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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不归人(八)
      21.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聂怀桑,可能是修真界最喜欢水的男人,他喜欢琢磨水的无常,水的承载,水的迂回,水的执着。

      清河不净世是一片孤城伫立于万仞石山中,所以,他在姑苏云深不知处留级了三年,若非魏婴被退学太早,江澄同他不是一路人,他恐怕要在莲花坞里留级更多年。

      一个人倘若对一样东西着了魔,那么他从中悟出点生存之道,也是理所应当的。

      水滴聚集,流动,汇聚成江河,春江水暖鸭先知。

      人聚集,流动,汇聚成江湖,仙门最善于挖掘消息的人,是聂怀桑。

      江澄一头扎进世俗云游的消息,聂家比金家晚知道了没几天,起初,聂怀桑不敢相信,这种作风,更像是魏婴能干出来的事儿吧。

      不过很快,他就确信,走的是江澄。

      原因无他,江家大弟子办事没这么周全。

      魏婴做事,只图眼前痛快不想后果,到蓝家求学不过区区几个月,他把能犯的,不能犯的戒令统统犯了一遍,若是当初他能有江澄一半的心思,也不会那么快就被蓝氏退回莲花坞。

      对于江澄,聂怀桑的印象是,循规蹈矩,从无行差踏错,虽偶有嫉妒之心,然并无嫉贤妒能之举,这种人本可以成为一个出众的仙门少主,可惜,身边有个魏婴,活在天才的阴影下,江氏的少主,有名无实。

      相较于和他更为投缘的魏婴,聂怀桑与江澄只是点头之交,他未来不掌家,交友可以随心一点,那何不找个玩耍起来更开心的人结伴。

      人不轻狂枉少年,他和魏婴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玩玩闹闹,偶尔闯下点无伤大雅的小祸,待人到暮年时,半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还能眯眼对趴在膝头的孙辈回忆,当年曾气的先生七窍生烟,砸吧口小酒,笑谈,你们玩的太嫩了,当年你爷爷我可是学堂风云人物。

      蓝湛太闷,江澄太扫兴。

      不是不好,只是,非同路人。

      聂明玦曾经耳提面命让他离魏婴远一点,“刀都拿不稳的,你凭什么学魏婴一样晚睡晚起不听课?他是天才,老天爷赏个金饭碗,你是么?”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家弟弟已经够懒散了,再跟着魏婴搭伙儿闯祸,以后怎么办?聂宗主快愁白了鬓角。

      多岔的河流难入海,两个强势的嫡系子,势必会分薄家族的力量,所以,聂家只要有一个宗主够强势就可以了。

      聂怀桑这么告诉自己,也这么践行着。

      22.

      不破不立,有舍有得,这两句话,知易而行难。

      聂怀桑嫉妒江澄,原本他抱有的是同情心。

      身为仙门少主,少有憋屈到江澄这个份上的,少主给下属收拾烂摊子,下属比少主还恣意妄为。

      五大世家里,八个少主,恐怕只有江澄过的最膈应,亲爹胳膊肘子朝外拐,给徒弟撑腰拆未来宗主的台,谁都能怜悯他一下。

      江少主若浑浑噩噩,得过且过,那还好说,偏他是个锋芒毕露的,傲气不输给任何一个人。被人用看流浪狗一样的眼神打量,只怕比在他胸口揍一拳更戳他心窝子,他还无力反驳。

      最初,聂怀桑以为江澄和他一样,所以,他对江氏少主始终带着份同情。

      两年后,聂怀桑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放下家族外出历练,之后索性连仙门所有应酬都概不出席,只有江澄敢这么任性。

      抛去背景,隐姓埋名过俗人的生活,放下身段融入底层人,只有江澄能这么洒脱。

      短短两年左右,一人不依,一人不靠,白手打出一份尊称,只有江澄做到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他一样呢?

      他和江澄都看到了自己的困境,但是,他不敢动,懦弱的将重担一股脑都丢给大哥,自欺欺人的装作不知道大哥的忧心。

      而江澄动了,打破原来的桎梏,走出原本的牢笼,他在别的地方找到了属于他的位置。

      倘若魏婴是老天赏了个金碗,那么江澄就是自己打了个金碗,究竟是老天赏的金碗好,还是自己打的金碗好,不知道,可是他知道,他们都有碗。

      聂怀桑曾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不会有嫉妒心,因为他太骄傲了。

      一个没有嫉妒心的人,令人心生嫉妒。

      23.

      江澄受及冠礼不在莲花坞,也不在眉山,在山西太原的江府。

      山环水绕,立地为屏,居高临下,抱阳负阴。四四方方的大宅,像座堡垒一般,牢牢守护着里面的老弱妇孺。

      生长于水边的男人在山中建立起了自己的新家。

      说这是江家,好像也不确切。

      聂怀桑打听到,此地名为江府,从内到外,却只有寥寥几人姓江,收容入内的人,不改名不换姓,想留无妨,想走随意。这里似乎是一个驿站,一群群路过的人在此歇脚,之后又继续踏上前路各奔东西。

      “本没打算在此立家,只是实在推却不过。”江澄这么介绍着这栋宅子。

      后院有个平台,无遮无挡,视野开阔,观景甚佳,江澄说那是晒谷子用的,现在空置,布一桌酒菜赏落日兼夜景最好不过。

      几杯酒下肚,姑苏听学后,多年都未曾聚到一起的世家公子们放开了些。

      撩袍席地而坐,脚伸出平台悬空悠荡,聂怀桑拍拍身边的空地,笑道:“来,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魏婴欢呼响应,提酒歪倒在他身侧,也不用杯子,以口就壶嘴,痛快畅饮。

      金子轩踱步走到台边,脚下是笔直的墙沿,屋顶起伏错落,他终是没有就地坐下,只倚靠墙壁放松一下腿脚。

      蓝氏双璧取琴就地而坐,奏曲助兴。

      只有江澄,笔直站在他们身后,不倚不靠,不歪不倒。

      聂怀桑调笑,“大家都悠哉取乐,只此间主人立得端端正正仿若青松,看江兄,我就像是到了衙门大堂,左右两排木牌,上书‘肃静’、‘回避’,如再有衙役呼‘威武’,咱们就能升堂了。”

      众人回头一看,可不是么,今日刚及冠的男子,衣袍端整,挺胸肃立,好似即将焚香祭拜,告慰天地。

      魏婴口中美酒喷出,边笑边咳。蓝涣也忍不住掩唇轻笑,口中直道失礼。

      江澄失笑,他多年来少赴应酬,除了金子轩还有些熟悉,其他几人最少都是年余未见,如今连魏婴都不太和他贫嘴,聂怀桑会主动调侃他,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只是不想洗衣服罢了。”

      几人一愣。不想洗衣服?同聂怀桑的话有什么关联么?

      看出众人的疑惑,江澄解释道,“墙上地面有灰,这套礼服还得再穿一天,弄脏了,连夜洗掉明日也得带潮气。而且,我挺不喜欢洗衣服。”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听这话,江兄还需要自己洗衣服?”聂怀桑有些不敢置信,别说仙门少主,就算是家境稍微过得去,洗衣劈柴这种杂务也不需要自己动手的。

      “嗯,顺手的事情,习惯了。”虽然是顺手两把就能搓掉,不过还是能省则省。

      “不至于吧,你连个婢女都没有么?”金子轩还是第一次知道,江澄在家居然自己洗衣服。

      “不过是偶尔过来解决点麻烦,短宿二三日便要走的,要什么婢女。”江澄笑道:“我无意置办房产,这座宅院早晚要还回去,现下里面住的多是无处容身的老弱妇孺,挂上‘江府’匾额,旁人看在我的薄面上,也会对此间人等照拂些许。”

      “别人已经将宅子赠送于你,既然收下了,为何还要还回去?”

      “对方托我办事,不收下他不放心。”

      江澄点到即止,之后便若无其事换了话题,闲聊其他。

      左右不过是些人情世故罢了,懂的,自然懂,不懂的,说了也不懂。

      江澄及冠那天的夕阳,是紫色的,半边天都被它染成了深深浅浅的紫,紫色的天际前,身穿紫衣的江澄,神色淡然。

      淡然,这是今日今时,聂怀桑在江澄脸上看到的最多的表情。

      说起自己洗衣服时,江澄淡然。

      说起日后将归还这栋阔气的宅院时,江澄淡然。

      说起他荫泽一众老弱妇孺时,江澄淡然。

      说起人情世故那点小算盘时,江澄依旧是淡然。

      大音希声,大道无形。

      他们还在苦思“道”为何物?如何修道时,江澄已经是他们之中最接近道的人了。

      这样的人,聂怀桑叹息,他嫉妒不起来。

      多年以后,聂怀桑早已不记得当日他们说了什么,也记不太清那桌子上最初到底坐了几个人,他只是深深记住了这个日子,这天的夕阳,这天的江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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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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