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辞神仙编制后》柳扶林

45、制敌

　　积水落尽之际，绯依知道再无办法困住黎苗。诸条出路均已堵死，毁了自己这身血肉是尤其仅有的一条路，硬着头皮也要走到底。

　　“黎苗，枉你同我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纠缠许多年月，到最后你连录山集也保不住。”
　　嘲讽的笑借着幽幽的空旷，荡出回音层叠也无法消弭其中的尖锐刺耳，无孔不入钻进每一寸肌肤，激起一身汗毛倒竖。

　　即便是全然看客的谢予恩，此时也听出了绯依孤注一掷，鱼死网破的癫狂。

　　血肉之躯被骤然绞紧，筋骨寸断之声，清脆刺耳。
　　蛇腹之中内脏被狠狠绞紧，求生的本能在茫茫的寂静中，好似怒放的烟花，于压抑腐烂的暗夜中，炸开斑斓炫目的焰火，却又在转瞬之间消逝殆尽。

　　多年以来，录山集在绯依身体之中早已随血脉融进骨血，既然无法拉黎苗垫背，那么毁了录山集，就是绯依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被谢予恩不由分说地拢在身前，黎苗看着积水落尽，诸多蛇蛋随着水波漂浮，脸上绽开灿然的笑，“谢仙君，反正杀戒已破，这些蛇蛋就交给你了。”

　　说话间，便将长长的飘带之上丛丛簇簇的铃铛悉数撸下，不容分说地塞到了谢予恩手中。

　　动作迅速，可指尖的冰凉依旧在不经意间清晰地触到了他温热的掌心。

　　毫无疑问，这是让他用来逐个击破的趁手玩应儿。

　　眉眼妍丽间竟然带上一抹微不可查的挑俏皮，晶莹的眼神中悦动着的是食人花嗜血之后的鲜活。

　　大抵是手中铃铛声响细碎，谢予恩惊觉心头也乱成一片。

　　不像是地洞之外还针锋相对、逼得对方跳脚的对立面，语气里的笃定，反倒像是并肩作战许多岁月的老友，能心安理得地将最薄弱的背后，坦坦荡荡地全然托付。

　　黎苗不否认自己是纯小人，那纯小人又怎么能放过拿捏谢予恩这种真君子的机会呢？
　　语气笃定到甚至容不得谢予恩开口拒绝。

　　好整以暇地按下他的手臂，黎苗慢条斯理的莲步轻移。
　　绣鞋之上添做鱼眼的铃铛声声清脆。

　　对着血肉模糊的绯依道，“别傻了，这地洞光是石阶就有数百，每一阶都是我用灵力细细封过的，若是我不开这洞门，便是你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别想离开这儿半步，何况灵力尽失之下，你拿什么和我斗，不会是指望这些孵化不了的蛇蛋吧！”
　　挑着眉梢，嘲弄正用力绞紧自己的绯依，低垂的眉目仿佛在看一个正就尿和泥的傻子。

　　没了重重水幕，偌大的地洞笼住黎苗的声音，回声好似湖心涟漪，重重叠叠的荡开来。
　　杏眸盈水，漫不经心地扫过累累蛇蛋，眼神中浸满了刺骨的冷意。

　　谢予恩看着眼前故作轻松的黎苗，心中最机敏的警铃早就被黎苗的反复无常敲了个稀巴烂。

　　他被蒙住眼睛，却也清楚的数出了五百二十二级石阶，都用灵力封存，便是自己这样的神仙在这样耗费巨大的灵力消耗也难免被掏空，遑论承了天雷五百的黎苗。

　　难怪黎苗能凭着修为位列仙班，却依旧灵力空空。
　　难怪录山集本是素霓山宝物，他却探不到半点气息。
　　怪不得绯依强融录山集，却被困在不得见人的地洞潦草数十年。

　　“怪不得，怪不得。”连叹数声，恍然大悟，绯依在筋骨寸断的灭顶痛苦之中，发出阵阵苦笑，满带自嘲的感慨，“不然怎么解释你有什么地方能用到这样数量庞大的灵力呢？”
　　绯依试过许多法子，便是自食骨血的阴损路数，也重蹈覆辙许多次。

　　此时才知道原来是黎苗是用近乎于殒命的代价，强留了自己，不，强留了录山集。

　　数十年的幽闭，她绞尽脑汁的苦苦挣扎，原来不过是黎苗眼里徒劳无功的笑话。
　　叫她如何不恨，叫她如何不恨啊！

　　踮着脚尖，繁复的裙摆下若隐若现着几粒铃铛。
　　黎苗踩在石壁边缘，听着绯依近乎于绝望的悲鸣，只觉心头一口浊气吐出些许。

　　“多说无益，我有没有灵力，都不耽误你上黄泉路。”

　　浓艳的眉眼，骤然爬满骇人的杀意。
　　绯依于她，不再是录山集的载体，不再是可以发泄满腔恨意的苟且性命。
　　此时此刻，不过是妨碍录山集，乃至妨碍素霓山的存在。

　　她盘踞素霓山这样久，不允许有这么牛气的东西存在。

　　“半月取一次我的血肉，充养自身，可不还是灵力空空，如果我没猜错，这么长时间的空耗灵力，你早就亏空了本里，即便是神仙血肉也只能勉力支撑你行动吧！”
　　三言两语，绯依便在绝望中抓住了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那便来看看，是你把自己碎尸万段的更快些，还是我取你首级更快些？”

　　话音未落，好似满弓之下，离弦之箭一般骤然窜出，衣裙烈艳，恰似剑士之上熊熊燃烧的火。

　　衣袖上残存着数粒饕餮铃铛的飘带，在空中扬出飘逸的痕迹，比泥鳅还灵活的蹭过谢予恩本能伸出的手。

　　指尖沾上黎苗衣袖上的水珠，再无半点神力的谢予恩也只能站在崖壁之上，看着黎苗如鱼投水般一头扎下。

　　忍不住心中担忧，心中明白黎苗本就怕水，如今骤然出手，即便绯依无一击之力，可毕竟有龙鳞在身，何况稍有不慎落入水中，便会前功尽弃。

　　情况，并不十拿九稳。

　　所幸黎苗身形飘忽诡异，借着所剩无几的灵力，竟然冲上了绯依硕大的蛇头。

　　单膝着地，左手屈指成爪，鲜艳明媚的丹蔻按在龙鳞之上，右手的软剑则高高扬起，在绯依痛苦的摇动中堪堪维持身体的平衡。

　　没有了不伤绯依性命的顾忌，瞅准了她的七寸，翻腕便是一个饱满利落的剑花。

　　不假思索的落剑，在金石相击的铿锵声中，甚至擦出一串火花。

　　局面，登时僵持起来。
　　即便黎苗借着谢予恩的血，能有一击之力，但是在绯依早就毫无章法的扭动中，万般手段都是惊涛骇浪中的朵朵漂萍，找不到丁点儿的定处。

　　拿捏不了绯依，黎苗的性命被一心向死的庞然大物拖向地府的深渊。

　　谢予恩久经沙场，此刻局势自然看得清楚明白。
　　即便黎苗能借所剩无几的灵力勉强支撑，但是只要绯依拖住时间，那么只要稍有差池，同归于尽便会是不可避免的结局。

　　抬头看了看刚刚积水所在的巨大穹窿，入目便是无数固定三清火把的壁龛，瞬间计上心来。

　　嘈杂的混战声中，布帛乍裂。

　　三两下脱了外裳，谢予恩将衣裳撕成三寸有余的布条，干脆利落打了结，在黎苗无计可施的窘境中，将尚且残存体温余热的布条，尽数甩上火把固定之处。

　　绯依在没顶的痛苦中毫无章法地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拖在身侧的一小节蛇尾扫过嶙峋的石壁，击落碎石如雨。

　　早就没了重心的黎苗，在光不出溜的龙鳞之上摇摇晃晃，跌落水中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但谢予恩的一句“黎苗，看上面。”
　　却在最危急的时候，递给了黎苗一杆在巨浪中支撑的浮木。

　　只可惜，即将要将血肉尽数勒断的绯依，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以命相搏的局面，被谢予恩几条破布便轻轻松松地破了。
　　越发癫狂地摆动，无头苍蝇般搅动满池碧水，龙鳞剐蹭在石壁之上，响起突兀刺耳的声响。

　　黎苗灵力耗尽，即便是知道谢予恩在头顶之上用布条摆出足以悬挂的着力点，却也不能在这样的混乱中，精确巧妙地攀上去，可若如绯依所愿，跌落水中，那么前功尽弃。
　　无论是数十年灵力温养五百二十二级石阶，还是顶着天谴活吞血肉强留录山集，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只可惜同绯依的缠斗是腐烂的污泥，咬住了她，以至于泥足深陷，无暇分心在正随波逐流往洞口漂浮的蛇蛋。

　　翻腾如沸的碧水中，晕开大片的血迹，绯依的身躯大喇喇地开着数条血盆大口般的伤痕，呜咽着不可与人说的痛苦。

　　正在蛇头之上勉强揪着外翻龙鳞才能堪堪稳住身形的黎苗，在此刻，骑虎难下。

　　“叮铃。”
　　“叮铃铃。”
　　“叮铃铃铃。”

　　不怎么合时宜的铃铛声响起，却没有听到丁点儿蛋壳破碎的声音，只有随之而来的铃铛砸落水面的闷闷叮咚。
　　黎苗只觉得谢予恩这位小神仙未免养尊处优太过，竟然连这样的准头也没有了。

　　“黎苗，听声辨位。”
　　谢予恩那把子干净的嗓音骤然响起，在水声四起的空旷洞穴中，越发清冽。
　　似野渡孤舟，似旷野明月，似寒寺晨钟。
　　渡赶路人，照山野客，引迷途僧。

　　至于绯依有心拖着黎苗一同溺水，可血肉之躯伤痕累累，即便她能靠着录山集苟延残喘，却也没有办法再绊住灵活非常的黎苗。

　　随着铃铛声响，黎苗动作轻盈地翻身，竹青布条便圈圈缠绕在她桃红的衣袖上，恍若初春季节盛放的第一支春色。

　　绯依抬起蛇头，残损的牙齿随着鲜红的信子呲出，嘶嘶声响，几次三番想要挂上黎苗，却只在铃铛的声声响动中，擦过她层叠繁复的衣裙。

　　可黎苗在铃铛声中闪转腾挪，手中的软剑挽出漂亮的剑花，如鱼得水。

　　“黎苗，顺着血肉伤口挑破，强留性命，可保录山集。”
　　即便是战场上刀光剑影过来的，谢予恩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手下留情。

　　可黎苗的杏眸中却燃起一抹诡异的光彩，“赶尽杀绝，未必留不下。”
　　鲜红的裙摆蹁跹，借着摇摆的布条，黎苗顷刻之间倒悬，周身杀意骤起。

　　多年缠斗，黎苗自然搜罗一切能将录山集剥离出来的法子，只不过多少都会损坏录山集，所以才留着绯依性命，迟迟没有动手，如今两害相权取其轻，些许损坏，总好过绯依用录山集给自己陪葬。

　　借着三清火的光亮，银白的剑锋在碧水之上闪过寒芒，径直刺向绯依如老妪般残损的尖牙，蹭出星星点点的火花，深深扎进模糊的血肉中。

　　一招制敌。

　　谢予恩自然来不及阻止，心中却忍不住默默盘算，刊山、三个叛徒小妖、被强行换身的沧澜，再算上今日的绯依，短短数日，黎苗手上便是五条半的性命。

　　幽幽的竖瞳逐渐溃散了瞳仁，来不及彻底绞断的身躯登时泄了全部力气，黎苗却借着布条抽出软剑，荡回了谢予恩身侧，踉跄数步，被他的手臂横拦在腰，方才避免了直直撞上石壁。

　　奚落满心不甘的绯依，“你受一身龙鳞庇护，苟且多年，却也受制于龙鳞，不能速死。我会在你身殒后，拦你魂魄不入轮回，叫你睁大眼睛看看你是怎么凭借一腔痴情助纣为虐，又是怎么被人当枪使玩弄于股掌之中，到时候万念俱灰，省了我散你魂魄的力气。”

　　苦涩嘶哑的笑自绯依喉咙里溢出，她在天长日久的等待中，未必不知道其中关窍，可是她太需要一盏灯了，怎么会容许黎苗这样轻而易举地吹灭。

　　似有不甘地摇晃了数下，便高山倾颓般轰然倒下，本该高高昂扬着的蛇头在混乱中撞上黎苗脚边的石壁。
　　残损不堪的牙齿终究还是射出来最后点滴浑浊的液体，溅在了自以为胜券在握，早已掉以轻心的黎苗身上，即便谢予恩拦腰抱起，也于事无补，反而在黎苗下意识的挣扎中，同样染上泛黄的汁液。

　　绯依她只希望自己的灯能燃得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哪怕以自己的性命为引。
　　这点子汁液，足够绊住黎苗横冲直撞的脚步，于她而言，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