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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玉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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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拉去了鱼市,诺利瓦被爸爸接回家了,贺若满带着有些恍惚的辛子虔回到民宿。
      辛子虔的步子有些虚,一脚深一脚浅的,看起来像喝高了。贺若满突然意识到船上风大,他的膝盖也许受凉了。
      这几天海岛上格外潮湿,约莫是要下雨。昨天夜里他就听见另一张床上辛子虔摩挲膝盖的声音,大概是想用掌心的热度安抚关节上的疼痛。
      一句“早点休息”还在喉头酝酿,辛子虔就指了指窗外的明媚天光。
      “今天的天好蓝。我想去山顶看看。”
      民宿坐落于海边一处小山的半山腰。辛子虔居然要爬山。

      “你的膝盖……”每次提及辛子虔的膝盖,贺若满总是万分谨慎地措辞,怕哪句无心的话说得不妥了,又平白惹人流一通泪。
      明明记忆中的辛子虔是不爱哭的,怎么最近老是碰见他落泪的样子。
      辛子虔没听见似的,从行李箱里翻出一双更轻便的鞋换上。
      “好久没爬山了。你和我一起吗?”
      贺若满自然不敢让他一个人去的,只能答应。

      坡不陡,两人的脚步却很慢,就像是每一步都要将自己全然印入土石里。
      辛子虔的膝盖的确在疼,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有人要捏碎他的关节一般。但他几乎没看脚下的路,目光只凝聚在前方。
      贺若满原本与他并肩,渐渐的,便落后一步距离。旧时也是这样,在湖滨公园的长椅上,贺若满因为有洁癖,挺着身子坐着看书,而辛子虔弯着腰,手肘支在腿上,对着湖面思考他的未来。
      思考什么呢?思考如何跳出父母的给他划定的路,和梦想私奔。

      辛子虔自小就喜欢跳舞。
      他体质不是很好,小时候经常生病,父母便想给他报个强身健体的兴趣班。别的什么游泳、跆拳道之类的小辛子虔一概没兴趣,只在路过少年宫的舞蹈班时没法挪开步子。
      里面的小姑娘们穿着轻柔柔的练功服,动作却干净利落,纤细的手臂划开空气时仿若长剑破风,在辛子虔心头留下长久的余韵。
      父母对他一个男孩喜欢跳舞颇有微辞,但还是替他报了名。辛子虔就这样一直跳中国舞跳到了中考结束。
      高中不可能再浪费时间在“兴趣班”上了。爸爸同他说。

      上次和河边背书的那个同校学长说上话后,辛子虔就大着胆子坐在了人家旁边。
      他其实不是多外向的性格,父母将他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在学校碰过一些壁后,就总怕被外头暗藏的荆棘尖刺扎着了,于是很少主动与人相交。但学长不一样。他娴静得像一株白净的玉兰,花瓣宽厚圆润,在路灯下恬然开放。靠近他,好像完全不用多思虑什么,因为他不会攻击身边的任何,只会用自己的馨香浸润周围的每一缕空气。
      辛子虔喜欢带着耳机想事情——但实际上脑袋里混乱又空洞,就等着有时贺若满背完书后跟他闲扯的几句话。在他心里,圣人隐士“指点迷津”般的意义重大。
      “学长,你觉得人生是已经被决定好了的吗?”
      “嗯……也许吧。”
      “那我是不是只能沿着大路走了?”
      贺若满抬起了眼,露出接近完整的眼瞳,当中色彩一闪,复又被体力不支的眼皮盖住。
      “你觉得我复读是在改变人生吗?”
      “是吧。”
      “但有可能我的复读也是被注定的呢。我……”
      尾音被拖长,再被消磨近夜色,他突然沉默了,大概涉及到了自己选择复读的原因,便没再继续对辛子虔袒露。
      辛子虔表示理解。
      “但如果你有了什么决定的话,就去做吧。把它当作人生的指引?或者大胆一点,你就坚信没有什么东西是改变不了的,谁知道呢,”贺若满接近自嘲地一笑,“我只是太庸碌了而已。”
      于是辛子虔在他的鼓舞下收拢脆弱,决定不庸碌。之前有星探来找过他,夸他漂亮,身段好,问他有没有兴趣当练习生。
      练习生?是不是需要跳舞啊?
      对。你有舞蹈基础吗?
      有。
      那,这是我的名片,你考虑考虑,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
      辛子虔接过名片。彼时塞进了书包夹层,几日之后又被翻出来,经济公司烫金的公司名在米白的底色上无比瞩目,就这么一张纤薄的小小纸片,载着他,最终飞向了镁光灯下众星环绕的舞台。

      山顶的空气也许更清新,但天也没有更蓝。
      辛子虔的腿疼得有些沉重,以至于爬半座不算高的小山也令他腿抖。贺若满几次想背他都被拒绝了。辛子虔一如既往地执着,硬是拖着他永久性损伤的膝盖,自己登临了山顶。
      山顶有什么呢?望下去只是一片汪洋——几小时前他们于此漂泊——载着一些关于离开与道别的沉默往事。
      贺若满却终于明白了他忍着疼也要上来的原因。

      辛子虔在今年春天参加了一场综艺。棚子在外地,他作为飞行嘉宾,当日往返。回来的路上,他乘的车被追尾了。
      膝盖受到了永久性的损伤。骨头接上了,伤口结痂了,外表看起来再无虞,他的膝盖也好不了了。医生建议他不要再进行任何的剧烈运动。
      尤其是跳舞。这句话医生没说,但辛子虔从他叹惋着的眼睛中读出了这层意思。
      休息了两个多月后,新专辑的巡演收官场成了某种意义上辛子虔的道别演唱会——他与公司的合约快到期了,不决定再续。
      留给他的dance break全让给别人了,轮到他的part自己也只能站桩唱歌。七年来的所有一日之间全蒸发了似的,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到自己成了受人追捧的偶像,而一朝梦醒,自己的确身处舞台,却连迈步子都不会,面对着台下众人热切的目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自处。
      最后一首歌,原本的设计是所有成员都站上会升降的高台,而台阶太陡,高台太窄,辛子虔又尚未痊愈,公司恐他强行上去会出意外,便让他留在了下面。
      上面的风光如何呢?俯瞰会否是一片由粉丝应援棒组成的浩瀚海洋?辛子虔想要乐观地依靠想象目睹,但发现自己待在平地完全无法感同高处的身受。队友们的声音明明从耳返直直送进耳朵,却极其飘渺。
      他站了太久,膝盖处的伤已在抗议,却坚持换上了安可T恤,绕舞台一圈,朝所有的粉丝鞠躬。
      今日没看见贺若满。辛子虔这段时间来的纠结与愧疚被高高拿起,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砸他个措手不及,又随着他弯下腰而轻轻放下。
      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七年,他该回家了。
      队友见他瘸着腿走得艰难,便想将他背下台,辛子虔拒绝了,勾着身边人的肩膀自己走下了舞台的台阶,从此便永远消失在了所有粉丝面前。
      不能继续跳舞的话,利用自己的名气在娱乐圈圈钱算作苟且。
      辛子虔宁愿在家门口徘徊后选择不再打扰母亲,去往别地,踏上新的旅程。
      结局有时并不意味着终点。这是贺若满告诉他的道理。
      至少眼前,是一片同样壮丽的海。风带起的海浪,就如挥舞着的应援棒。他又听到那些对着高台狂热的尖叫,以及席卷他的,浸着泪的挽留。

      贺若满将辛子虔背下了山。
      下山路上,辛子虔倒是不再逞强了,安静地伏在贺若满背上,睡着了似的。
      他微微偏过头,望着被夕阳染得赤红的天空,心口的肌肉感受着贺若满因负重而加速,却依旧十分沉稳的心跳。
      他特别想问一问贺若满,最后一场演唱会,你来了吗?
      可他的心,此刻又因为抛去了一些东西而变得宁静。好像对于很多事情,自己都没那么执着了。问与不问,结果都是一样的,贺若满此刻都将他稳稳地背在身上。紧贴的温度,就像是小时候父亲将他抱在怀里的那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的人生是跟着贺若满走的。贺若满叫他勇敢一点,他便孤身北上;贺若满宽宏,心细如发又体贴入微,他也学着对爱他的人敞开怀抱;贺若满告诉他人的一辈子会遇见很多糟糕的事,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总有可以横跨一切时间空间的东西鼓动着大家朝新的一天进发,他就用一次在山顶的俯瞰了结了所有的不甘。拖着伤腿,他也不知道一开始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可他明白,发生过的故事便有价值。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那是因为人生就是一个周长无理数的圆。
      于是他又与贺若满相遇了。他俩就像是同一个起点出发,背道而驰的两个小点,只是贺若满进一步,他也跟着进一步,直至最后画出了两道截然不同,却又都色彩缤纷的弧线。终于,吸取了生活中所有的快乐与不快乐,已由平面的“点”变成立体而完满的、珍珠般莹亮的两枚小球,在某座海拔不高的陌生小山上轻轻相撞,发出了重逢的脆响。
      于是少年时代朦朦胧胧的心意被敲开了外壳,露出钟情的本真。
      辛子虔在渐沉的天色中无端想到,他的玉兰又要盛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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