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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圣主 ...

  •   冬转入夏,夏又成冬,冬再成夏。当原野上的罂粟和艾菊第三次盛开时,云游的盲眼老头与春归的雄鹰一起来到了设拉子。

      塔米不会讲话,但极爱听老头的故事。她带着村里的孩子们坐在葡萄藤下,缠着老头讲故事,一坐就是一天。

      “……于是,从印度河到吕底亚,从底比斯到马其顿,他毫无例外的征服了每一个国家。孩子们,那是一次摧枯拉朽的远征!它所缔造的帝国,世人前所未见。

      “在我们这个时代,征服者对待被征服者,除了烧杀,就是掠夺。历史上一次次征服,无不伴随着哭泣声,坍塌声,毁灭声。征服者盛大的喧嚣背后,是一个个人类文明的沉寂。

      “但孩子们,你们要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强者,不在于他有多少能力去伤害他人,而在于他是否懂得选择仁慈。

      “我们故事里的这位主角啊,他不单强悍,他更宽厚、仁和。他尊重那些被他征服的人民原有的风俗文化,他资助前朝滞留的难民重归家园。他征服了那么多个国家,那么多个文明,但他们却没有因此而毁灭沉寂,反而愈加发扬光大,那些本已消声匿迹的文明也得以重生。

      “他没有什么盛大的喧嚣,但因为他,和平得以延续,文艺得以兴盛。孩子们,与其说他是一个文明的征服者,不如说他是一个文明的崇拜者,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

      “他所到之处,人民都自愿归顺,打开城门迎接他。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他们称其为 ‘公平正义之主’。闪米特人、巴比伦人、亚述人…… 世界上将没有人不称颂他的名字——”

      “他们叫他什么?他们叫他什么?” 孩子们兴奋得高声尖叫。

      “圣王!四方之王,万王之王!弥赛亚!”(见尾注)

      太阳要落山了,晚霞舞动着七彩的丝绦,草原上的罂粟和艾菊镀成了一片金红金紫。孩子们一一跑回家吃饭,塔米也去了厨房。桑靠在葡萄藤上,望着在夕阳下成对翱翔的鹰,轻轻把话问出了口。

      “他……过得好吗?”

      老头吸了口烟斗,轻笑。

      “他是帝王。虽不好奢,也算钟鸣鼎食,仆从无数。”

      “我是说,他……幸福吗?”

      老头沉默,没有视力的双眼凝视远方,过了良久方答。

      “我在大马士革的时候,听过那里流传的一首歌谣。”

      老头摸索着捡起颗石子,在铜碗上一下下敲击,沙哑嗓音回荡在小院里,倍显凄凉。

      “刚开始,你会一天天地数:
      “她走的第一天,月亮好像比从前暗淡了。
      “她走的第二天,太阳也没那么明亮了。
      “她走的三天后,星子的闪烁,好像都熄灭了。

      “然后你开始一周周地数:
      “刚刚过去了一个周日……
      “刚刚过去了两个周日……
      “周日,于是成了标记时间的开始。
      “又过了没有她微笑的一周,
      “又过了浸溺在回忆里的一周。

      “最终,所有这些周累计成了月。
      “她走后的两个月,知更鸟不会歌唱了。
      “她走后的六个月,山里的玫瑰都凋萎了。

      “到最后,这些月又累计成了年。
      “一年。
      “复一年。

      “人们可能已经将她淡忘,
      “甚至忘记她是何时走的。
      “但我却记得:
      “十月,永远是最残酷的时节。”

      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地平线上只剩下一层深红的薄雾。院里的栀子花芬芳四溢,一轮半缺的黄月斜挂枝头,夏虫孜孜不倦地泣鸣。

      桑忽然觉得很疲惫。于是,她挨着老头坐了下来。

      “他会找到他的幸福的。”

      盲眼老头浑浊的蓝眼睛上下打量着她,终于点了点头。

      “没错儿,他会的。”

      ———————————

      盲眼老头离开了,不知云游到了哪个神秘的地方。

      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桑和塔米照常忙碌,春耕、夏种、秋收、冬藏。

      一晃儿,又是三年。

      桑用攒起来的积蓄买了一架箜篌,在星子下弹奏的时候,仍旧会想起那些遥远的人和事。星星仍旧眨着眼睛望向她,好像在说,你一个人在那里,我们在这里,在一起。

      于是,桑伴着琴声,一遍遍在心里默念他们的名字。

      那些她深爱过,也深爱过她的人的名字。

      塔米静静听着,有时候低头擦掉一两滴眼泪。

      秋天,院子里的葡萄结了一茬又一茬,好酒酿了一桶又一桶,院子里的小羊羔多得开始装不下。

      塔米坐上小板车,装上酒,拴着羊,拉到集市上去卖。那儿的人都认识她,没人欺负她不会说话。

      她比划着,要桑留下来看家。

      家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升平治世,哪儿有什么小偷强盗?

      桑拿了本书,坐在庭院的葡萄藤下,一边看,一边给女儿织毛衣。她的小艾莉亚,如今该六岁了,该读书写字,弹琴画画了。

      她还记得她母亲的样子吗?还会说她教给她的家乡话吗?

      她过得,还好吗?

      秋日午后的太阳暖融融的。桑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书盖在脸上。

      半梦半醒之间,她听见院门打开的咯哒声,却没有院门关上的声音。她迷迷糊糊提醒塔米。

      “别让羊跑出去。”

      门被关上了,但院儿里许久没有传来脚步声,也没有小板车的声音。

      桑又唤了一声。

      “塔米?”

      “塔米还在市集上。酒都卖完了,羊羔还剩两头。”

      是个男人的声音,比记忆中的清越更显浑厚,好像一坛美酒,愈久愈香。

      桑猛地坐起来。书砸痛了脚也没注意到。

      ——————————

      塞洛斯说,他找到了达里奥斯,想交给她处置。

      “他跑到了亚述,后来又去了更远的西方。抱歉,桑,这么久才把他带到你面前来。”

      桑望着他一人一骑,不像带了什么人来的样子,疑惑地眨眨眼。

      “在皇都。桑……我的玫瑰,你愿意和我一起回皇都吗?”

      桑垂眸,忽然想起艾莉亚的小脸,仰起脸,点了点头。

      塞洛斯要抱她上马,她握住了他的手。

      “等等,我取样东西。”

      ——————————

      死牢里一片阴森晦暗,四面墙壁都是湿漉漉的石头,潮湿的霉味和血的腥臭味混为一体。室内唯一的光线,是一个小型熔金炉下的烈烈火光。

      “殿下,我想让你知道,死刑判决不是你哥哥下达的,而是法务官按照新法典所建议的。”

      桑盯着被压跪在她面前的男人,轻笑。

      “当然了,皇帝尊重法务官的提议。”

      达里奥斯抬起头,用力朝她啐了一口。

      “小婊子,当时就该弄死你。”

      塞洛斯猛的一步上前。桑在他抬手打人之前拉住了他。

      “让他说去吧。”

      她不去理会达里奥斯不住的骂骂咧咧,从怀里摸出那袋金币。

      掂一掂。二百达里克。一分不少。

      “至于执行方式……”

      达里奥斯停止了咒骂,抬头呆望着清妍的少妇。

      “情节严重的强.暴,法务官按新法典所述,建议的是斩首。”

      桑回头瞥了眼塞洛斯。

      “不过,鉴于那些没我幸运的受害者可能对此存有异议,陛下特许我……”

      “……创新一下。”

      拉开布袋,拿出一枚金币,俯身蹲在达里奥斯面前。

      “你用这些钱…… 购置我们,玩弄我们,糟践我们,剥夺我们的生命,就像摆弄一些物件一样。”

      她抬手,把那袋金子交给了熔金炉旁的护卫。金子在炉中融化,呲啦作响,瞬间映得狭小囚室亮如白昼。达里奥斯似乎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瞳孔在恐惧中渐渐放大。

      “可惜,我不是你能摆弄的,也不是你能糟践的。”

      桑没再看他,起身,将手中金币扔进了炉内。熔金耀眼得像她被掳去军营那日的太阳,微眯眼才能看清金币消融在金水里的模样。她向侍卫打个手势,从炉边踱回了塞洛斯身旁。

      “你的金子,我现在还给你。”

      达里奥斯的尖叫和求饶声几乎瞬间就被熔金灼烧皮肤的呲啦声掩盖了。皮肉灼烧的焦味和青烟弥散在空气中。金水不过几秒就在男人头上和脸上冷却了下来,凝固成一层金光闪闪的硬壳。

      僵硬的身躯直直栽倒,金壳触地,噹的一声巨响回荡在囚室里。

      那是这辈子最让桑舒心的声音之一。

      —————————

      从死牢离开,塞洛斯紧牵着桑的手,缓缓向皇宫走去。他没有走官道,反而选择了市中心的大道。商业街上到处都是熙熙攘攘,叫卖时令蔬果、牛羊蛋奶、手工艺品的小贩们。他拢了拢兜帽,给桑系好面纱,一言不发地领着她一路往南。

      六年时光荏苒,人事已非。城南原先的戏团营地现在已然被独立经营的杂耍艺人占据。五彩斑斓的巨型帐篷不见了,戴着金属镣铐的乐人舞姬不见了,手持皮鞭的管事和领班也不见了。但桑在一众或变戏法,或踩高蹻,或喷火吞剑的艺人里,忽然注意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曼坐在几级矮石阶上,粗布衣衫还算干净,但满脸颓废冤苦,正给几只新做好的木偶上漆。

      桑在他面前蹲下身,静静望着他。

      他一开始并没有认出桑来,不过在看到她的眼睛后,瞳孔猛缩。

      “你……你、你…… 你不是……皇帝不、不是废、废了你吗?你、你怎么……?”

      桑没说话,依然静静望着他。

      他瞥见了立在她身后的颀长身影,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后退缩,下意识抬起手臂,护住仍旧肥胖,但明显比以前瘦的胸膛。

      “你、你想要……想要怎样?”

      “玛丽珊黛呢?”

      “我、我不知道…… 听说……听说三年前……废奴后……做了婢、婢女,又被那家夫人赶了出来……然后好像……被个热、热那亚商人带去了西方,后来……我、我也不知道……”

      曾经帮助过你的人后来害了你。这笔帐,该怎么算呢?

      桑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把那句话问出了口。

      “那年,把我卖给你的人,是谁?”

      阿曼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叹了口气,妥协地垂下眼。

      “是中原一位姓伏的高官……好像是个驸马…… 他的贴身侍从…… 他没收我的钱,反而还倒给了我一大笔……说,我不许卖掉你,不能让你跑出戏团,不许让你知道是谁卖了……”

      冰冷的泪随着微风拂过脸颊,手腕上的白玉珠凉如秋雨。桑没去听他剩下的话,猛然起身,快步就要离开营地。

      塞洛斯轻轻勾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脚步。

      “桑……前几日有封中原来的线报,说皇帝宾天,驸马起事,兵败,已被新皇腰斩于市。”

      她怔住。

      有些人事——有些仇恨——就是如此,最后也就不了了之,没有结果,成了无头公案,有一日甚至会被时间和世事冲散。但即便如此,桑对母亲的爱与思念,却会独立于这些纷扰,永远长存心间。

      塞洛斯掌心传来的阵阵暖意给她浑身注入一股融融的勇气。她垂眸,沉默良久,缓缓开口。

      “我父亲本来出身寒微,是我母亲用自己做乐姬攒下的积蓄资助他进京、中举。我年幼时,父亲也是与母亲极恩爱的,也是抱过我,亲过我,逗我玩儿过的……”

      “我万想不到,他残害母亲,竟是为了攀龙附凤…… 虽说虎毒不食子,但他却要我沦为他人的玩物,一生不得自由。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

      桑觉得喉咙发梗,再也说不下去。塞洛斯忽然揽过她的肩,温暖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岳母会为你骄傲的,我的天使。我也是。我再想不出一个比你更坚强、勇敢的人了。你的坚韧非但赢得了你自己的自由,也让他们获得了自由。”

      桑顺着他的目光抬起头,忽然发现,营地对面的奴贩市场没了,街巷上不再有戴着木枷项、衣衫褴褛的奴隶和衣不蔽体的舞姬。取而代之的是个游乐场,孩子们高声欢笑玩耍,时不时会有从集市上来的父母领孩子回家。

      “不单在皇都。帕萨尔加德,安善,巴比伦也都如此。以后,更远的西方也会如此。”

      泪模糊了视线,桑转过身,把头埋在了塞洛斯怀里,深嗅他身上宁人的栀子花香。

      “谢谢你,塞洛斯。”

      塞洛斯轻轻紧紧拥住桑,好像在抱一件稀世珍宝。

      “为你,千千万万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圣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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