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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   靶场树荫稀少,视野平阔,如泻晴光自长天漫撒,将一众飒爽的少年人染得明媚。
      远处,一副草靶被箭击中,随“咣咣”的风声震荡不停。林中有飞鸟惊起,化作细小的阴影落在地上,须臾,又被不远处三颗连珠似的人影淹没。

      “王杨”初来乍到,不懂步射课上的规矩,便跟在眼熟的“路虽远”后头。可对方好似并不情愿,几次加速要甩掉他,而去追前面的徐择。
      他不明所以,但见左右都开始跑动,遂也迈开步子往排头挤。

      原因无他:在场学子尽是年壮气锐的儿郎,对于这五日一次的“撒野”时光,自是十分宝贝。众人都争着要在人前大显身手,唯恐因落后少了摸弓的次数,不能尽兴。

      “石成”逆光站着,盯着亦步亦趋跟随“路虽远”的“王杨”,神色莫测。他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朝枫林的方向踱了几步,而后又转回摆着弓箭的小桌,好整以暇地看向教习射箭的夫子。
      夫子被这一眼瞧得冷汗直冒,心道:
      这群公子哥儿真是难缠,一点儿眼力见也没有。他们彼此抱团,倒是无所畏惧,最后挨骂罚钱的不还是他。

      他正要向“石成”哈腰请罪,对方却陡然搭上他的肩膀,安慰似的拍了拍。
      没有暴跳如雷,没有趾高气昂,甚至连一句斥责也没有。只是往骚动处瞟了一眼,示意他去处理。

      怪哉!

      夫子立即朝石成拜了两拜,逃似得跑向队伍,心中暗爽:
      石院监今日失了神志,煞是温和。照此前经验,课上的纪律不会比方才更乱,真是苍天有眼,这都教他逃过一劫!

      却说被挡在人群外围的“王杨”,他正为失了先机而焦急,一扭头,却瞧见了加速靠近的夫子。

      莫非被发现了?可他好不容易趁着病假的良机乔装至此,就是为了过过瘾,怎能连箭头都没见着就被抓回去?那也忒亏!

      他一心想着躲过夫子,便只管破开眼前的人墙,拼命地往里挤,慌里慌张就踩掉了前排人的一只鞋。那人骤然受敌,反应却很灵敏,弯腰找鞋的同时,就仗着四肢修长,将如野马般横冲直撞的“王杨”死死拉住。
      众人见夫子靠近,都自觉退后,乖巧地排进队伍。只他二人退避不及,被抓个正着。

      “王杨”脸色愈发灰白,他攥紧袖口,不敢抬头。
      被踩到的“路虽远”连忙将鞋穿好,甫一起身便伸手扶正发冠,又顺着发线一路摸到耳下。确认无误后,他坦然与夫子对视。

      “何故如此混乱?”夫子清了清嗓,板脸问。
      “回夫子,是大家都为抢夺射箭先机拥作一团,这位——仁兄,他突然挤进,我才不慎被踩到。”“路虽远”说。
      “王杨”见夫子皱眉看他,心绪纷杂,想好的辩解都变作破碎的音节,黏在嗓子里,在嘴边不住地打转。他心知急需冷静,就着衣角蹭干了手汗,深吸一口气后,也挺直脊背直视夫子,坦荡回道:
      “回夫子,是学生太过着急,才连累他受累。”

      他见夫子舒展了眉头,刚安下心,余光却捕获到一束视线直冲向他——是皱巴着脸的石院监。

      “王杨”眨了一下眼,想起后背那伤的来由,连忙又加一句:
      “学生自知有错,甘愿受罚,只求夫子宽仁,容许我能上完这堂课。”

      他说完便诚恳地望向对方,安静等待发落。然而……
      年轻的夫子紧抿双唇,却终是没能压住扬起的嘴角,失声大笑。

      夫子心道:这奇葩,课前不知在哪里疯,弄得脸上青一块儿黑一块儿的,浑然一个小邋遢。整张脸上,也就那就一双眼睛干净,明晃晃的,全是祈求。
      即便紧张,他也要梗着脖子装腔势,话里话外,却只是为了不被赶走。

      夫子自诩不是喜欢责骂的人,何况今日,他心情甚好,更没理由为这点小事动气。
      少年嘛,没有磕碰才不正常。他自己也是闹腾着长大的,如何不懂?这群学生如此活泼,不免让他也怀念起青葱岁月来。

      “什么罚不罚的,夫子像是那样小心眼的人?”
      他揽着二人的肩膀,送他们回队伍里站好:“瞧你们腿脚都利索,没伤着吧?”
      “王杨”转了转肩膀,停顿片刻才回:“并无大碍。”
      夫子点头,看向另一边。
      “好得很。”“路虽远”即刻作答,看向身前,若有所思。

      夫子闻言,扭头去找石院监,见对方朝他颔首,才放心道:
      “诸位开始练习吧,注意我上堂课讲的站姿和发力要点,若有不懂的随时来问。切记——”
      学子们异口同声:“注意安全!”

      ……

      “八十只羊……还有三个人在前面,唉!排到几时才是个头啊……”
      有夫子在旁看顾指点,射位更迭的间隔变得格外漫长。“王杨”耐着性子数了一群羊过去,终于等到夫子转向旁的队列。
      他再无顾忌,便开始在队里探头探脑。视线掠过队尾那群刚从射位上下来的,面露嬉笑的少年时,心下自然地生出鄙夷。

      毕竟在“王杨”的意识里,弯弓搭箭放矢,本是一气呵成的事情,却被这些个大老爷们做得如此拖沓。就这,还有脸开怀大笑?他属实不能理解。
      万幸,如今站在射位上的学子膀大腰圆,印象中也是个剽悍的性子,应能速战速决。

      只见那人举起牛角弓,确认靶心后,就开始搭箭拉弦。可他拉弦的动作,却处处透着吃力,从前臂到指间的肌肉都因紧绷而高高隆起,仿若连绵的小丘。
      受着弓弦巨大的拉力还能坚持至今,此人体格之健硕、心性之坚韧已非同寻常。即便如此,他最终的拉距,也不过半满而已。

      选错了方法,再多的坚持也是徒劳。男子震颤的指节终于拉不住箭尾,箭矢被迫脱手,在与草靶仅距半步时,骤然下坠。

      “前胸肉开背后紧者此也,此匀下手工夫也。”*
      开弓主靠背阔肌发力,而非胳膊上肌肉的力量。此人空有神力,却不知如何运用,属实可惜。
      “王杨”忆起初学射箭时师傅的指教,心中微叹。

      “如何?”徐择见那壮汉放下弓返回队伍,问道。
      对方在他肩上轻轻锤了一拳,满脸畅快:“挺好的,你也快去试试。”
      不多时,队尾传来一阵爆笑。

      这响动势大,也引得夫子侧目,他连忙跑去低声呵斥,同时转着眼睛寻找石成。却见对方阖眼靠在树下,好似并未注意。
      天不亡我!
      夫子忐忑的心安顿下来,嘱咐学子再三要小声后,快步离去。

      徐择亦闻声扭头——
      林荫之下,姿态悠闲的院监悄悄张开左眼,朝他眨了眨。

      “兄台,轮到你了。”“王杨”本就焦急万分,他看徐择定在原地,不由催促道。
      对方回过神,唇角微扯,转身去了射位。

      又是个清瘦的,恐怕要磨蹭许久。希望他能知难而退,莫要勉强。
      “王杨”郁闷得想。

      然而,就是这看似只通文墨的清俊小生,却能三两下将困难解决。他一举将弦拉至耳际,后手与前肩稳稳齐平。呼吸间,箭支已凌越靶场直奔红心而去,箭镞露在光下,银光闪烁。

      徐择甫一射出就放下弓,自觉空出射位。
      “路虽远”见“王杨”愣愣上前,和徐择对视一眼,眼尾染笑。
      “某人要出师了。”他说。
      徐择擦肩而过,也回了一嘴:“是某人聪慧自行开悟,师父事忙,岂敢劳烦。”

      自射位到靶标约莫六十步,“王杨”估摸了距离,以四方步站定。牛角弓轻便,虽比他自用的大了点,也还算得上趁手。
      可一拉弓,却不对了。

      弓力不对。
      寻常这个射距下,男子使用的是一石的弓。而这把,照他估计,至少多了二成。

      难怪先前那群人那般痛苦。

      一石二,这是弓箭手的标准。若非经过长期训练,青壮男子也难以做到。更何况,她根本不是。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扮作“王杨”的王今冕不愿浪费,这个来之不易的,可以在光下,为自己所爱之事奋斗的机会。再难再苦,她也要坚持下去。

      王今冕这样想着,也真的去做了。她放平肩膀,努力让后肘向背部折叠,将整个身体的重心靠后。弓被缓缓拉开,箭矢搭在弦上,仿若一只饥肠辘辘的困兽,急切地想要挣脱桎梏。

      不,这么射出去,一定会脱靶。她闭上眼,咬紧了牙关。

      但女子的力气天生就小些,她背部的伤又才刚好,此时骤然发力,很快就觉出疼痛。
      那疼形如蚁群出动,一时间,她只觉得后背都被蚁穴占领。它们咬坏皮肉,又钻出来,一路啃食她的前臂,啃食她被扳指箍住的、充血的指节。

      痛苦难耐之际,她感受到肩背某处被重重地按了一下,方才的疼即刻消泄,化作缠缠绵绵的麻。随之而来的,还有颈侧温热的鼻息。

      “为何偏要逞强?”
      “路虽远”不知什么时候走来,“姑娘气力惊人,实乃女中豪杰。只是,为一次练习牵动旧伤,以致病程反复留下痼疾,你以为,值是不值?”

      “你……哎!”

      身份被揭穿得突然,王今冕心中有许多疑问。就是这片刻的怔愣,她无意松懈了腕力,箭矢则趁机飞走,“嗖”的一声钉入靶杆。
      牛角弓滑落在地,弹起一小截距离;草杆上,箭尾亦被强大的冲力震得晃动,发出“嗡嗡”的铮鸣。

      箭落弦上,出矢无悔。王今冕没有追究男子贸然打断的行径,只是沉下肩膀,远远朝靶标望了一眼。弯腰拾弓时,她的指腹擦过光滑的弓片,而当五指松开,弓便稳稳落回桌上。
      若非背上的伤,这一箭合该中靶。

      她抻了个懒腰,在心中将白芊芊同董隐乱骂一通,回身看向“路虽远”,问:
      “你怎知我是女子?还点穴……你懂医?”
      对方抛出一个瓷瓶,随手弯弓,不置可否。

      王今冕接了瓶子,打开来,是几颗散发着当归混合红花和川穹味道的药丸。

      方才还温言相劝,瞧着是个善人模样,这会儿怎么孤高起来了?直接给活血化瘀的的方子,是觉得她的问题太愚拙,懒得多言?还是信她聪颖,才搞这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把戏?
      没得到满意的答案,王今冕并不打算罢休。她于是后撤几步,站在一旁,等待男子出箭。

      他专心注视靶点,开弓的动作则十分流畅,手指到哪儿,弦便温顺地跟到哪儿。寻常学子面对超弓力的吃力和顾及站姿的刻意,他统统没有。
      要不是他目不转睛盯着箭杆与靶心的延长线,王今冕真觉得,这人就是拿了把假弓做做样子——
      仿佛只是轻轻一拉,弓弦便弯如满月。

      “故发矢时,目力必凝注一块。目注而心到,意到手到。*”箭与目标都成竹在胸,大抵说的就是这个境界。

      弦已被拉至耳后,却还未停止。“路虽远”两肩仍撑向两侧,直到弓与他的臂膀彻底绷紧——
      银弦一颤风雷起,箭影破空游龙惊。
      箭矢嵌入靶心,将徐择那支箭尾劈成两半。草靶晃了一下,毫无征兆地散成七零八落的小块儿,稻浪汹涌,徒留一根光秃秃的靶杆矗立。

      “展持用力,这人是拉大架的……”王今冕留意着男子动作,心生惊叹。

      “路虽远”抽出帕子擦净手,见王今冕意味深长地朝他颔首,满脸欣赏,有些疑惑:
      “这——你还有何事未了?”

      “啊”,王今冕回过神,赞道:“路兄有盖世神力,逍遥射义,王某钦佩不已。还望路兄解释”,她跟着对方走到队尾,压低了声:
      “你是从何知晓我身份的?”

      这一串话同问题属实跳脱,饶是“路虽远”思维清奇,也差点没跟上。不过他转念一想,倒也了然——
      不顾伤势,女扮男装也要来锻体课上摸把弓的,能是平凡人?

      “喉结,画得太假。还有走姿,但这个或许为你受伤所致,怪得很。”
      “这都能看出来?你也出身杏林?你几岁学医?”

      “也?你既也是行家,总知晓‘望闻问切’吧,那你可见有哪位是折在第一步的?”
      “哦,既然你医术高明,这药想必很灵。好人做到底,你可否再告知我,怎么用,几时能好?”

      “……”
      “路虽远”被她这问法逗乐,干笑两声:“坐北朝南贡着,药效自然挥发,保你痊愈。每日晨起参拜,还可美容养颜,延年益寿……”

      徐择转头,见王今冕与“路虽远”有来有回,心道:
      路虽远这个憨货,怎就把这尊瘟神招来了?他自己扮作石成逍遥自在,他却要在这受着吵嚷,净听些牛头不对马嘴的鬼话。

      “喂,他这样胡言乱语,你听得懂他在说什么?”徐择叫住王今冕,问。
      对方顶着个灰漆漆的脸,理所当然地回答:“他说得挺清楚啊,不就是每日含服一粒,吃到空瓶吗?”

      “对啊,我也觉得我说得清楚。这位兄台,难道你听不懂?”
      “路虽远”挑眉向那张灰脸笑笑,应声揶揄。

      “……”
      徐择被这二人理直气壮的神情看得心里发毛,十分后悔方才掺和这诡异的对话,遂扭过身,紧锁双唇。
      下一瞬,他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连忙回头去找——

      树下,一团折角的树枝,一地如火的红叶,至于那假寐的青衫“院监”?
      早已不见踪影了。

      ……

      与此同时,枫林另一侧。
      裴思君仍旧跟不上动作,被拎出来单独加练。今日凉爽,付星还准许她在林荫里练,倒算幸运。

      她正跳着,忽然听到一声轻笑,似是从头顶而来。

      裴思君循声而去,一只纸蝴蝶晃晃悠悠飘下来,正巧落进她的手心。
      她端详片刻,心里有了大概。
      蝴蝶玲珑,青龙威武,他的手艺,当真不错。

      拆开来看,是一封短讯,笔迹出奇得漂亮:
      “子时,老地方见。”

      落款处,一条胖乎乎的毛毛虫抬头看她,笑如月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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