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琉璃心》槐雨纷纷

29、逆流

　　男人立在窗前，侧耳倾听淅淅沥沥的雨声，望着远处的天空发神。天空灰蒙蒙的，但日光却很强，晃得让人有些睁不开眼。院子里的玉兰在微雨拍打下，在夜里无声落了满地。男人想着如此纯洁高雅的花，想让它在枝头停留些日子，却也无法实现。罢了，也怪不得昨夜疏雨，毕竟快要入夏了，它的花期只能停留在这个迷迷蒙蒙的清晨。屋外雨依旧不停，空气中弥漫着潮热的水汽，迎面扑在脸上，男人身上微微染上潮意，但他没关窗，或许这是最后一场春雨了…
　　不知到底站了多久，又思及多少，男人转身朝着屋外走去。他没撑扇，春雨料峭，像是女子的轻抚，既然如此温柔，又何必在乎那星星点点的微雨呢。男人来到书房，将闭着的远离书桌的窗户打开，让束缚在外的春风吹着湿意涌到屋内，房内忽而清新起来，不再是沉沉的芸香草气息，添了更灵动自然的味道。转而移步到里屋，看着桌前挂着的画像出神，他记得这是他画得第一幅，虽然后来画过很多幅，但似乎总是比不上这一幅。男人将它装了画轴，挂在此处，一挂就是许多年。
　　“主公”
　　来人打断男人游走的思绪，“进来”
　　“主公，陈国皇帝如今猝然崩逝，朝廷大乱，无人可主持大局”
　　“太子呢？”
　　“太子窝囊，主公谋划着攻打陈国，现在属下看时机已成熟”
　　“通知杨将军，该出兵了”
　　“是”
　　等身后的人离开，曹启才将目光重新落在画卷上。画上女子略施粉黛，身着简单的淡蓝色长服，长服上绣着几朵莲花，穿着简单，但却不失华贵的气质。肤白如新剥鲜菱，双眉修长，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一张脸秀丽绝俗，腰间束着一根雪白的织锦攒珠缎带，头发松散的挽起，轻轻地在宫里散步，仿佛画上画的仙女般，樱唇不点自红，盈盈含笑。
　　思绪被拉回到十多年前的江南，那时曹启家境困难，家中只有父母亲和他三人。即使如此，也很重视孩子的教诲，凑着钱让他去上乡学。后来年纪长些，又被撺掇着和邻村的姑娘成了亲。曹启书读得好，夫子夸他是从仕的料，不过在当时曹启只想着等学问做好了，就在家附近开个学堂，陪着父母妻子好好过日子。不过两年，妻子体弱多病，早早离世。等将妻子的丧事料理好，江南又发了水，闹了灾。父母亲催促着让曹启赶快自己去谋生，可他怎么可能抛下亲生父母自己独活呢，于是曹启没跟着逃难，留在了西塘。再后来，朝廷知道此事，就派官员来地方赈灾，当时正得圣宠的贤妃娘娘也跟着军队回了江南。
　　当时灾荒，百姓四散。家中的米缸早已见底，园子里种的蔬菜都被雨水摧残殆尽，屋子里几处漏雨，只能将那处的家伙事儿搬走，只等着转晴了再爬上屋顶去修葺。好不容易停了雨，上面赶忙雇着留下的百姓和前来救灾的士兵一起加固河岸，不仅能挣银子，还管饭，曹启想都没想连忙报了名。那日曹启照常去河道里帮工筑堤，众人都想着再垒高些，或许下次大浪就卷不进来了，数以百计的男子有序地立在岸头，兴致高昂。到了晌午，只见一阵骚动，三三两两聚着往前跑。曹启一问才知，说是来了个宫里的人给他们送饭，饭出奇的好，跑不快可就没那份口福了。曹启跟着人群向那处走，就见女子一身素衣，除去头上堪堪别了根木簪，没戴任何首饰。女人眼里含笑，不时和身侧的人耳语几句，又面着大伙儿说了关切话，嘱咐众人河道水大，切记安危。
　　午时一过，来人便找曹启，说是家中出了大事，他父亲危在旦夕。等曹启急匆匆到了医馆，父亲已经咽了气，母亲在一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明明早晨出门时都好好的，不过半日，怎么就如此了！等细问才知，不知二老哪里听了谣言，说是午时后要下暴雨发大水，二老心急，一想着儿子还在河道做工，这可了得，赶着去报信。母亲腿脚不便，于是就由着父亲出了门往河道赶。天意总是弄人，父亲走到街坊上被飞驰的马车撞得摔倒在地，石板路坚硬，硬生生磕出血，还是过路人怜悯，送了医馆。撞人的是西塘有名的浪荡公子，现下这般，这户人家没搬走，为的就是抬高米价，发一波财。曹启瞧着父亲带血的脸，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以命偿命。不过几日，母亲抵不过悲痛，也去了。曹启用身上所有的钱给父母办了丧事，只是半年啊，妻子病逝，双亲也故。曹启连着几次将此事上告给当地官府，想为父母亲讨回公道，让他们九泉之下能够安宁，可最后都是以各种理由被草草了事。只是一个小小西塘，地方官奉承权贵，包庇罪行，将老百姓的命不当回事。大胥国土广大，又到底有多少蛀虫蚕食着这片土地，将大好河山推向深渊。可他，一个普通人，又能够怎么办呢。
　　在那段日子，曹启只能每日靠着贤妃娘娘施的粥活下来，在他觉得世无牵挂，人生无望后，便整日游荡在街坊，麻木度日。转折出现在半月后，贤妃注意到他，安慰了他，还给了他钱，让他切莫沉沦，一切都会好起来，既然世事不如愿，为何不尝试着改变它。那时曹启不知道她就是盛宠一时的贤妃娘娘，他只听她说她叫张玉兰，从宫里来，也是西塘人。最后军队撤离的时候，曹启想着去送送，也再看一看她。也是天意吧，那日，她并没有来。
　　……
　　李砚舟和南绾在客栈汇合，二人交换消息，安图司失火一事基本清晰。接着南绾赶着去乐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容妙，起初容妙难以相信，但最终也不得不接受。此事事关林馆丞性命之危，事关大胥皇族一脉，事关社稷大权到底何去，事关太多太多…在南绾的说服下，容妙决定随他们走一趟，有罪之人，该绳之以法，无辜之人，也该还其清白。
　　夜黑风高，明月无影，天地间一股肃杀气，今夜，是个不眠夜。
　　曹启调了部分守城的士兵去了陈国作战，起初觉着是陷阱，众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等探子将消息坐实，社稷之争便只等一声令下。凉国的暗卫很快在黑夜中将当值侍卫抹了脖子，动作迅速，岷国支援的士兵紧接着围了宫殿，今夜，曹启在此。
　　门敞开，“曹公，怎么不上去坐坐？”李砚舟目光落在龙椅上，语调轻佻。
　　见立在殿中的人不语，又开口“曹公的棋，下得真好。单凭安图司失窃失火一事就轻松掌权”
　　男人扯起嘴角“下得可一般，你是太子的人，倘若真是好棋，你，便不会站在这里”。接着冷笑一声“不过是杀了该杀之人，哦，也对，你们向来自许厌恶这种人你瞧，时间长了，世道变了，总得换个玩法”
　　“曹公认为安图司一事是林馆丞之责，可凡事要讲究证据，借此诛连众人，手握重权，曹公此举可算不得君子”
　　“君子？求我所求，谋我所谋，何必在乎区区二字”
　　“曹公手笔真大，只需一声令下，便由着安图司走水，万千书籍烧毁于火海”
　　“今日想必你们也谋划了挺久，废了不少心力吧，你问我安图司失火一事，我曹某人既没下过令，便容不得乱嚼口舌”
　　李砚舟闻言了然，不出意外，正如猜测的那样，放火一事并非曹启之令。
　　南绾转而出声“那曹公可要当心，免不得身边出现什么不忠之人”
　　“曹启，你本想借《江南漫集》失窃一事，祸从东流，降罪于林馆丞，由此牵扯到太子一党，准备一举清除妨碍你掌权的势力，加之如今大胥皇帝命不久矣，无心朝政，到时你便能名正言顺地把控朝堂，稳坐江山。其实你并没有火烧安图司之令，但你手下的人担心仅凭失窃一事并不能扳倒太子一隅，于是便有了接下来走水之事。你不知，认为此事确由林馆丞疏忽所致，因此干脆就让他下了诏狱”
　　曹启脸上没有表情，像是起了兴趣“继续”
　　“你手下之人私下找了安图司守卫宋封，给了他银两，并承诺事成之后赏钱不菲。宋封那时正愁着想将身在乐坊的妹妹赎出来，钱财却不够，于是便答应了。宋封按照交易，放了火，结果不慎将打算送给妹妹的上好的珍珠耳坠落在了火场。原本想就此作罢，等事成以后拿到赏钱，再买一副就好。可实际上宋封没有等来赏钱，反而等来了追杀。后来他便跑回安图司估摸着将坠子捡回来，也能卖个钱，加上之前的银两，拼拼凑凑，准备赶紧将妹妹赎出来。不过还没走到那步，他就被杀了，死在林子里”说完眼神落在身边的姑娘身上“她就是宋封的妹妹，容妙”
　　“容妙姑娘在堂上不为辩驳，只为兄长的罪行作证，还真是罕见”
　　容妙上前一步“若真是兄长所为，也没什么可辩驳的，我知道曹公是大人物，手下何人不忠，心里肯定明了”
　　“将人带上来”
　　只见一人被侍卫押着上殿，双手被缚在身后，强压着跪在地上，头发凌乱，面色惊恐。膝盖跪着向前，嘴里大声叫着“曹公救命啊，他们要杀我，我可都是为了曹公”
　　曹启冷漠得像看死人一般“你让人放的火？”
　　“曹公，我都是为了您啊，我对您的衷心日月可鉴，现在关头，怎能抛下我！”
　　“曹公！曹公”
　　“我呸！亏我为你打击太子一党”
　　“曹启，我一心帮你夺权，你过河拆桥，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曹启没有反应，看着男子被侍卫拉下殿。等殿里静下来，才缓缓开口“杀了吧”
　　李砚舟明显一惊“曹公当真视人命如草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