脚踢飞削尖的木刺,握住青年左胸上的刀柄,轻声问:“这真是你阿姊?”

      颤抖的应答还未被吐出,匕首往胸腔中送得更深了些,青年双眼一翻,喉中发出溺水般的呛声。

      “连个像样的武器也没有,估计也不知道给谁卖了命。”葛长松说道,“你不应该催毒的。”

      青年听到这两个字,嘴角咧出一个诡异的角度,“哪犯得着,她那种病秧子,抠点墙皮加饭里都活不成……呃!”

      甩了甩刀刃上的血,葛长松瞥了眼血泊中的尸体,收刀入鞘的动作突然顿住。

      ……忘记问封荼的下落了。

      所幸只是不慎被劣质蒙汗药放倒,葛长松赶回时少年已渐渐转醒。如果正拎着人站起来的不是李徽的话,他可能就真的能松口气了。

      “本王的亲卫被乞丐放倒在路边,真是够长脸的。”李徽额角青筋直跳,没在封荼身上看到外伤,又问道,“他人呢?绑了?”

      “杀了。”葛长松看着那人瞳孔骤缩,认出自己后愣在原地,走近说,“差点。”

      封荼听此膝盖又是一软。虽然葛长松平日再三强调彼此是同事,但他一直视葛李二人如同亲长,从不敢忘救命之恩。葛长松眼疾手快地架住他的肩膀,戏谑道:“上个练武场待了两个月。”

      “四十一天。”封荼纠正道。这是他夺得魁首的最快纪录,那场主到现在都不知道把他宝剑赢走的人堪堪束发。

      “就是把他丢到禁军里也没有用!”李徽点了点他的眉心,“这脑袋跟水洗过一样,看谁都干净。”

      龙潭虎穴里出来的人居然还葆有赤子心,于他们来说确实稀奇,葛长松能理解李徽为何对封荼这般纵容,也许他自己也是如此。封荼还心乱如麻地想着该怎么谢罪,抬眼一看,人都已经走远了。

      葛长松落后半步,低语道:“殿下不是等我回去汇报吗?”

      李徽也以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回复:“车轱辘话听得头痛,出来透透气。”口鼻上防疫的面纱让这个借口显得有些滑稽。

      哪有人车轱辘话能说的过你,葛长松腹诽道。然而下一刻,他的头也痛了起来。

      “殿下抱恙在身,竟不惜千金之体踏足贱地,臣万死!”崇都法曹自来了就没插上话,此时跟在后头倒豆子一样地絮叨道,“这出闹剧早有立案,但由于波及范围不大,而国丧期间两位府君都入宫守灵,府上事忙,根本无暇顾及。

      请神事宜不在下官职权之内,殿下有何疑问,不如随下官到府衙坐谈?免得草民冲撞了殿下,那便是大罪过了。听闻司马已在馔玉阁订了上上房……”

      “这些你们府尹大人已经跟我解释过了,法曹还是说些切实的吧。”李徽抬手打断了他,“第一起报案的时间、城西人员出入、相关账目、患者情况,你慢慢道来。”

      法曹的舌头突然打了结,他让书记拿来文册,翻了半响,吞吞吐吐地重复了几遍“腊月初二”,左手拢右手,右手拢左手,尴尬地再也说不出话。在任十余年,他迈过城西牌坊的次数屈指可数,这点芝麻大的事都是拖到没人提了就直接归档,哪知道这商亲王会来就翻旧账。

      “也就是说,诸位这月余其实什么也没做?”葛长松毫不留情地补了一刀。

      “您这是哪里的话!”老吏急得胡须都拔掉了两根。

      李徽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说道:“本王知皇兄宽仁,但本王毕竟不是在深宫里读圣贤书养出来的,不好糊弄。明日日出前案宗送到亲王府,既往不咎,法曹以为如何?”

      “鄙人今天的成果,麻烦法曹大人让书记抄写一份,待会儿好顺道带回府衙。”

      颤颤巍巍接过葛长松的手簿,法曹勉强作了一揖,心里已经把这两人鞭挞了千百遍。他挂上笑容:“感激不尽!不知这位小友何处高就啊?”

      葛长松亦行晚辈礼,敛眉说:“葛某一介草民,不足挂齿。”

      窄巷尽头传来遥远而凄厉的鸱鸮啼声,又或是毒症患者的嗥叫,二者肖似,坊间称其为“膏肓鬼哭”。膏肓鬼哭亏心人,义诊时居民似乎把他当成了走下莲花座的佛陀,剖白、忏悔,陈述几桩权贵不屑一顾的罪孽。

      “法曹大人贵姓?”

      “……免贵,汝南季氏人士。”法曹的脸红一阵黑一阵,看不清表情。

      唇边露笑,葛长松说:“家慈任御医时曾与季氏女共事多年,失敬失敬。”

      “怎么还攀上关系了?”李徽也笑道。

      “不敢。”

      封荼适时地来了一句:“正好又一起未遂的命案,法曹大人不如办完了再回去吧。”

      三人也许不知道现在在法曹眼中自己跟索命的阎罗差不多,硬拖着他去刺杀现场走了一遭,封荼才掀开帐篷,就把人熏昏了过去。李徽好心把马车借给了他们,目送书记官背着法曹离开,问道:“令慈和季氏女有旧情?”

      “旧情谈不上,不过是给妃子打胎然后嫁祸给我娘而已。”葛长松语气依旧平静。

      李徽默默收回了目光。

      “心情愉快了吗?”

      “这怎么说?”葛长松迎着他的注视,把彼此的面纱都往上拉了拉,“抓紧搜查吧,方才光吓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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