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朝书》画倦写意

63、满月游街

　　高庭煜总待在他的房间里面捣鼓，几乎整天不出门，整夜不熄灯，而徐旭方总是躲着程离不见，上一刻还抓见了，下一刻就又跑了。
　　这样磨过了两日，便到了满月之夜。
　　若是轻轻抬起头，可以看见一丁点儿满月的片影，它若银色的圆盘，顺着水纹荡漾，不成形状。
　　望着那一轮飘忽不定的月，程离知晓，阴气最重的日子就要来临了。
　　满月夜，百鬼游行。
　　整座洛京灯火通明，犹如白昼，比寻常时都亮堂了几分，火红的灯笼犹如璀璨的繁星照亮人间城市，长街上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稀奇的鬼怪，在城市学着从前的凡人一般叫卖。
　　耳畔传来几声叩门声，程离走过去轻轻打开门，只见高庭煜站在门前，
　　他一身紫衣，将额前的碎发都悉数整理好束在脑后，看起来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
　　“程离，今天是个好时辰，我打理好了母妃从前居住过的寝殿，不如一同去赏月吧？”他低头轻咳一声，“前几日不是说好要带你去么？”
　　程离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名堂，但的确没什么理由拒绝，听闻满月夜与邪祟来说，就像凡人过节似得，她不想触了高庭煜霉头。
　　高庭煜和程离并肩而走，只见一路上什么开了花的老树和蹦蹦跳跳的陶瓷瓶都走在路上，无数的小摊街贩在售卖一些零落的东西。
　　“瞧一瞧啊——看一看——百年的好玉啊！”一个灯笼鬼正用它竹竿一样细的手托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叫卖。
　　“吃大饼子嘞！吃饼子！”一个彪形大汉从火炉里又掏了一块雪白的芝麻面饼出来，“不甜不要钱嘞！”
　　他的胳膊处燃起来了星星火焰，变作草纸，他顺手用抹布扑灭：“哎呦哇啦——热死我了！”
　　还不足程离膝盖高的一连串青色的瓷杯小怪绕过程离，骨碌碌往前跑着，有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挡了程离道路，被领头的碧玉瓷壶埋怨：“怎么又摔跤了！快给别人赔不是！”
　　那小茶杯瓮声瓮气道：“对不起……”
　　程离微微一笑，蹲下来将它扶正：“没关系。”
　　空气中飘来一阵阵桂花味的甜香，程离四处转头，在不远处看见一位身穿浅绿色长衫，头戴鹅黄色珠钗的女子正支了一个摊子，在摊子的附近正摆放了好几张桌子。
　　那摊位旁边挂了一个白幡，上面写下：“周家圆子”四个方正的大字。
　　眼看这一家的生意十足的好，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客人，那绿衫女子在锅边团团转，又舀了一碗桂花圆子递给客人，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转头往身后的巷子里面喊：
　　“相公，快多上些圆子，客人太多了——”
　　“好嘞——”一个身穿灰衫的中年男人从巷角的阴影之中走出来，手里端了一个簸箕，簸箕上全是沾着粉的圆滚滚的丸子。
　　程离双眼微微一怔，竟是个凡人。
　　来往的精怪都坐在板凳上一边吃一边聊，氛围好不热闹。
　　那男子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皱纹，但是笑起来却又显得年轻了几分：“各位，不好意思啊——圆子做得不够，怠慢了大家！”
　　“不碍事！”精怪们道。
　　高庭煜顺着程离道目光看去：“周家圆子……那我们待会儿就来尝尝味道吧，这么多怪，味道一定不错。”
　　程离心中不明白，为何非要叫她去皇城中赏月。
　　“这个……你一路上护送我来此处，我也应该好生招待你一番。”高庭煜解释道。
　　她点点头，算是了解。
　　相比起外城的热闹，皇城内仍旧是清冷寂寥的一片，只能远远听见外面的喧嚣，冷光照下青石玉砖，散发着阵阵寒凉。
　　他们经过倒塌的紫薇楼，又走过重重宫门，若不是从前亲眼见过逃窜的小怪，她倒是还真以为这皇宫之内只有他们二人了。
　　终于，高庭煜的步伐在一座宫殿前停了下来，那匾额之上写了三个大字——
　　“玉屏殿。”
　　高庭煜轻轻为程离推开了那殿门，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便展现至程离面前，他们顺着那小路经过一道拱门，程离望向头顶的瓦，似乎还是新搭的。
　　“我这些时日不是回来了么？闲着无事便来修缮一番。”
　　经过拱门，一座朱漆宫殿便徐徐展开，檐角上雕龙画凤，檐下挂了一只五角铃铛，廊亭附近遍植花树，纵然只开放了零星的几朵，但是在此处却是难见的色彩。
　　若把目光放向更远处，便能看见一丛丛低矮的花束摆在其旁，趁着月光和反射的粼粼水光，恰能看见缤纷的色彩。
　　高庭煜垂目，偷偷观察程离道：“这个时节水下鲜花甚少，我托秋棠开了几朵花摆在此处。若是从前，我母亲最爱植花种树，这整座玉屏殿每年春来，都是花香四溢。”
　　他又继续待着程离往前走，来到了一棵枯死的树下。
　　那树干至少有一寸宽，枝桠舞动，上面用红线系满了雪白色的五瓣花朵，那花朵是用白色的宣纸剪裁好的，甚至在花蕊处都细心绘上粉黄，整棵树似乎如同真活过来似的。
　　树下是一张石桌，上面摆好了一副食盒，还有几碟上好的瓜果糖碎，一坛未曾开封的酒摆放在一旁。
　　“赏月，就应喝酒助兴不是？”高庭煜邀程离落座。
　　他朝穹顶虚指一番：“你看，那一轮便是月亮。只是我们在水下，看不真切。”
　　高庭煜为程离斟酒，他斟酌道：“这一路上，多谢你不辞辛劳……我常常想，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怕是再找不到第二人如你一般对我好了。”
　　程离舌尖的酒还未曾咽下，就被他这话吓得一呛，高庭煜总不能想认她做他新的娘吧？
　　他见程离呛酒，轻轻蹙眉，焦急地轻拍着程离的背，顺便还递上了一块雪白的方巾：“程离，你还好吧？”
　　程离摇摇头示意，继而道：“不必如此，这是修行人的本分。”
　　高庭煜叹了一口气：“我出世以来，脑子也不太灵光，记不住以前许多事了，就连自己……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是不是说这些话都不太吉利？”
　　程离道：“还好。”反正你早就死了，也不介意吉不吉利了。
　　“你从前在姑臧城说过了一百多年，认识我的人早该不在人世了，问我怕不怕，我那时候信誓旦旦说不害怕。可是，当我真的到这里的时候，心里的确是非常的难过的。”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我发觉自己若扁舟一叶，没有依靠。”他顿了顿，“对阵鸿钧剑时，我却丧失了战意。我什么都没有了，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无人寻，无人问，和死了躺在棺材里又有什么区别？”
　　程离点点头，心道寻常人死了逢年过节还有人烧纸祭拜，但是也没人敢来乱葬岗祭拜你吧？
　　高庭煜眼光一闪：“若不是你来找我，说不定我早就死在了鸿钧剑下。你也是为了我，才断了乘黄剑。”
　　二人本来就坐得近，他身子又往前倾了倾：“我没什么拿去给你赔的，我深知每一把佩剑和主人的情感都十分特殊。如今暂时找不到铸剑师修缮，我便为你做了一个剑匣。”
　　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用蓝布包裹递给程离：“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前几日你问我在做甚，我也不好意思告诉你。”
　　程离面色一红愣道：“……多、多谢。”
　　她一打开，只见约莫两寸长的一个漆黑的剑匣便展现在她眼前，匣子看起来十分精巧细致，比寻常的剑匣小上一圈，看起来更加适合程离的身形。
　　那匣子蜡油上得好，摸起来十分光滑，虽然是新打的，但仍旧隐隐反射着古意。
　　剑匣正面还绘了一支盛放的五瓣梨花，绿叶抽芽，一只淡金色的蝶正停落在花枝之上。花枝下侧錾刻了两个古朴有力的金色小字，那是程离的名字。
　　匣子背面有两个金色的铆钉镶嵌，一条皮绳系在两端。
　　高庭煜道：“这样你就可以把乘黄剑鞘放在此处，平时要用的时候，按一下顶端的一个机关便可。”
　　他带着程离的手往剑匣的顶端放去，只见程离轻轻一按，那剑鞘便朝两处展开来。
　　“我想着乘黄剑断了，你的剑尖在打斗时也无处搁去，若是放在这里面收纳，也算是极好的。”
　　程离眼睛一亮，轻轻抚摸着剑匣，将乘黄剑的一半放进去，她抬起头道：“谢谢你，高庭煜，我很喜欢。”
　　高庭煜耳尖一红：“你喜欢便好。”
　　“我也是喜欢……喜欢……喜欢你的。”他莫名其妙加上这一句，声音越说越小，程离正仔细地瞧着那剑鞘，未曾听清楚。
　　见程离未反应，他又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连尾音都有些颤抖：“程离，今日是月圆之夜，我……我可以……我可以亲你么？”
　　程离的目光从剑匣处移至他的脸上，面容上满是不解，纵然高庭煜要吸她的阳气，但是最近今日程离并未感觉到高庭煜阴气的波动。
　　迎着光，高庭煜瞧见程离的一双眼睛里满是疑惑，连左眼角下的那颗红痣都随着眉目蹙动时微微移位，她薄唇轻启，正要开口。
　　可高庭煜却不给她机会，突得倾身扶住她的肩，轻轻吻了过去。
　　程离猛的瞪大双眼，高庭煜与她挨得极为近，几乎都可以触及她那砰砰直跳的心。
　　粼粼波光落在高庭煜的眉眼处，脸上映照着头顶处的梨花影。
　　他正闭上双眼，睫毛如鸦羽般细腻，嘴唇柔软又带一丝冰凉，犹如蝴蝶拂面，程离唇齿之间是他方才饮的一杯酒余味，带着醇香。
　　程离几乎屏住了呼吸，脑中一片空白，刹那间忘了反应。
　　高庭煜握住了程离的肩背，察觉到她的绷紧，须臾之后，便轻轻睁开眼睛，微微带着笑，哑着嗓音道：“好了。”
　　一道凛冽的剑意若肃杀东风般飞速席卷而来，直逼高庭煜首级，他迅速往后一仰躲过这一剑，可那剑气还是伤到了他。
　　血痕留在高庭煜的右颊，血水顺着他的下颚滑落，不过在片刻之间，那道伤痕便不见了踪影。
　　一道黑影从廊亭的暗处走了出来，衣袍之上的朱红凤羽似乎要展翅腾飞。
　　“登徒浪子，岂敢狂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