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云镜

29、029 如何画得身双翼（七）

　　殷寂枫只是威胁淳芒和宛风。
　　他虽贵为侯爷，到底是成年男子，岂能随意出入后宫？
　　钻进马车后他瘫坐在角落里，手指揉了揉太阳穴，闭目小憩。驾车的小厮在外面问是否真要入宫去，殷寂枫抬眼骂了句饭桶。
　　“本侯爷都多大了？又不是少年时想入宫就能入宫！”
　　“是是是……”
　　小厮跟着他放肆惯了的，挨了骂也不怕，嬉笑着又道：“可侯爷就算入宫，陛下也不会责骂，侯爷怕什么呢？”
　　“哼！陛下不会责骂，朝中大臣能放过本侯爷？陛下不理政事，这些个大臣倒来了劲儿，开始跟本侯爷过不去……今日在长明城散播谣言，明日在陛下跟前阴阳怪气……看本侯爷怎么收拾他们！”
　　殷寂枫嘴里说得狠，脸色看上去难受得紧。
　　他长叹了口气，道：“该死的刺客，没完没了……也不知是不是姜国那些人跟陆鸣昭那些心腹勾结在一块儿，怎么都抓不到！再这么下去，本侯爷定要被陛下责罚。”
　　“他们这群人，真是不怕死！陛下那样的身手，哪是他们杀得了的？若他们为救姜国公主与太子而来，那也太蠢了。在咱们大燕，好歹陛下看在那位长公主的面子上不会杀他们，若回到姜国，那位贤王非倾尽全力铲除他们不可……”
　　“你知道得倒挺多。”
　　“嘿嘿，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儿嘛！”
　　殷寂枫紧促眉头，闭上双目不再言语。

　　马车往长宁侯府方向而去。长明城夜有宵禁，此刻街道两旁店铺木门栓紧，除了殷寂枫那辆挂着“长宁侯府”灯笼的马车，以及跟随在后面的十几个侍卫，长街上再无其他人。
　　马车车轱辘行驶在三丈宽的石砖大道上，吱扭吱扭的响声在寂静夜色里格外清晰。
　　一个黑衣人伏在街道旁二层小楼的屋顶。蒙面人一双俊目盯着殷寂枫的马车走远，他折身跃下房顶，借着阴影的掩护往相反的方向掠去。

　　子时，云掩宫西偏殿的房门被轻轻叩响。
　　床榻上睡得规规矩矩的姜采薇蓦然睁开眼，仿佛之前并未陷入沉睡一般。她猛地掀开棉被坐起身，虽穿着寝衣，却未脱掉脚上罗袜。外袍叠好在床榻另一头，姜采薇拿起外袍甩开披在身上，飞快地穿好粗糙的绣花鞋，奔向房门口。
　　打开房门，姜采薇微微仰头，一时间并未开口，直到对方解开蒙面的布巾，她才低喊了一声“表哥”。
　　趁着月色，姜采薇掩好西偏殿的大门，领着楚慎之往东偏殿而去。
　　姜惜夜因病弱，时常难眠，夜间听闻动静又易被惊醒。姜采薇和楚慎之刚踏进去，门还未关紧，他就从床榻上跳下来，赤着一双脚，手里还握着一根用来护身的木棍。
　　房中没有烛火，趁着窗纸透过来的月光，姜惜夜勉强认出来到跟前的是姜采薇和楚慎之，如释重负，将木棍丢到床榻上，仰着一张笑脸要上前。
　　“鞋子穿好。”姜采薇提醒道。
　　姜惜夜急忙忙弯腰穿鞋。楚慎之大步上前，从床头取出叠好的旧披风，抖开来裹在他身上。
　　姜惜夜双手抓着楚慎之手腕，亲切地追问起来：“大哥这几日在何处？怎么没来找我们？上次匆匆一别，我还有很多话要跟大哥说……”
　　楚慎之上次夜闯燕国皇宫时姜惜夜已经睡下，两人未曾见面，事后姜采薇没有告诉姜惜夜，也难怪他着急想要知道更多。
　　但燕国皇宫危机重重，还有一个周正聪时不时来查探，姜采薇不敢掉以轻心。她推着姜惜夜先去坐好，然后拿出破旧的蒲团放在案几前，和楚慎之并肩而坐。
　　这殿内空旷，连一把椅子都没有。楚慎之挪动蒲团时摸到上面的针脚，低头细看了两眼，明白这蒲团怕不是姜采薇自己亲手缝的。
　　姜惜夜为难道：“……大哥，只有冷水。”
　　楚慎之抬头看向他，笑了笑：“太子殿下，臣不渴。”
　　但姜惜夜还是感到难过。从前在姜国皇宫，他的昭阳殿虽然不奢华，但饮食素来不差，楚慎之偶尔因公事来拜访，姜惜夜都会拿出最好的糕点茶叶来招待。
　　楚慎之似乎猜到他为何情绪低落，轻声安慰道：“太子殿下处境艰难，臣都明白。”
　　姜惜夜一张小脸拧巴起来：“在这儿就别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地喊了，大哥叫我惜夜就行——咱们总归是近亲，大哥可别跟大姑丈一样非要讲究君臣之别。这一点儿二哥就自在得多，前几年我还小的时候，他发起火来还冲我喊‘姜惜夜’呢！”
　　一番话引得楚慎之和姜采薇同时低笑。
　　姜惜夜也呵呵笑起来，眉目间尽显少年人的天真。
　　“那还不是因为你打碎了问雪姐姐的药罐儿，差点儿烫到她？”姜采薇笑道，伸手替他拢了拢垂到肩上的长发。
　　姐弟俩都披散着头发，只是姜采薇的格外长，拖到了地上。而姜惜夜一头墨发披散，唇红齿白跟女娃娃一般。
　　姜惜夜努嘴撒娇，目光转向楚慎之，又问：“大哥这几日在长明城内么？就你自己？住在何处？饮食如何？”
　　楚慎之轻笑道：“不用担心。我独自来此，如此更方便些。长明城虽然时常盘查，但找一处空宅子栖身不算难事。再说咱们姜国人跟燕国人生得没两样，口音也无甚差异，我在外面出入饮食没什么不妥。”
　　姜惜夜看看姜采薇，目光转向楚慎之：“大哥要在长明城呆多久？”
　　楚慎之道：“元宵之前都在。往后若得空，我还会再来。”
　　他话音刚落，姜采薇便道：“表哥，今日之后不必再冒险了。”
　　楚慎之愣住。他看看姐弟俩的脸色，意识到这是他们俩商量过的。
　　“怎么？不是说好了要教惜夜练武强身……”
　　“大哥，我不想练了。我中毒已深的消息瞒不过燕帝萧云昊，糊里糊涂活着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罢了。若我明知活不长久还练武强身，被他察觉之后说不定连姑母的面子都不会再照拂……”
　　“可是你自幼体弱，不练武强身，怎么撑得过去？”
　　“阿姐会照顾我。”姜惜夜歪了歪头，叹道，“其实练不练我都是这副情形，大哥也别再如此冒险了。不如守在云州，保护父皇母后。还有，劳烦问雪姐姐寻得解毒之法，若是不成……我也不怕。”
　　他小小年纪一副看淡生死的模样，故作坚强地拍拍胸膛：“我若病死在这儿，大哥记得踏破长明城也要将我尸骨带回去葬在苍阳山！”
　　啪！
　　姜采薇抬手在他头顶打了一巴掌。
　　姜惜夜并不疼，却还是装作被打疼的样子，缩着肩膀作出委屈的表情：“阿姐！好疼啊！”
　　“活该！”姜采薇嗔怪道，“叫你胡说八道！”
　　楚慎之也道：“这话往后不能再说了。”
　　“好好好。”姜惜夜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支在案几上。他低声笑道：“那大哥记得，等咱们姜国兵强马壮，定要率领大军踏破燕山，直闯长明城，擒住燕帝萧云昊，让他知道咱们姜国人不是好欺负的！”
　　“大哥答应你，云州城被破之仇，还有你们在此处所受的委屈，大哥定会让萧云昊偿还！”
　　姜惜夜抬手伸出小指头，晃了晃。
　　楚慎之无奈地笑着，跟他勾手为盟。
　　姜惜夜示意楚慎之看向姜采薇，漂亮的眼睛眨呀眨：“还有阿姐。若是……阿姐是苍阳公主，是咱们姜国的守护人。大哥将来要与阿姐携手共进，让咱们姜国日益强盛，问鼎天下！”
　　姜采薇与楚慎之无不动容。他们看向彼此，最后在姜惜夜催促声中，由他拉扯胳膊，两个人同样勾小指立誓。
　　“我们会好好活下去，表哥安心留在姜国。有朝一日我们定能重回云州，在宫中举行家宴……到时候，父皇母后、我、惜夜、姑母、姑丈、表哥、问雪……还有楚如谨，一家团圆。”
　　姜采薇轻声说道。
　　她的声音触动了楚慎之与姜惜夜心弦。
　　三人静默对坐，良久无声。

　　长明城的大街上，长宁侯府的马车一路慢悠悠地行驶。一队士兵从后面疾步追上来，衣着正是殿前司的官服。
　　为首的头头追上车驾后高呼：“侯爷！属下有要事禀报！”
　　发困的殷寂枫登时清醒。他睁开眼，马车停下，他伸手掀开车厢帘幕，那个头头已经奔到车驾旁边。
　　殷寂枫探出头去，皱眉不悦叱骂道：“干什么呢？大呼小叫，吵得本侯爷头疼！”
　　那小头头正是之前在皇宫里搜捕刺客的人。他神情焦躁，凑近了之后低声道：“侯爷！宫中又来刺客了！”
　　“刺客？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陛下如今在汤泉行宫，那儿不知道已经去了几波刺客，怎么会有人跑进皇宫——公主和太子？”
　　殷寂枫怒火愈盛。
　　他咬牙切齿，笑容有几分狰狞：“这姐弟俩真是不安分！明知逃不走，也要密会姜国人！哼，说不定就是楚慎之……”
　　“属下已叫人在各宫搜查，眼下尚不知是否抓到……”
　　“混账！若是楚慎之，他还会去别的地方吗？！你们就没想着先去云掩宫看看？！一群蠢货！”
　　殷寂枫恨铁不成钢，挥手道：“掉头，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