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凤来仪》落吴江

1、楔子

　　孟春之月，丹穴山上百里花开，锦绣斑斓。
　　丹穴山上，火凤一族的试炼，便就定在春季的首月上。这日子定的瞧，颇有除旧迎新之意，倒是同凤凰一族浴火涅槃相契合，想来也是凤族长老颇费了心思敲定的。
　　依着规矩，火凤一族的试炼乃是大事，九重天上有头有脸的仙家都得来此观礼。
　　纵凤族长老将这试炼的排场摆的极阔绰，请柬四海八荒的散出去，响应的仙家却寥寥无几。凤君瞧着自家那空落落的席面，头发都愁白了几根。
　　九重天上拢共是来了三位仙家。一位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专司世人命运的司命仙君。这位早年间受过凤君些许恩惠，如今得了请柬，来这处给凤君撑一撑场面倒也无可厚非。
　　另一位的来头不小，乃是三十三天上的修言神君，掌管时间的神祇。余下一位是个红衣小仙娥，是东岳大帝家的女儿，名唤卿云，前些日子刚拜入修言神君座下。前两日送去修言神君府上的请柬叫卿云给瞧着了，便吵嚷着要来这丹穴山上瞧瞧。修言于三十三天上数十万年，好容易得了个徒弟，自是看重，到底陪着来了。
　　也多亏修言神君走了这一遭，给凤族撑足了面子，这一场宴席才不算太过冷清。
　　宴席摆在丹穴山上的一处空地之中。早听闻丹穴山上四季如春，如今一瞧果不其然。自九重天一路而来，八荒四海都是冰雪初融，唯这丹穴山上，花开遍野，一副盛春景象。如今还未开席，本是给三人安排了休憩之所，只是卿云年岁小坐不住，又见丹穴山上处处新鲜，便嚷着去外头瞧瞧。三人索性于丹水边寻了个雅致的地方站着说话。
　　丹穴山上有丹水，乃是整座山脉的灵力所在。丹穴山福地洞天，灵光大盛，都因着丹水的缘故。丹水旁的花木也更茂盛些。
　　修言神君冷不丁地开口道：“听说凤君此番派人给四海八荒都送了帖子，怎么就来了怎么几个人？”他平素不怎么出门，也不大搭理六界事。印象里头凤族乃是祖神坐骑，上古真神凤朝的后裔，不当落魄成这般光景。
　　“想是诸位仙家都事务繁忙，脱不了身吧。”司命干咳了两声，将话说的委婉:“自数万年前那场神魔浩劫之后，真神相继陨落，凤凰乃上古神兽，本就稀少，再加之其光是孕育便需千年光景，一时间被天族忘却也是有的。”
　　“不过司命，你说的凤朝真神，可是那位六界史上头整整写了十几页的凤朝真神。”卿云一直侧着脑袋听，这几日她正在学六界史。
　　“哟，可不就是那位，十二古神之一的凤朝真神。卿云女仙的功课学的不错，想是修言神君教导有方。”
　　司命在九重天上当差这数万载，人缘一顶一的好，皆数归功于他那圆滑的为人处世手段。只见他朝着卿云露出个孺子可教的笑来，颇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顺带着拍了拍修言的马屁，瞧修言颇受用的勾了勾唇，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洪荒之后，祖神沉睡，十二古神纷纷因着苍生陨落在灭世浩劫之中。要是凤朝真神还在世，如今凤族岂会是这般光景。”修言颇感慨地叹气，不免想起数十万年前还曾在凤朝真神座下当过差，便越发惋惜起来：“不过这一晃十万年过去了，这凤族的后辈之中就没出过几个堪用的吗？”
　　司命咳了咳，掰着手指算了算：“除却凤君一个神君之外，也就两个上仙罢，如今都在南极仙翁座下当差。”
　　司命思索了一番，将话锋一转道：“大抵是祖神是当真偏爱凤凰一族。想当年祖神创世，混沌初开，天地间诞生的第一抹生灵便是一只火凤。祖神设十二古神掌管世间，也是以凤朝真神为首。他们同别的天族到底是不大一样，乃是天生的灵体。但世间万事，必然有好有坏，总不能好事竟让凤族占了去。凤族一出生便孱弱非常，须得靠着丹穴山上，丹水的灵力滋养着。到百岁上灵力才堪堪稳固，这便要准备着五百岁上浴火涅槃，凤族称之为试炼。若是涅槃成功，便可略过其中漫长的修行，飞升下仙。”
　　“这般好？”卿云目露艳羡，嘟囔道：“若是我也是凤族的便好了，便是什么都不必学就能得个阶品，岂不快活。”
　　她话音未落，便叫修言神君拿着折扇朝着脑门狠狠敲了一下：“你只瞧着凤族涅槃成功，便可飞升，殊不知若是涅槃失败，便是灵根尽毁，灰飞烟灭。”
　　“诚然神君说的不错，万事有利必有弊。听说凤族这涅槃，九死一生，为准备涅槃，凤族子弟须得日日勤学苦练，五百年无一日敢松懈。”卿云揉着额头哀嚎不止，司命有些无奈道：“我们寻常若是日日偷懒，最多废柴些，同人打架的时候吃些亏，可凤凰一族便就要了性命了。不然若是飞升这般容易，这火凤一族数万年间怎么就只出了一个神君两个上仙呢？”
　　“由此可见修行一事并无捷径可言。”修言幽幽开口：“瞧你这般浮躁，回去便将大日经疏抄个百回，好好收一收你的性子。”
　　“啊……”
　　卿云叫苦不迭。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惨叫，接下去便是哀鸿遍野。着实将这处三人给吓了一跳。
　　司命先一步回过神，探着脑袋便往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去。丹水的另一侧，一可葱郁古树上，临着丹水挂了一溜串的人。男男女女，拢共六个，皆是凤族的少年，拿捆仙索绑了挂在树杈上。
　　“这？”司命颇疑惑地看了半晌，本是想着在修言神君和他那徒弟面前端一端九重天上仙家的老成持重的做派，装模作样地沉吟一声。
　　奈何眼下这场景实在滑稽了一些，卿云捧着肚子笑得几乎喘不上气：“这怎么同晒肉一般？”
　　卿云也曾去凡间历练过，倒是记得凡间到了年节，风些肉干香肠便是这样的捆法，拿绳子捆做一串，晾在家门口。
　　此话一出，司命却是再端不住，估摸着是觉着不妥，又生生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几分：“唔，这丹水虽是灵力充沛，滋养着整个凤族。但是凤凰属火，水火相克，倒是大大的不相宜。”
　　那处树上被捆的几个凤族少年挣扎了许久无果，有一个脾气火爆地先开始叫嚷了起来。
　　“你大爷的……”他一句话都没骂完，一张符纸便从天而降，落在了那少年的额头上。原是一张禁言符，那少年嘴巴张张合合，气得满脸通红，到底是再没能发出半点动静。
　　三人这才瞧见，原来那棵古树上头，枝叶繁茂之处，还倚着个姑娘。少女一身红衣，明艳非常，头发高高梳起，此刻正倚在枝干之上，嘴里衔着根甜草杆儿。
　　如今天族的女仙们，都时兴个华贵端庄的做派，凤族的姑娘们自然也受天族影响颇深。这一路过来瞧见的凤族姑娘皆是身披彩衣，头戴珠宝。这姑娘不施粉黛，不配钗环，倒是个异数。
　　修言悠长地“咦”了一声，倒是不急着出手，反倒是优哉游哉地开了折扇，兴致盎然的瞧起了热闹来。约莫是天上的神仙都太循规蹈矩了些，修言呆的时间久了，也觉着无趣。
　　等司命终于瞧清楚那姑娘的长相之后，面色变得十分尴尬了起来。那提溜着七八人的红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凤君的女儿，凤族少君凤知梧。司命冲着她摆了摆手，竟是也顾不上什么礼法，提着衣摆便朝着那处走：“哟，少君，这可使不得。”
　　凤知梧听见了司命的声音，翻身下了树，手上攥着那根捆着捆仙索一时间没拉住，松了松，猛地往下坠，接着便是一片哀嚎之声。
　　几人在离着水面一寸的地方，又被攥住。
　　她对着司命略一拱手，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礼：“原是司命星君来了。”
　　“少君这是……”司命颇尴尬的指了指那一溜串挂着的凤族少年。
　　“哦，很明显的我在报仇啊。”凤知梧倒是不遮掩，大大方方同司命说了起来：“前两日宗学考试，他们窃了夫子的试题将答案塞到了我的书案里头，为此夫子罚我蹲了五日的水牢。你也知道我的，虽说功课不济，却最是瞧不上弄虚作假的手段，所以虽是门门功课倒数，却也从没想过作弊。”
　　“噗嗤”卿云听了这话，实在没憋住笑，再瞧那修言神君亦是满脸的笑意，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凤知梧。
　　凤知梧干咳了两声，理直气壮道：“再则，他们既是栽赃我窃题，也好歹同我说一声，先让我将答案看上一遍。如今我不止担了个窃题的名声，结结实实挨了罚，考卷上头的成绩竟也是不如人意。因着这么个缘故，夫子生生将原来三日的水牢改成了五日。”
　　“如此说来确实可恶。”
　　司命强忍着笑，又回头瞧了瞧跟着一道走过来的修言神君：“神君在此，少君这般失礼只怕是不妥。回头若是叫凤君知道了，只怕又得罚你。”
　　凤知梧盯着修言瞧了半晌，又看了看树梢上头挂着的几个少年，有些为难地抿了抿唇。回过身又客客气气地冲着修言行了个礼：“那没法子，只好烦请神君包涵一二了。”
　　修言没有说话，被挂着的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人先叫嚷了起来：“神君救命，司命星君救命。”
　　“凤知梧，你别胡闹了。今日是昭清姐姐试炼的大日子。你要折腾我们也成，先将昭清姐姐放开。若是因着你耽误了昭清姐姐的试炼，你便罪孽深重了。”一个白衣少女挣扎了两下，皱着眉开口。“不过同你开个玩笑罢了，也值得你大费周章将我们捆了来。”
　　“就是就是。你自己无用，便嫉妒昭清姐姐。平日里处处招惹也就罢了，如今竟是想出这么个阴毒法子来。”
　　“我们必然要禀告凤君，严惩于你。”
　　“有本事便同我们真刀真枪的打一顿，使些符咒法器算什么本事。废物就是废物，连手段都上不得台面。”
　　那白衣少女的话一出，几人纷纷应和，存了心思将今日的事情栽到凤知梧身上。
　　起先喊着神君救命的那个少女，目光切切地落在了修言的身上，奈何修言并不为所动。他使了个禁言术，周遭立时安静了下来。
　　他气定神闲地打量了一番凤知梧，随即慢慢悠悠地开口道：“我记着凤族最是淳朴宽厚不过，不过少君这般寻仇，传出去外人倒是要说少君气量小了，怕是坏了凤族名声。”
　　“是说是说，少君吊也吊了，吓也吓了，不若放了他们，此事揭过不提可好？”司命将凤知梧往边上拽了拽：“一会儿就是试炼，平白少了那么几个凤族子弟，凤君必然生疑，会遣人来寻。这事情闹大了，大家都不好看，你又少不得一顿罚。”
　　“确实，夫子自小教我们做人不能记仇。”凤知梧点了点头，手上攥着的绳子一松，几人扑腾着便进了丹水，激起一片浪花，若不是方才修言下了禁言咒，此番只怕是要哀嚎遍地。
　　司命哎呦一声，扶额叹息。
　　凤知梧拍了拍手，对着修言笑了笑，施施然行了个礼：“所以我有仇一般当场就报了，从不过夜。”
　　“好一个有仇当场就报了。”修言将手上的折扇一收，笑得几是合不拢嘴。他是许多年没见过这般爽利之人了，只觉得痛快。一抬头却又瞧见树上还挂着个泫然欲泣的紫衣少女。不免又觉狐疑：“那这个？”
　　“哦。”凤知梧回头瞧了一眼：“她今日试炼，想想还是不丢她了。”
　　她扫了一眼丹水里头扑腾的几人，只觉解气。有两个少年眼瞧着攀着岸边的石头便要爬了上来，被卿云一边一个踹了回去。
　　“不好意思，脚滑。”卿云笑得人畜无害，在几人憎恨怨毒的目光之中，不动声色的往着修言身后躲了一躲。
　　修言笑吟吟地瞧了好一会儿热闹，这才清了清嗓子：“本君一向是个很深明大义的神仙。你在水牢里头关了五日，这里拢共六个凤族小友，那就一人泡十个时辰再上来吧。丹水灵力充盈，泡个十来个时辰也损不了你们的根本。”
　　丹水里泡着的几人气得牙痒痒，奈何有修言神君这尊大神在，却也不敢造次。在水里来回扑腾，倒是没人敢往岸上爬了。
　　凤知梧解了气，回头冲着几人拱了拱手，一闪身钻进了岸边的林子里，一溜烟跑了。

　　“只听说凤族的有位少君性子乖戾，修为不济，今日一见倒是个实在的爽利人。”修言摇着扇子，瞧着凤知梧远去的背影，饶有兴致。
　　“小仙同这位少君倒是有过些许交情。这位凤族的少君虽说平日里瞧着性子乖张，胆大妄为。但真相处下来会发现此人本性不坏，为人又仗义，敢爱敢恨，赤子童心，确实少见。可见外头的传闻做不得真。”司命司六界众生命格，这六界鲜少有他不晓得秘辛。他干咳了两声，颇神在在地开口道：“若说凤知梧这个名字，神君您或许不知，但她的另一个名字凤仪，神君必然有些印象吧。”
　　“凤仪？”修言思忖了一番，进而惊讶道：“便是数万年前，凤朝真神还未陨落之时，凤族女君诞下的那枚凤凰卵？那会儿我记得四海八荒传的沸沸扬扬，凤朝真神特特从沉睡中苏醒，来到凤族为这尚未孵化的小凤凰起了名字。又隔了没多久，凤朝真神陨落，那会儿都传说这兴许是凤朝真神为自己选定的接班人。可本君记着这都是数万年前的事情了，这姑娘瞧着，也不像是有几万岁了。”
　　“凤仪，有凤来仪，这名字着实霸气。”卿云点了点头
　　“确实。凤仪这名字乃是凤朝真神钦定的，取得是有凤来仪的意思，乃大大的祥瑞。她乃是凤族的少君，出身高贵。尚且在蛋中的时候，便得凤朝真神赐名，原是该前途不可限量的。奈何也不知哪一处出了纰漏，她整整等了数万年也未曾孵化。几百年前好不容易破壳而出，凤族的长老满心欢喜地替她测了灵力灵根。”司命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这小凤凰灵力低微，灵根几乎没有，压根不是个修炼的苗子。自她出生后，便孱弱非常，又昏睡了数百年。后来不知是谁同女君提了一嘴，说许是那凤仪这名字太大了些，她压不住，反倒折损了自身气运。这才又替她改了名字，唤作凤知梧。说来也怪，名字一改，这位凤族的少君身子便一日日的好了起来，能跑能跳的。只是这灵力照旧修不起来，你瞧如今七八百岁了，尚且未能迎来试炼。”
　　“许是真神看走了眼。”卿云断言：“不过，天生灵体，又不用受那涅槃之苦，日日逍遥自在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废柴些就废柴些呗。”
　　“胡闹，真神乃是远古之神，岂容你非议。”司命闻言，变了脸色，忙忙去捂卿云的嘴。
　　“不过小仙同这位凤族少君略有些交情，您别瞧她平素里大大咧咧的爽利模样，其实日子过的苦着呢。”
　　司命说这话时带着些许惋惜。
　　“哦？虽说是灵力不济，但到底是担着个凤族少君的出身日子能苦去哪里。”卿云不解。
　　“也没什么。”司命摆了摆手，勉强扯出些许笑意来：“只怪她于修行一事上并不擅长。只是这灵根灵脉乃是天生，皆是她的命数，也怨不得她。她既是担不起来全族的希望，那便得受着全族的失望，这日子自然难过，亏得她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倒也能挨下来。”
　　“无用吗？”修言笑了笑：“我瞧她周身气运，可是非同一般呢。”
　　“既是修言神君这般说，想来是错不了的。只怕她另有一番造化在呢。”司命瞧了瞧修言，总听闻修言神君最擅长命盘推理之术，见他似笑非笑，心里头也有了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