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语小遥

5、陆子染

　　参加集会的那日，何清音挑了件鹅黄搭配浅杏的家常丝缎襦裙，挽了个双桃髻，头戴一朵半开的浅黄色百合。

　　结香细心，已将百合花中粗壮的褐色花粉一颗颗摘掉，防止落在何清音头发上。

　　妆罢，铃兰疑惑道：“二小姐为何不穿那件落樱丝了？前日结香姐姐洗过，我收起来时见衣料挺括如新，竟是十分经穿呢。”

　　“好轻狂的丫头！”何清音伸出食指，往铃兰的额头轻轻一戳，“再经穿，它也不是随便什么场合都穿得的。”

　　海棠社中贵女如云，何清音能在其中站稳脚跟，靠的不是出众的美貌，不是巧手才学，更不是什么八面玲珑的手段。

　　她只知安于现状，不争不抢，虽是丞相家小姐，却似乎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威胁，让一众人相处得舒服。

　　这次集会，她免不了要处于言论中心了，因此完全没有必要再刻意去装扮自己。

　　果然，何清音还未下轿，兰亭门前的侍者就飞速进去通报了。不多时，她便被一众小丫头们簇拥着进了楼上的幽兰阁。

　　“清音姐姐，穆将军和画册上的，到底有几分像啊？”

　　“穆将军果真身长六尺吗？那你岂不是要踮起脚与他讲话？”

　　“听闻穆将军不苟言笑，是真的吗？”

　　“听说妹妹那日穿了落樱丝去赴宴，穆将军有没有夸你好看？”

　　……

　　何清音双颊微红，忙不迭地应付着各路问题。

　　她面前的茶盏空了又满。大家吃了一轮茶下来，终于消停一刻，招了等候已久的丝竹班子进来演奏新曲。

　　今日奏的曲子悠扬婉转，极尽缠绵，据说是从宫中梨园流出，一套《春城赋》十二支曲，曲谱出自女皇的一位男宠，陆春城。

　　女皇陈墨施即位后十年，政局逐渐稳定，这才辟了一处孔雀宫，纳了几位男宠。陆春城能歌善舞，又精通乐理，深得女皇宠幸。

　　“据传，陆春城进宫之前，也是兰亭这里的首席乐师，但只是负责编排新曲，很少露面。”一位身穿绛红纱裙、脖颈上戴着金锁的少女小声道，“他与乐坊坊主陆子染，不会是兄弟吧？”

　　“金小姐果真冰雪聪明，他们确实是兄弟。”答话的女子体态丰腴，年纪略长，正是工部尚书家中的千金刘微微。

　　“那陆春城相貌如何？”好几人好奇道。

　　刘微微眨着眼睛，圆圆脸上笑出一对梨涡，“我也是几年前远远见过一次。相貌自然是极好的，但在我看来，并不及陆坊主潇洒风流。”

　　“陆坊主有这等风姿，为何不一同进宫呢？”金家小姐纳闷道。她单名一个虹字，因兄长刚刚擢升礼部侍郎，今年新入海棠社，许多事情还不甚熟悉。

　　何清音朝丫鬟招招手，示意给金虹添茶，“人各有志吧。待在那冷清的孔雀宫里，整日为服侍皇上绞尽脑汁，哪里有这里来得自在？”

　　“知我者，何二小姐也。”身后清泠泠的一声，原来是陆子染亲自过来了。

　　他及腰的深棕色长发只束起一半，剩下的一半倾泻而下，光亮如瀑。

　　一身宽松的丝质银色长袍随着脚步起伏翻卷、摇曳生风。他生着妩媚的丹凤眼，眉心一点红痣，鼻如悬胆、唇若花瓣，唯有眉峰和鬓角宛如刀刻，使得整张脸刚柔并济、美不胜收。

　　方才还叽叽喳喳高谈阔论的姑娘们，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全落在陆子染的脸上。

　　他手中把玩着一支白玉长笛，远远朝何清音点了个头，又朝演奏的伶人们打了个手势，乐声渐止。

　　随后他绕到墙角的一架古琴边，撩袍坐下，抬手轻抚琴弦。

　　琴声如流水潺潺，从他细长的十指间涌动而出，从轻缓到急切，满怀心事都化作了金石之声，触动人心。

　　而他眉眼间又似乎藏着取之不尽的情愫，或怅然或欣喜，牵动着全身的线条，与旋律融为一体。

　　于是他整个人就像是一把琴，将室内的空气卷成一池春水。

　　陆坊主平日里很少亲自演奏，想请他出场必得排上好几个月，难得今日这样有雅兴。在座的姑娘们无不屏声凝息，只恨没能带上画师，将这场景描摹下来。

　　尤其是新来的金虹，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京城四美之一，偏偏又是最妖娆成熟的一位美男子。

　　一曲终了，金虹两眼放光、如痴如醉，陆子染一个眼风扫过来，她便连茶盏都端不住，直泼了一半在裙子上。

　　她那绛红色裙子立即洇出了深紫一片。

　　身旁的何清音连忙用自己的帕子帮她擦拭，正忙乱着，陆子染却起身大步走了过来，弯腰笑道：“是我方才第一次见到金小姐，失礼了。还请小姐随我去前厅，兰亭的更衣间里备有新衣，小姐可自行挑选更换。”

　　金虹于是扭扭捏捏地站起身，带上自己的丫鬟出了幽兰阁，跟着陆子染前去挑衣服。

　　刘微微拍手笑道：“好嘛，陆坊主的话本子上又要添新章了！”

　　京城中倾慕陆子染的太太小姐数不胜数。传说他也有过许多红颜知已，但每一段情史或长或短，期间都只专注一人，绝不心猿意马。

　　因此，陆子染即使阅女无数，风评却上佳，远非世俗纨绔所能相比。

　　那些曾与之有交集的女子，在分手之后也大都只有惋惜和敬重，只说与他缘分尚浅，虽非良配，但得一好友亦已知足。

　　众人见他对金家小姐献殷勤，惊道他近日换了品味，竟开始钟情清纯玉女了。大家彼此笑了一阵子，便自去闲谈别的事，不再管他们。

　　“清音啊，我前几日听家兄说起，你也要去太学院深造？”刘微微再一次把话题转到了何清音身上。

　　何清音的眼皮轻轻一跳。那日长姐提起去太学院，她并不情愿，回府后也没主动跟父亲提起，消停了几日，想着兴许能混过去。没想到这刘微微，消息比谁都灵通。

　　她往嘴里塞了一块枣糕，满不在乎道：“呵呵，我才疏学浅，还不确定能不能去得成呢。”

　　“当然去得成！这一届的学生名单已经公布了，翰林院的李大人已经接到圣上的批文。我家兄长也在其列。”刘微微眉飞色舞，“名单中还有咱们京城二美，刘长云呢！”

　　众姐妹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感叹。

　　“清音姐，你实在是艳福不浅啊，刚刚见过穆成雪大将军，现又要跟刘长云公子成为同窗。真是羡煞人了！”

　　何清音撇了撇嘴，“刘公子冷若冰霜，我可不敢同他说话。”

　　“是了，听说江南陈家年前还去刘府提过亲，可刘公子以年纪还小、学业未成为由，断然拒绝了。”

　　“陈家可是江南巨贾！他们家的庭院，怕是比御花园还要气派呢。”

　　“巨贾又如何？坊间传闻，那江南陈家，背后是有妖族支持的……”

　　谈笑声渐止。妖族一向是个神秘却不容忽视的存在，自从妖族隐退到三界暗处，人们在提及他们时，就似乎总带着些畏惧和担忧。

　　不知不觉间已临近日落，原本明亮的窗格立即晦暗了下去，连通透的幽兰阁也显得光线不足了。

　　乐坊的侍从们陆续进来，点亮烛台。

　　幽黄烛光亮起，乐坊内升起更加暧昧的气氛。随着一阵淡淡的香气飘入，陆子染款步进来，引了金虹小姐归席。

　　金虹已换了件时兴的绯红色长裙，鹅蛋脸柳叶眉，看上去娇羞可爱。她似乎已经和陆坊主熟悉不少，走路的步子都轻快许多。

　　陆子染笑道：“今日耽误了各位小姐的时间，兰亭特意备了晚膳，以答谢海棠社光顾。”

　　“多谢！”刘微微放下杯盏道，“陆坊主何不与我们一同进膳？”

　　“刘小姐抬爱了。”陆子染含笑揖礼，“晚间子染还要去江宁王的寿宴上献曲，恕不能相陪。”

　　江宁王是女帝的亲伯父。陈墨施早年还是贵妃时，父亲突然病逝，全靠伯父陈启年在朝中力挺，暗中支持她叱咤后宫。

　　陈启年现已年迈体衰，因此被封了个富贵亲王，赏了良田万顷，却并无什么实权，只在京城一隅安享晚年。

　　在座的官家小姐中有几位的家族与江宁王交好，都知晓今日确是老王爷的寿宴，于是不再挽留，任陆子染去了。

　　毕竟他平日里萍踪浪影，今日肯几次进来席间寒暄，已属难得。

　　乐声还在继续，官家小姐们嬉闹了一天，渐渐地兴味索然起来，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疲态。

　　只有金虹还神采奕奕。

　　她不自觉地拉了拉袖子，藏起手腕间的一副南红手串。那是方才更衣之后，陆子染送给她的。

　　“金小姐肌肤胜雪，今日又穿了红衣，配这南红手串甚是可爱。就当是兰亭给小姐的见面礼了。”

　　她情窦初开，羞于和众人分享欣喜之情，却实在藏不住心事，只悄悄告诉了坐在她近旁的何清音。

　　可能是因为何清音看起来最落落大方，又善意可亲。

　　“清音姐姐，您千万不要跟别人说。”金虹拉着何清音的手，小声道。

　　何清音见她粉脸飞红，不由得抿嘴一笑：“你放心。和陆子染交往可能比较辛苦，但他不是坏人。今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传信到我府上。”

　　金虹似乎格外敏感，听到“辛苦”二字，脸色一变：“为什么会辛苦？”

　　何清音叹了口气，“好东西总有许多人觊觎，你须时时警惕护着，当然辛苦。”

　　金虹并不是没有看过那些关于陆子染的传奇话本，但话本中的故事在他本人的魅力面前，早就被冲击得不值一提了。

　　何清音承认，陆子染确实魅力无限。倘若不是早年遇见了穆成雪，她没准儿早就成了陆子染的红颜知己之一。啊不对，以她这样普通的品貌，估计还是排在后面的几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