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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语 ...

  •   东五州江南郡

      阳春时分,细柳抽条,归燕成双,正值裴家内门升考之时

      “五千个子,不能更低了。”
      裴陵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在面色难看的裴家弟子前晃了晃:“你可想好?”

      裴叁宝是裴家外门出了名的吝啬鬼,平常别说五千个子了,就是十个子都是像从他身上剜肉。可此刻他纵使面色苦得像是吃了黄连,却不敢果决地说句不要。在裴家外门的,谁不想通过升考进入内门?进入内门,便是真正接触了裴家剑法,那可是正儿八经的的地级功法!远不是他们外门修得炼气决这种黄级所能比得!

      他伸出自己右手,盘算着自己每月在采买这一项榨多少油水,算来算去,把给杂役弟子每月的细布都换成麻布织得,外门弟子筑基期的灵药换不得,练气期的换做最便宜的跌打损伤膏——他向来是这么欺负刚入门的小弟子的,也得足足攒半年才能攒下这么多钱!

      裴陵看他算得十指翻飞,只怕又在想怎么剥削新入门的小弟子了,心内冷笑一声,佯做毫不留恋,转身就要走。

      裴叁宝紧忙拉住他,偷偷问道:“陵弟,你可保证这房选是真货?”

      “我骗你做什么”裴陵掀起眼皮,慢悠悠开口道

      “货真价实的东陵先生所著房选,我也是机缘巧合,领赏时在杂经阁得了这半本。听说是东陵先生封笔的绝响,杂经阁的老板让出时也肉疼得紧,哭天喊地,抢了半天,只肯给我这前半本。”

      裴参宝紧皱的眉心可以夹死苍蝇,他瘪着嘴,又不舍得放了这书,紧紧抓着书翻了翻,叫苦道:“可这书写得只有内门剑招的一半啊,这万一抽考到没有。”

      “话不是这么说的。”

      裴陵看得这吝啬鬼握紧书页不放,晓得今天这门生意十拿九稳了,露出一抹微笑,奉承道
      “换其他人,纵使有这全套也难过内门大考。但叁宝哥剑技高超,内力深厚,自然不怕这小小考核。小弟这半册不过助叁宝哥一臂之力罢了。”

      裴叁宝看他惯常冷脸,骤然一抹浅笑,又一口一个叁宝哥得唤着,忍不住心神一荡,只知道虽是个无灵根的绣花枕头,却也好看得紧。

      他刚要趁势握住裴陵的手,就见灰麻衣的少年如游鱼般迅速抽出书,拱手一拜,道两日后来取灵石,随即便转身就走,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暗自骂道:“不过是个没灵根的废物,还做出这种腔调。”

      裴陵走得虽快,耳力却好,听得对方惦记自己,只冷笑一声,心想:裴家要是这种人都能进入内门,当今家主还是早点一脖子吊死得好,省得门下弟子在外丢人现眼。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住处,家徒四壁,除却一张桌子和床,再无半点装饰。
      裴家虽为江南郡一方霸主,兼有传言第一代家主有幸得裴屹指点,记作挂名弟子,但绝大多数子弟只是寄名的外家弟子或是孤儿,尤其杂役子弟,更是其中微末,名为弟子,实为仆人。有内力深厚且剑招研习精深之人才能通过升考,成为本家之人。

      裴陵紧锁大门,搬开桌椅,从墙角碎石处摸出一个包袱,抖落在床上。霎时间,昏暗的房间一角被灵石宝光照亮,外人见了必要大吃一惊,一个无灵根的杂役子弟,竟然攒得下九十九块中品灵石!

      熟悉裴陵的人都知道他平时素来简省,这九十九灵石,无一不是心血。一件旧衣穿了三年穿破了仍舍不得扔,撕开来一半做装物的包袱,一半缝成哄邻家孩子的娃娃——原是哄妹妹裴云练出来的手艺,但裴云自十二岁后见了娃娃便臊得脸红,只道自己不爱娃娃,改爱剑术了!

      数了又数,天都转黑,只听门外敲门声一阵阵催得急,他将所有灵石揣入怀中,打开木门,便见一个同龄的少年人漫头大汗气喘吁吁,像是刚从练武场上飞来。

      “阿陵,实在不好意思!”裴洛知道是自己爽约不对,挠了挠头,率先低头卖乖求饶认错

      “今日我好不容易到手了一把新剑,光顾着试剑,差点忘了和你有约!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我这一回吧!”

      裴陵知道他心一到练武场上便记不下别的事,事后倒是哭天喊地拼命认错认得熟练,早些时候还会被气得牙痒痒,次数多了也懒得再责怪他,啧了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厚厚的剑法注释,用书脊不轻不重地敲了少年毛茸茸的后脑勺一记,听到哎哟的吃痛,没好气地说道:

      “你再不来,我以为你被哪只妖兽叼走,差点就把它挂到拍卖行去了。”

      裴洛听语气就知道他没那么生气了,眨眨圆圆的眼睛,抬头偷偷看少年脸色,却被那本书糊了一脸。他拿下来,一看封面潦草的手抄字便哎得傻乐一声,将那书高高捧起,笑得快看不见眼睛,恨不能把裴陵抱起来转三圈再亲三口,总算冷静下来,便开口不解问道: “好兄弟,你从哪拿到的这书?”

      “三回啊三回,我问了书商三回。”他用力在裴陵面前来回晃那三根手指,撇嘴抱怨“都说去年东陵先生十年苦读终于上岸内门,今年估摸着不写这升考秘籍了。升考的长老听说把去年新入门的弟子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查出来新弟子里哪个这么有闲心和能耐,能把每年一套升考剑法的漏洞挑出花来。”

      裴陵抱臂听着内门长老查人未果之事,又听好友描述起外门间越传越离谱的东陵先生形象——年过四十,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痴迷研习裴家剑术,苦心孤诣钻研升考秘籍十年终于成功入选,忍不住轻笑出声。

      他轻轻用手遮住嘴角笑意,心想:抱歉了裴洛,我倒不是有心瞒你,只是毕竟是踩着裴家家规赚钱的行当,事发只怕拖你下水,于是清清嗓子,摊手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

      “杂经阁的管事卖我妹妹面子,才给了我这刚拿到的手抄本。”

      裴洛挠了挠头,想到好友妹妹确实天赋甚高,年方十五就已经筑基三段,别说内门,再过两年太虚宗也未尝不可,便不做他疑。
      想到此处,他猛地一拍脑袋,缺根筋的脑子终于回魂,大叫一声,终于想起某件更要紧但被他丢到九霄云外的事。

      “这是云妹早上急匆匆递过来要我中午给你的,我看她脸色不太好,只怕有什么岔子。”裴洛匆忙从内衣里掏出一张信纸,小心翼翼递过去,心内捏了一把汗,只盼望自己没耽误什么要紧事——因着裴陵没有灵根,连讲学也不能去,只能终日干些杂役的活。他才主动担下了给这兄妹递消息的差事。

      裴陵被那一声鬼叫吓了一跳,啧了一声,刚想骂人,却听到对方接下来的话。他皱眉伸手抢过那张信纸。

      ‘哥哥金日能否来接我下学?那草包这几天纠缠不清,只说摘星楼今夜裴家要设席款待贵客,我若再不答应他,便送我去见那贵客。
      我心中不安,已和先生说了今日下午要早些离堂和兄长一起回乡探亲几天。事发突然,若哥哥请不开假,也莫要为我得罪杂役管事,我下午去哥哥住处稍等便好。’

      裴洛眼瞅着他的脸色越读越难看,抬头眼神更是结识以来头一遭的锋利,比十个升考长老和讲学先生罚人的眼神加起来还恐怖!心内已经狂道不好,背后汗毛倒竖,汗流浃背,脚底抹油就要开溜,喃喃道:“额,我今日好像忘记了还有课业没有完成,要不我就先回去。”

      却被一把扯住了衣领,少年颤颤惊惊回头一看,却见裴陵怒极反笑,俊俏的脸难得露出灿烂笑容,吓人得很:
      “忘忘忘,你怎么没把自己的脑子忘在练武场?!”

      裴陵拽着他的脖子一脚踏出门,从牙缝里一字一句挤出话来:

      “你先随我去摘星楼,接到小云,我再和你慢慢算今天的账!”

      —————————————————————————————————

      江南郡杨柳出名,也多生得古老,不乏千百年的灵种,动辄数十米之高。寻常酒楼从窗口望去,便见杨柳拂枝之情,恰似美人留情。来往此地的游客也多慕名此景而来,与商家不谋而合。惟有摘星楼,远上云端,不恋凡尘之景,只求自在逍遥。楼修得高,门槛自然也高,莫说来此间吃一顿饭,就是踏入楼门也得交上十品中等灵石。放眼此郡,也只有裴家有这个财力,敢一掷千金,包下摘星楼以待贵客。

      裴匪作为当代裴家少主,自幼便随父亲见多了贵客,嫌少有冷场之时,今日却在这位远道而来的公子面前碰了冷脸。裴匪举起酒杯,借着袖子遮掩,暗自打量着上座上百无聊赖把玩棋子的贵公子。他一身绣金黑袍,倚靠在榻上,漫不经心地转着玲珑玉打磨的墨棋,剑眉星目,远望着窗外月景,闻名九州的承影剑便随意搭在大腿上。摘星楼的丝竹歌舞声像是过眼云烟,半点没传到他的心上。

      裴二公子裴闻仗着贵客对着酒席发呆,偷偷凑到大哥耳边嘀咕:大哥,我看这楚少宗主怪奇怪得嘞,我们特意款待,他倒好,一入酒席就开始走神。”

      裴匪头动也不动,小声训斥道:“贵客面前,不许无礼。太虚宗威名振天下,若惹恼了他,怕是来年生意要坏。”

      裴闻猥琐一笑,继续嚼舌根道:“大哥别嫌我碍事,小弟早打听到这位楚少宗主最爱美人,独独辟了一座灵秀峰笑纳多位绝色佳人,这不一早备上了?”

      裴匪突然心头不妙,追问道:“你准备什么了?”

      只听肥头圆耳的裴二公子一拍手,便有十几个妙龄女子穿着锦绣罗裳被推入席间,其中几个一脸不愿,呜呜咽咽满脸愤恨,原本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裴闻大笑一声,朝着楚墨举起酒杯:“楚少宗主,美景佳人当前,何必一言不谈,贪看那云间月!”

      楚墨转头,看见目前一排美人,不少被拍了闭口决,其中一个红衣小姑娘口不能言也要怒视于他,面上不发,心里又给差使自己来裴家谈事的某人记了一笔。他拱手向裴匪致歉,含笑道:

      “今日承影频频异动,小弟猜想莫不是有什么奇人剑客,让承影迫不及待要出鞘一比高下,原来是一堆绝世佳人,人道江南出美人,难怪承影今日剑心不稳。”

      裴二听他言辞轻佻风流,嘿嘿一笑,更笃定了这是个和自己一样的纨绔弟子。他喝得醉熏熏,双眼朦胧一片,在十几个美人里找了半天,才认出来下午被自己几个跟班强行绑来的裴云。裴云一身红裳,眉间被人强点了金色花钿,眼瞳气得微红,虽是怒火滔天,反倒显得更娇俏可爱,明艳动人。

      裴二越看越是不舍得,美人难得,尤其像裴云这样天之娇女,可奈何他放下裴家二公子身段讨好了大半年,每每也只讨到对方厌恶的神色,还连带着裴家也骂了起来,鬼知道这女的从哪学来那么多骂人的话!

      “哎呦?这不是我们裴家外门翘楚的裴云吗?听说你素来看不上内门,一心要捡天下第一剑宗的高枝飞。本少爷今日便做个好人,直接送你上太虚宗。”他端着酒杯,踱步到红裳少女身后,不顾对方闻言要杀人的眼神,阴狠一笑,一把将其推出。

      裴二弯身用扇子挑起步伐踉跄的少女下巴,阴恻恻向挑眉不言的楚墨开口:“楚少宗主,别的女子都可错过,这位可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佳品,不单容色俏丽,更是单火灵根的处子之身,修为精纯,给少宗主的灵秀峰做个暖剑侍女再合适不过。”

      “待少宗主厌烦了此女,我便再遣人来换。”裴二喝多了酒,不顾兄长目光阻拦,自顾自揽住少女的肩,和楚墨套近乎“我若得了新奇佳人,必定先奉于少宗主。咱们两家互通有无,如此可好?”

      裴云气得恨不得一口咬断面前轻佻的手腕,奈何被封了灵力动弹不得,只得顺着他的话也看向楚墨。

      ‘听闻太虚宗门风清正,绝不包庇门下弟子违规之行,虽然不知道这黑衣服得怎么和裴二鬼混到一个酒席上去了,总不至于和这满脑子□□的草包长一个脑子吧。’少女皱眉把楚墨一身不似修剑之人的华丽打扮扫视了几遍,心内总还是满含期待对方能义正言辞教训裴二一顿。

      楚墨对上她审视眼神,略一挑眉,心内已知道她在期望什么。他眨眼一笑,似有安慰之意,开口的话却和少女所盼八竿子打不着边

      “多谢裴兄美意,只是如此佳人,一个就够了。我观此子果真火灵根精纯,修为勤勉精纯,正适合入我灵秀峰门下。”含笑说罢,他不动声色拂去裴二楼住少女的肩膀,轻轻将她带往自己这边。

      “!”裴云本以为他内里还算正人君子,没想到却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顿时愤恨地怒盯着黑衣青年,心中咬牙切齿。

      我呸!还天下第一宗呢,没想到和草包也就是一路货色的东西!

      还是哥哥说得对!那些名门正派,和裴家一样,表面上风光月霁,指不定背后多少腌臜玩意儿藏着!

      楚墨刚想传音劝她别急,却突然皱眉打开窗户,他已听闻楼下有争吵之声,低头望去,果见白衣少年一个滚字便将摘星楼门外护院击飞,身旁差不多年纪的红衣少年面色慌张,紧紧拉着同龄人的衣袖劝他莫要冲动。

      裴云听得自家兄长和裴洛之声,急得不顾闭口决,一头把楚墨从窗边撞开,毫不客气把他挤到了一边,呜呜咽咽便要低头找自家兄长,又看见裴洛那白痴传信不成,拦人也不会,傻乎乎地跟来,更是气得眼冒金星。

      楚墨被挤走也不生气,心中反为她高兴。高兴之余,又在心中自嘲:

      ‘本以为这姑娘无依无靠,又与人有旧怨,留在裴家也后患无穷,如今看来尚有至亲牵挂,倒是我多虑了。’

      思及此刻,又看少女有口说不出实在受苦,他便一拍肩将闭口决解了。裴云急得上火,生怕自家兄长当场与人拔剑对战,全然没注意嗓音已恢复了。

      “哥!” 少女震彻云宵的急切呼喊,惊飞了路过的灵鸽。

      楚墨修为胜过在场所有人,眼力自然如此,便是深夜隔着百丈远,也将那抬脸应声之人的容貌看得清清楚楚。

      少年一身灰白色的粗布麻衣,长发被青灰色系带随意挽起,除却一把生了锈的铁剑和木纹已淡了的裴家腰牌,看着与街上平凡的走贩卒夫并无什么区别。但今夜周围的酒楼因被裴家尽数包下隐去了往日的灯火,便让那明澈的月光清楚照亮了他清俊的眉眼,如玉轮映在水中,分不清是梦中月光沉入碧水,还是匪玉浮出清波。

      他抬眸向上望去寻找妹妹,眼中关切之意清晰可见,楚墨却忽然感觉两人像是隔着千年的时光,再一次真正对视。

      无数个梦中,便是这样一人抬眼守望着自己。

      青衣人右手鲜血淋漓握着剑,伤口之深,可以窥见白骨嶙峋,却不发一言,只万千思念,便在一眼中诉尽了。

      夜风吹动青丝,便似乎是水中月浮起阵阵涟漪,如同见了千百次的梦中人,第一次活了过来。

      承影剑似有感召,随着主人长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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