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下》落水昏鸦

5、百花未开（三）

　　“求求你。”
　　许枔想起刚开学时，班里同学议论晏十一，说他是清冷高洁，凛若冰霜，像那雪山之巅的一朵白莲，不食人间烟火，不可玷污，不可触碰，也是遥不可及的。
　　他也的确不爱说话，带点生人勿近的气质，对人对事也是平淡如水，淡漠而平静，也很少与人交往，同学见了他，也如看见了天上的仙官，神圣不可侵犯，只远远的看一眼，他也就坐实了“冰山雪莲”的称号。
　　但相处了发现他并不冷漠，只是不善于表达，反而有点呆呆的可爱，同学们给他安上了“高冷男神”的刻板印象，自然也没人愿意和他相处了，他总是形单影只的。
　　但眼前的人，几近恳求的语气，说出“求求你”这种话，许枔不禁嗤笑出声，都是谣言！
　　许枔在他床边坐下，刚想说话，晏十一就开口了：“我只对你这样。“许枔有些愣了神，她感觉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感受。她平复心情，说道：“许悠悠怎么样了？”
　　“我都照顾着呢，胖胖的，我住院前就给它留了很多吃的了，不用担心。”
　　……
　　时间之钟转动，已经要到上学的时候了。
　　许枔慌忙地和晏十一告别，提起书包，就跑着下楼了，他在窗边驻足，许枔步伐着急，磕磕绊绊的，飞奔而去。
　　她险些摔了，晏十一心里一惊，渐渐消失不见的背影，那种感受说不清道不明，虽然才告别，他竟有些想念。
　　他回到床边，这里是一个两人间的病房，之间只有一张帘子隔着，坏境不算太好，床边的桌上摆着一瓶有些蔫了的百合。
　　隔壁躺着受伤的妻子和来看望的丈夫，他们热情招呼晏十一过去坐，和他们的交谈中得知，他们是外地人，儿女在这边工作，妻子生了重病，已经被医生下了最后通牒了，活不长了。
　　他们没有面露伤心之意，依旧淡然的微笑着，晏十一却有些黯然，他不理解为什么面对生死，这对老夫妻能这么平静，好像死亡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
　　晏十一有些难以置信，不敢相信眼前的谈笑的老妇人已是将死之人。
　　他们从皱皱巴巴的行李袋里掏出来一个塑料袋，飘着混着泥土味的肉香，塑料袋套了好几层，层层拨开，里面包着一只叫花鸡，包着的荷叶已经渗了油，拨开荷叶，表皮烤的金黄色。
　　男人扯了鸡腿分给妻子和晏十一，晏十一忙摆摆手拒绝，金黄酥脆的鸡腿就伸到他手边。
　　他忙接住，呆呆地握着鸡腿，妇人看出了他的窘迫，说道：“吃啊，很好吃的，我们自己烧的。你是不是嫌我们不干净啊。”晏十一不知道如何解释，慌乱塞了一大口鸡肉，有些噎住，他咳了咳。
　　妇人对晏十一说：“那个来找你的女孩，和你是什么关系啊？小孩子就别谈恋爱咯，耽误人家女孩子嘞。”
　　晏十一连忙站起身，说：“不是的，不是，她是我的朋友。”妇人循着话头接着聊着：“哦哦，她刚才帮我们搬东西来呢。你情绪这么激动干啥呢。”
　　晏十一尴尬的揉揉头，说：“阿姨，你的病能好吗？”男人回答：“不会好了。”男人依旧平静，甚至淡淡的笑着。晏十一不解，说：“叔叔，我问你一个冒昧的问题，你们介意吗？”“不介意。”
　　听到男人肯定的回答，晏十一思考着道：“你们为什么能这么平静的面对死亡和爱人的离去。”
　　“因为痛苦没啥用，记着当下的好，想着未来的好，即便没有未来，也要想着当下的好。人要是只想着痛苦，怎么能活着呢。”
　　是啊，如果只有痛苦，只是行尸走肉一般，怎么能叫活着。
　　从前的晏十一是这样，为了“赎罪”而活，为了他人的恨而活，晏十一想到了父亲，父亲又何尝是真正的活着呢？
　　死去的母亲，是他不愿触及的“真相”，他宁可欺骗自己母亲是被晏十一克死的，也不愿意相信妻子是意外离世，他不愿接受这惨痛的真相，只有恨，恨啊，带着恨而活，才能延续他自己的命。
　　晏十一的父亲又何尝不是可悲的呢，他也时时觉得愧疚，但那愧疚，也只是一丝愧疚而已，无济于事，他还愿意相信他自己编织的幻梦“是儿子的出生，带走了她的命。”他还是解不开妻子离世的心结。

　　夫妇的儿子这时闯了进来，急忙地询问妇人是不是好点了，其乐融融，一家人散发着家的温情。晏十一有点羡慕，这是他从来没体验过的，甚至是不敢想的，亲情的温暖，与他而言，好像世间唯一的一抹光亮，是许枔。
　　晏十一尴尬着搓手，将自己淡出画面，静静的做一个“路人甲”，老妇人察觉到了他的窘态，对她说：“小晏啊，过来一起坐呗。
　　你们聊天，我儿子他比你大不了多少，他大学刚刚毕业呢。”妇人的儿子热情地拉上晏十一的手，一家人将他围坐在中间，畅所欲言。
　　晏十一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那温暖却是素不相识的老妇给予他的，他不由得想到家人，如果妈妈还活着，爸爸也不会弃我而去了，我们一家人也许也像这样吧。

　　没多久，晏十一就出院了。又恢复了枯燥而乏味的高中生活。
　　临近年关，冬日里的寒风凛冽，霜雪为花草树木结上了一层厚实的盔甲，从口中呼出的温暖不再是温暖，弥漫成了氤氲的雾气，诉说着冬的篇章。
　　期末考试是今年的最后奋力一搏，是一场铺垫了一整个学期的“赌博”。教室里，学子们纷纷埋头苦读，似乎稍微松懈一分，损失的可就惨痛了。
　　晏十一低头注视着许枔，她穿的简单，白色的羽绒服衬着雪花的白，将头发高高束起，埋头奋笔疾书着。她的字算不上漂亮，行云流水的连笔，显得杂乱无章，字形锋利，字体瘦长，颇显一股豪迈之气。
　　他就一直这样地盯着许枔看。
　　许枔发现了他的目光，抬眼间，晏十一立刻低头，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奈何演技有些差，连面上的紧张都没掩盖住，许枔也将一切尽收眼底，问道：“一直看我干什么？”
　　他面红耳赤，回答道：“没有！”许枔看他不愿意承认，就也没继续问了，只是时不时看见晏十一朝她这边看。
　　晏十一觉得自己有些奇怪，不知怎么，总是想看看许枔，忍不住偷偷地往她那边瞟。
　　他有些心不在焉，索性将书压在本子上，偷着记录什么——他用铅笔细细描绘着许枔的神态，画得形象，一双杏眼如秋水流动，至纯至真的笑容像盛开的初夏的荷，明媚热烈。
　　许枔趁着他认真没注意自己，钻到他身后站起偷偷地看，画的自己，旁边还提了字，自己清丽娟秀，工整整洁，倒真是字如其人一样好看“12月23日，沉沉冬日，在漫天雪白中，寻见一抹暖色，生命之树的花没因冬而凋零，那抹光亮予他生机盎然的春色。”
　　许枔愣了一瞬，有些发怔地望向晏十一，晏十一连忙捂住画本，说：“你没看见吧，没什么的。”许枔悻悻地回答，不忍拆穿：“没有，给我看看呗。”晏十一毫无犹豫拒绝。
　　许枔心里浮想联翩，为什么偷偷将她画下，为什么会写上他的生命为她而绽放这种话，如果他是真的喜欢我，这是她无法承受，也无法接受的爱意。
　　因为，她对晏十一仅仅只是朋友，是相知相伴的情谊，是同甘共苦的义，不是相伴一生共白头的爱，她迷茫无助，她不知道如果是这种身份，她对晏十一该已什么方式自处，他们是好朋友，还是一个追求者和他的仰慕者。
　　她只能尽可能让自己不去想这种可能，也许这画另有其人，他的希望之光也另有其人，她尽量劝说自己这样去想。才能摆脱这股让她无法接受的感情。她不知道如何面对晏十一。
　　她只能当做若无其事，继续写着作业。

　　期末考试将近，窗外漫天飞雪，雪如柳絮，银花遍地，世间外物都感受这冬的萧索与无情，将一切掩埋在一片白皑中，透着死物的寂静。
　　没有同学愿意牺牲时间来赏这一片雪景，教室里，只传来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清脆但并不悦耳，甚至觉得有些压抑，许枔伸了伸懒腰，缓缓站起，对晏十一道：“看雪。”
　　走廊的窗户里还是有许多倾慕晏十一的女同学，她们甚至都没见过几次面，没说过话，就已经幻想着他们死去活来的爱情了。许枔忍不住感叹，无论寒冬酷暑，她们都坚持来，只为见上一面，好毅力，真是始终如一啊！
　　许枔觉得自己更该走了，连忙起身，晏十一拉住了她的衣袖，用着祈求的眼神道：“一起走，好吗？”他有些委屈的望向我，许枔先是一愣，她想着这个复杂的问题，究竟是晏十一对她感情变了，还是只是他的人变了。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人总会变的对吧？许枔这样安慰自己。
　　走出门，他们的教室在一楼，许枔顺手想在门外的台阶坐下，台阶上布满积雪，雪融了带着点点寒意。晏十一拉住她的手，说：“我去拿凳子。”他飞奔回来。
　　银白成为了世界的主色调，冷冽与寒凉，大雪飘零。星星点点雪花落在许枔头上，轻轻飘到她的肩上，她笑容明媚，衬得冬日也多了一丝温情。她蹲下地上自顾自的玩起雪来，晏十一轻轻拨去她头上的雪。许枔有些心慌，另一个人的温暖从手心里传来，她往后推一步，说：“不用了，我自己知道，别这么照顾我了。”
　　晏十一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逾矩，但他还是很失落，掩饰不住的失落，情由心生，他向来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但这股自制力好像一遇到许枔就没了。他慌了神。
　　晏十一问许枔：“你喜欢什么？”
　　许枔疑惑不解，不解他为什么问这个：“喜欢的很多啊。最最最喜欢钱，喜欢草莓蛋糕，喜欢父母，喜欢玩游戏，哦还有……喜欢我的朋友。”
　　许枔眸光一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着：“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晏十一专注地望着眼前的雪景，嘴里喃喃细语：“灼灼喜欢的我记下了。”
　　许枔见他没反应，就松了口气，要不然可怎么解释的了啊。
　　转念一想，他问我喜欢什么，他最希望的回答是什么，是喜欢晏十一？这算是变相表白吗？许枔心头猛的一怔。
　　晏十一并没有想这么多。